乾隆三十一年的春天在一片縞素中度過，整個宮城仿佛陷入了沉默，直到一個消息石破天驚的到來。

六月的天氣已經十分炎熱，小燕子捧著七個月的肚子坐在凳子上，看著韻果兒和圖朗一左一右的圍著綿憶，跟著他的小短腿跑來跑去的追蝴蝶。如嫣坐在她旁邊慢條斯理的喝著茶，笑著撇了一眼她的肚子，“這胎要是個女兒，你可真就是雙兒雙女，湊成一對好子了?！毙⊙嘧訙厝岬膿崃藫?，也笑道“但愿是吧。龍井已經回來了，暮歲也能回來就好了?！?/p>

如嫣才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剛想安慰什么，就看見山青捧著碗杏仁露走了過來，還沒走近，就被直沖沖跑進來的小桂子撞了滿懷。砰得一下，杏仁露灑了一身，玉瓷碗在地上滾了三滾，兩人都是一幅被嚇了一跳的樣子。

云飄連忙攙起來山青，嗔怪小桂子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看見他跌跌撞撞的爬起來，又跪在了小燕子面前，氣喘吁吁道“福晉，皇上剛頒了旨意，說禪位于咱們五阿哥。這月十五，就是登基大典”

如嫣捧著茶的手一松，茶碗應聲落地，小燕子已經失神的站了起來，不可置信道“皇阿瑪下了旨？什么時候的事？那永琪現(xiàn)在在哪？”

一連串的詢問如連珠炮的蹦了出來，小桂子還沒來得及回答，皇上的旨意就到了景陽宮，小路子笑的諂媚，一口一個娘娘的喚著她，她這才明白來龍去脈。

原來太后與皇后的接連去世對乾隆的打擊實在太大，恰逢身體又不好，便也懶得再管這許多事。做一天的皇帝就要當一天的疑心人，平白的耽誤了父子情分，索性直接讓位，自己樂得去浙江養(yǎng)老了。當然對此有人又是另一派說辭，說是圓明園到底是包不住火，那日嘉妃的話早被有心人聽了去。皇上的正統(tǒng)一時間無人敢提，可時間長了就不一定了。況且人老了總會思念親人，倒不如趁著還能動回浙江看看，也算是盡一盡孝心。五阿哥是愉妃娘娘所出，身份正統(tǒng)又年輕能干，自然是堵著悠悠之口的最佳選擇。

真真假假的小燕子已經懶得去想，她只記得永琪那晚回來時糾結的樣子，自己一個人在書房悶著，也不點燈也不燃燭，任一群人捧著龍袍跪了一院子，也不出來說一句話。領頭的小路子瞧見小燕子走過來，高興的差點哭出來，蹭蹭的挪到她面前，“娘娘，您可出來了?；噬习炎约簮炘谖堇镆膊辉试S奴才們進，又說娘娘您有身孕，更不能去打擾。容奴才說句不該說的話，這當皇帝是多少皇子盼都盼不來的，怎么皇上偏偏不情不愿的。娘娘，就算為了千秋基業(yè)，您去勸勸皇上吧?！毙÷纷悠鋵嵰膊恍。煳迨臍q數(shù)伏在地上不停的叩首，言辭懇切的求著她，一口一個皇上、娘娘，讓小燕子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抬頭看看那邊緊閉的房門，嘆了口氣道“公公請起。我景陽宮的規(guī)矩您是知道的，不興跪，也不興這些奴才什么的稱謂。至于皇上和娘娘，永琪還未說什么，還是稱呼為王爺和福晉吧。我也聽習慣了”小路子一愣，正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看見小燕子朝著房門走去，終于松了口氣，臉上掛了笑意，朗聲道“都起來吧，福晉出馬，那就沒有不成的事”這幾年他可瞧得真切，五福晉要是想要星星，五阿哥都得附贈個月亮，還得高興他家福晉給了他機會沒自己直接蹦上天。

小燕子象征性的敲了敲門，見沒人理，直接推開了門進去。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小燕子憑著感覺往前一步步挪著步子，走了好幾步也沒見永琪像往常一樣擁上來，眼睛一眨已經計上心來。輕手輕腳的從旗頭上取下一只釵子，隨手扔在地上，又輕聲的啊了一下，心里邊默數(shù)了三個數(shù)，果然就聽見永琪擔憂的聲音在黑暗里響起“小燕子，你沒事吧？”聽見她嗯了一聲的回應，更加慌張道“你站在那別動，我去找你。屋里面這么黑，你別磕到碰到”她依舊故作柔弱的輕喊了一聲，繼而能聽到永琪慌亂的腳步與急促的呼吸聲，下一秒已經落入熟悉的懷抱里，緊張兮兮的摸上摸下，聲音顫抖著問到“你傷到了哪里”又見她不說話，更加緊張的問道“小燕子，你別嚇我，你到底傷到哪里了啊”

