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的事情好像只剩下了兩件,一件是在朝堂上鐵腕治國,清除造反余孽,不多時已經(jīng)是海晏河清,百姓豐收富足,市場繁榮昌盛,一道道請安折子像紙片般飛到皇宮,洋洋灑灑全是夸他的好??浒傩沼懈?,得此圣人,夸臣子有幸,遇此明君。就連一向被他們所抨擊的小燕子都成了至純至孝至賢至德的天下垂范的好皇后。
他呵笑一聲瞧著這些溢美之詞,曾經(jīng)說他荒唐胡鬧,枉廢祖宗基業(yè)的也是他們,如今說他圣明賢德,如堯舜再世的也是他們。原來這些年四書五經(jīng)里教的道理,都抵不住官場江湖大染缸的混雜。
另一件,是等小燕子醒來。老天終究是待他不薄,母子二人都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可老天也似乎總愛和他開玩笑,小燕子雖然呼吸平穩(wěn),可是已經(jīng)熟睡了好久。他給小阿哥取了小字喚做鳳凰,一是取‘鳳凰見則天下安’之意,二是他要告訴世人百官,宮中永遠(yuǎn)都有鳳凰在,不要做那些無謂的肖想。韻果兒守在旁邊額娘長額娘短的要和她說話她不理,綿憶瞪著大大的眼睛拉著她的手她不動,南兒跌跌撞撞的撲倒她的身上她不疼,鳳凰大哭大鬧著撕心裂肺她不哄,他日日夜夜的擔(dān)憂著思念著盼望著她不知……
景陽宮里她最愛的桃花次第盛開,圖朗笑嘻嘻的摘下一朵插在韻果兒發(fā)上,惹得小姑娘羞澀的低了頭。他立在窗前望著這一幅好光景,飲了口三十一年春天小燕子釀得桃花酒,酒香清冽,帶著些許桃花的芬芳,不由得想起那時候小燕子立在樹下一支支的折桃花,又小心翼翼的封存好,故作兇狠的瞪著他道“你可不許偷喝!”
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如今他和著淚水一杯杯飲下,可她依舊熟睡著,似乎一點也不貪戀這醉人的美好。酒瓶漸漸空了底,他伏在她身上頂著兩個大大的醉暈喃喃道“小燕子,我把你的酒都偷喝完啦,你怎么,不攔著我,不罵我呢?”
到了四月,百花盛開,梨花開得最艷。小順子來報說是宮廷畫師郎師傅告老還鄉(xiāng)要回大不列顛島去,托人送來了幾幅畫,他展開來看,竟全是他和小燕子。
從乾隆二十四年挹翠閣兩人把酒言歡的笑靨,藍(lán)色旗裝的小燕子明眸皓齒,端著酒杯笑盈盈的瞧著揚著眉毛一臉好奇的他,十足的江湖俠女灑脫;到乾隆二十五年漱芳齋門口他抱著蓋著紅蓋頭的小燕子,嘴角咧到天處去還帶著幾分傻傻的感覺;又到乾隆二十八年御花園中他執(zhí)劍負(fù)手而立,溫柔的笑看著在萬花叢中揮劍如花雨的小燕子,她一身紫色的短裳,額頭上綁著藍(lán)色的發(fā)帶步步生風(fēng);再到乾隆三十一年太和殿上兩人并肩而立相視而笑,陽光灑在身后,十足的燦爛與明艷;直到最后一張,是治平二年他撐著傘立在學(xué)堂門口,小燕子站在不遠(yuǎn)處笑盈盈的看著韻果兒沖到了他懷里……
這一幅幅的哪里是畫,分明是這幾年兩人走過的時光的點點剪影,承載的全是兩人情意綿綿的溫柔過往。微風(fēng)輕拂,他一個人坐在景陽宮的秋千上悠悠的晃著,終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
好像過了許久,他站起身時雙肩已經(jīng)落滿了梨花,他捻起一朵看上邊的紋路,恍然間好像回到了那年,小燕子明媚的笑著回頭“永琪,我們這叫不叫白頭偕老”
那年那日,今朝若是同淋雪,也算此生共白首;
此情此景,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小燕子,你說春天燕子南飛的時候你就會回來,可春天都到了,為什么一只燕子都沒有啊。那年我說,你是小燕子,為什么不往溫暖的南國飛,偏偏愛來這個冰冷無情的皇宮。你告訴我,有我在的地方,就是最溫暖的地方,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那么現(xiàn)在,為什么要留戀在南國不肯回來呢?
六月天氣炎炎,他從養(yǎng)心殿抱著折子回景陽宮,剛好路過漱芳齋,紅色的正門大開著,‘格格吉祥’清脆的聲音隨著風(fēng)送入耳中,他的心砰砰跳著,大喜過望的沖進(jìn)了屋里,一身正紅色宮裝的小姑娘背對著他正低頭逗著鸚鵡,它一句接著一句的喊“格格吉祥”。
永琪苦笑兩聲,看著韻果兒施施然轉(zhuǎn)身,驚訝的喚了句“阿瑪”。
治平七年八月,全國豐收、萬國來朝。永琪端坐在上手聽著殿下一位位官員唱誦著他的功德,面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突然一聲婉轉(zhuǎn)的呢喃從天上傳來,他蹭的立了起來,不可置信的瞧著天上,一排燕子呈人字形展翅而來,領(lǐng)頭燕直沖而下,穩(wěn)穩(wěn)的停在了他的手上,翅膀收起,溫順的窩在他的手心。他抬眸遠(yuǎn)望,不遠(yuǎn)處云飄正奔跑著過來,一雙眸子亮盈盈的,還沒開口便已經(jīng)哭的不能自己。
他定了定神,抬腿便往景陽宮跑去。
他沖刺般的跑到熟悉的宮門口,一瞬間腿仿佛注了鉛般根本邁不開,只停在門口看著里面濃濃的秋意。景陽宮的秋天極美,小燕子當(dāng)年種了滿園子的柿子樹葡萄藤,秋日一到,整個院子便是果香四溢。迷迷糊糊間,好像還能聽見如同往年往日一般的笑語聲聲。
綿憶騎在圖朗的脖子上伸手夠果子,韻果兒在一旁抱著南兒笑嘻嘻的鼓著掌,而小燕子會立在堂前的葡萄藤下雙手插著腰,大喝著說他們天天胡鬧……
扒在門上的手青筋暴起,他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遲疑的側(cè)了身去看,害怕又如往日那般,一次次欣喜滿懷期待的喚一聲小燕子,又一次次落寞的失望的望著她沉睡的面龐。小燕子立在葡萄藤下聽見聲響回眸一笑,一如往日,一如過往十年間許許多多的往日,“永琪,你回來啦”
他立在門口顫抖著嘴唇,百轉(zhuǎn)千回只覺得淚水不受控制,半晌才笑著哽咽道“是,我回來了”
經(jīng)此一劫,小燕子好像把前幾年學(xué)的那些規(guī)矩忘得一干二凈,她依舊不愛穿花盆底鞋,依舊愛和韻果兒搶蜜餞,依舊喜歡用那個九節(jié)鞭,依舊喜歡時不時的上了房頂,揮著帕子喊道“永琪永琪~你快來看”
每每這時,他都會心一笑,他的小燕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這個愛自由奔放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