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聲音平靜下去了,天邊漾出一縷淡淡的白煙,看見桅頂了,看見船身了,又是哪里的??停瑏戆菰L我們北山下小小的城市了。在黃昏,我看見銀盤似的月亮,顫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變成一道道一層層的,由濃墨而銀灰,漸漸地漾成閃爍光明的一片。淡墨色的漁帆,一翅連著一翅,慢慢地移了過去,船尾上閃著桔紅色的燈光。我知道在這淡淡的白煙里,桔紅色的燈光中,都有許多人——從大人的嘴里,從書本、像《一千零一夜》里出來的、我所熟識的人,他們在忙碌地做工,喧笑著談話。我看不見他們,但是我在幻想里一刻不停地替他們做工,替他們說話:他們嚓嚓地用椰子殼洗著甲板,嘩嘩地撒著沉重的漁網(wǎng);他們把很大的“頂針”套在手掌上,用力地縫一塊很厚的帆布,他們把粗壯的手指放在嘴里吮著,然后舉到頭邊,來測定海風的方向。他們的談話又緊張又熱鬧,他們談著天后宮前的社戲,玉皇頂上的梨花,他們談著幾天前的暴風雨……這時我的心就狂跳起來了,我的嘴里模擬著悍勇的呼號,兩手緊握得出了熱汗,身子緊張得從沙灘上站了起來……
我回憶中的景色:風晨,月夕,雪地,星空,像萬花筒一般,瞬息千變;和這些景色相配合的我的幻想活動,也像一出出不同的戲劇,日夜不停地在上演著。但是每一出戲都是在同一的,以高山大海為背景的舞臺上演出的。這個舞臺,絕頂靜寂,無邊遼闊,我既是演員,又是劇作者。我雖然單身獨自,我卻感到無限的歡暢與自由。
這些往事,再說下去,是永遠說不完的,而且我所要說的并不是這些。我是說,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童年往事,快樂也好,辛酸也好,對于他都是心動神移的最深刻的記憶。我恰巧是從小親近了海,愛戀了海,而別的人就親近愛戀了別的景物,他們說起來寫起來也不免會“一往情深”的。其實,具體來說,愛海也罷,愛別的東西也罷,都愛的是我們自己的土地,我們自己的人民!就說愛海,我們愛的決不是任何一片四望無邊的海。每一處海邊,都有她自己的沙灘,自己的巖石,自己的樹木,自己的村莊,來構成她自己獨特的、使人愛戀的“性格”。她的沙灘和巖石,確定了地理的范圍,她的樹木和村莊,標志著人民的勞動。她的性格里面,有和我們血肉相連的歷史文化、習慣風俗。她是屬于我們的,我們是屬于她的,她孕育了我們,培養(yǎng)了我們;我們依戀她,保衛(wèi)她,我們愿她幸福繁榮,我們決不忍受人家對她的欺凌侵略。就是這種強烈沉摯的感情,鼓舞了我們寫出多少美麗雄壯的詩文,做出多少空前偉大的事業(yè),這些例子,古今中外,還用得著列舉嗎?
還有,我愛了童年的“?!?,是否就不愛大連灣和廣州灣了呢?決不是的。我長大了,海也擴大了,她們也還是我們自己的海!至于日本海和地中?!斘乙姷絽⒓臃磳γ儡娀剡\動的日本內(nèi)灘的兒童、參加反抗英法侵略戰(zhàn)爭的阿聯(lián)塞得港的兒童的時候,我拉著他們溫熱的小手,望著他們背后蔚藍的大海,童年的海戀,怒潮似地涌上心頭。多么可愛的日本和阿聯(lián)的兒童,多么可愛的日本海和地中海呵!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夜,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