許是因為太著急，一時間都忘記了點蠟燭，就只在黑暗里不住的詢問。小燕子覺得永琪這幅樣子很像一個盲人，兩只手胡亂的揮著。越想越覺得好笑，最后實在忍不住，撲在他懷里笑得身子直顫。永琪才明白過來，長舒一口氣敲了她一個響栗，半寵溺半無奈道“也就是你，這樣的狀況下還能笑得出來”

小燕子嘟著嘴摸著額頭，笑道“我有句名言你忘了嗎，“餓死事小，氣死事大”。當皇帝有什么不好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還有山珍海味，這樣的好事要是落到嘉妃母子頭上，估計嘉妃都能高興的活過來?！?/p>

永琪嘆了一口氣，黑暗下也看不清表情，似乎醞釀了好久才道“小燕子，這里誰都沒有。沒人會看得清你的表情，沒人會責罵你的規(guī)矩。你和我說實話，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你真的想讓我當這個皇帝嗎？”

小燕子一愣，咬了咬嘴唇道“說句實話，我不想?？墒怯犁?，我不想的不能接受的有很多事情。當皇帝這件事，比起來和你分開、和別人共享你、再也見不到你，已經是很好的了，至少，皇阿瑪還健在，我們還在一起，孩子們還好好的不是嗎？”

知道他心結所在，小燕子趁著黑暗膽子大了些，一雙素手攀上他的脖頸，卻發(fā)現(xiàn)是徹骨的寒涼，她鼻頭一酸又強笑著偎在他的懷里，“永琪，你當年對我說，萬事都要我對你放心。那你也對我放心，我會好好的陪在你的身邊，生死不離”

好像有什么暈到了手上，帶著溫熱的氣息流連著，她故意笑開“咱們堂堂五阿哥、榮親王、皇上，怎么還哭鼻子，莫說韻果兒，就是我們綿憶都不會了好不好”又點了燈，隨手拿起了小路子送來的龍袍，展開來伺候他穿上，小心翼翼的踮著腳替他整理著領子，最后滿意的笑道“我們家永琪就是好看，生來便該是站到這尖尖上的”

老佛爺含辛茹苦把你養(yǎng)大，你這些年韜光養(yǎng)晦勤學苦練，總該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的。

六月十五，登基大典如期舉行。小燕子立在殿下，瞧著永琪著龍袍一步步的踏上那盤龍的石階，挺拔的背影在陽光下稱的愈發(fā)俊朗，可漸漸往上，許是逆著光的原因，半明半暗的影子打在臉上，她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究竟是開心，是激動，還是忐忑亦或是擔憂呢？

正想著，司禮官的聲音已經響起，又尖又細的“跪”拖的長長的，待她反應過來時，身后的文武百官、命婦夫人已經齊齊的跪在了殿下，只留她一個人還癡癡的站著?；艔埾掳底园脨乐趺磱邒咧v了數(shù)百次的禮儀還是記不住，然而腿還沒彎下，就被一雙臂膀給攔住，那熟悉的感覺不看也知，是陪她走過了幾年風風雨雨的永琪。

“不必多禮。你是我的元配發(fā)妻。夫妻之間不講究這些禮數(shù)的”永琪的聲音不大不小，離得近的大臣命婦們卻都聽得清清楚楚。本就因為他突然走下來的動作而感到震驚，又聽見他這話里不用‘朕’而用‘我’，一瞬間也心下了然，這是在警示眾人：小燕子在他的心里究竟站的位置有多重。

她甜甜笑著抬眸望著，陽光好像也沒那么刺眼，只是明媚的映著他的俊顏，照著他的笑容愈發(fā)的溫和與耀眼。笑眼盈盈的握住他的手，由著他牽著也踏上了那層層的盤龍階。待到一同立在殿上時，才突然明白了永琪的感覺。

少了層層的人群與亭閣的遮擋，六月的陽光更顯刺眼，高低的紅頂帽子配著萬紫千紅的旗頭，烏泱泱一片人跪在地上，讓人看了只覺得壓迫。要受眾人的跪拜與尊敬，便總要用些東西去交換——自由？愛情？還是一生呢？

正胡思亂想著，手心傳來陣陣暖意，大拇指上因長期握筆而生的薄繭輕輕磨著她的指尖，她側臉看向永琪，恰好撞上他低頭的目光，清澈而溫和，一瞬間所有的擔憂與恐懼都散得一干二凈，她的永琪，無時無刻都會陪在她身邊，那還叫什么困住呢。于是散了滿腦子那些彎彎繞繞，沖他甜甜一笑，又轉眸看向眾人，受了這萬人的跪拜，擔了這蒼生的責任。

八月初一，小燕子在景陽宮誕下一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太后保佑，南兒生的極快。小燕子本是正躺在永琪的腿上看話本，讀到有意思的地方不禁放聲大笑，那雙手還要不停的拍著永琪的腿。擾得正寫折子的永琪手一頓，驚嚇般的忙把墨汁推的遠了些，嗔怪道“我的小燕子姑奶奶，要不是我這些年練出些本領，你現(xiàn)在正躺這喝墨汁呢，我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小燕子哼了一聲，又自得道“喝便喝了，從前你們總笑我“胸無點墨”現(xiàn)在我喝點，咱們南兒豈不是一出生就是“一肚子墨水”？那必然是個才女不是。韻果兒那孩子我看著是隨我，詩書上邊是上不了心了，我只能把當才女的愿望寄托在南兒身上了”又低頭拍了拍肚子“南兒啊南兒，你可以要給額娘爭氣呀”

永琪被她這一通自言自語搞得哭笑不得，順著她的話，“我要是南兒，我都不敢出來了。明明是個千嬌百寵的公主，你偏偏連人家要讀什么書，背什么詩都安排的明明白白了”說完也低頭拍了拍肚子“南兒啊，你可不要害怕?！痹掃€沒說完，手掌隔著肚皮一動，永琪驚喜道“動了，她動了。她能聽到我說話”，一雙眸子锃亮，滿眼都是驚喜。緊接著又是更加頻繁的動靜，永琪更加的激動，干脆俯下身側著耳朵去聽動靜，好一會又奇怪道“她是不是難受，我怎么聽見了呻吟聲”

小燕子無語望天，強忍著疼痛道“不是她，是，是我”

永琪一驚，抬頭看小燕子的頭上已經沁出密密麻麻的虛汗，本就單薄的衣衫黏在身上，握著他的手青筋暴起。雖說孩子已經有了好幾個，可是韻果兒那時他有些蒙就被趕了出去，龍井他更是在西北打仗，到了暮歲和朝年，小燕子是生了才告訴他，算下來這幾年來，他竟還沒有真的親臨過這樣的場面，不禁有些慌張，哆嗦著趕忙把她平放在床上，急的來回踱步。

一聲聲呻吟傳來，身下一股暖流涌動，小燕子被宮縮扯了痛呼，大喊道“愛新覺羅·永琪，你傻站著干嘛，喊太醫(yī)啊”

永琪被著一聲給喊回了魂，撒腿就往門外跑，才發(fā)現(xiàn)小桂子早就一溜煙兒的跑去傳太醫(yī)了，云飄和山青急匆匆的往里沖，瞧見永琪立在房里不動，揶揄道“產房血重，皇上站著干嘛，生孩子都要咱們福晉自己喊太醫(yī)?；噬夏鷶R這站著當吉祥物呢？”

永琪被她們說的面紅耳赤，緊握著小燕子的雙手不好意思道“對不起，我將功贖罪，守著你，一步都不會離你左右”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太醫(yī)和穩(wěn)婆左一句皇上請回避，右一句皇上使不得，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后永琪大怒“你們能不能別盯著我，去幫福晉啊，你沒聽見她在疼嗎！”

一直聽說這位新皇帝是個和善的主兒，猛的被訓斥還有些懵，倒是胡太醫(yī)一臉習慣的樣子，老神在在的安慰道“皇上不必掛心。福晉這胎位正又足月，養(yǎng)的也好，準保平平安安的”

永琪還想說什么，一聲嘹亮的啼哭打斷了他，云飄已經抱起孩子，行了個禮道“皇上您猜的不錯，果然是個小格格”

小燕子也轉頭看去，永琪正抱著孩子，立在陽光下，笑眼盈盈道“小燕子，我們的南兒，我們的希望，來了”

這座宮城因為南兒的出生添了些許暖意，這位象征的新生與希望的小姑娘，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十足的溫柔可意，嬌嬌小小的，十分惹人憐愛。韻果兒早就把自己之前的吃味忘在了腦后，連她最愛的綿憶都要往后排，整日妹妹長南兒短的，永琪更是大筆一揮，給了女兒一個響亮的稱號——固倫暢頤公主，賜名為綿悠，愿這個新朝出生的第一個孩子，能一生無波無瀾，悠然暢快的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