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了大學(xué),六年如一日的初高中生活徹底向我說了再見,接踵而至的是這嶄新的四年。如果把之前的六年比作《繁星春水》那樣的詩集——小小的、純純的,萬變不離其真善美的宗旨,晚自習(xí)教室里忽然停電就算最驚險的事了,那么這四年將會是一本歷險記。歷險記也有多種多樣,是想寫成《海底兩萬里》還是《苦兒流浪記》甚至是《在路上》,都由每個人自己決定。
我還不知道自己這本書會寫成什么樣,我只知道每一個學(xué)期都是完全不一樣的章節(jié),只要回憶一個關(guān)鍵詞,和這詞相關(guān)的記憶、場景,都會給我不同的感受。
大學(xué)第一學(xué)期,最難以忘記冬至那天,我和阮白到這個城市以來第一次乘一個小時的地鐵到市中心去涮火鍋,因為是冬至,每桌還贈了一份水餃。吃完飯又去商場里逛,我倆買了頂一樣的毛線帽子,還有圍巾和手套。只有顏色不一樣,我的那套是檸檬黃色,她的那套是天藍(lán)色。我說她白,選那套粉的肯定好看,可阮白說她不想要粉色,因為她覺得一個女孩開始喜歡粉紅色說明她要老了……現(xiàn)在只要一提起那個冬天,我立刻就可以嗅到那日我們毛線圍巾上簇新的香味。
而第二個學(xué)期,我在學(xué)校里獨居的日子變成了最難忘的。假期剛剛開始,至于什么時候開工,簡凌和諾蓮都沒有信。我這一個禮拜一直在空空蕩蕩的校園里游蕩,因為放假食堂都關(guān)門了,我只得到校外超市里買東西囤著。后來我心血來潮每天早起,漫步走到尤塔大街上吃早飯。有一家包子鋪老板一到早晨就把蒸籠累得高高的,讓它們在店門口冒著誘人的蒸氣?;▋蓧K五就能喝一碗粥加四個小籠包。漸漸地我總結(jié)出了一套自己的食譜,各種各樣的粥搭配各種各樣的包子咸菜:比如大米粥就著四個小籠包,而咸蛋雞肉粥只需要一碟辣白菜,蔬菜粥和奶黃流沙包比較絕配,八寶粥和豆沙包我不喜歡,一直沒嘗試過。
一來二去,我對每天的早飯時間就充滿了興趣,變著樣地組合不能不算一種生活的樂趣。那段日子里我的無聊可見一斑。
阮白就那樣跟我不告而別肯定是因為陸川明,這個尷尬的原因令我束手無策,難道要我去跟她解釋:“我和陸川明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似乎是初中高中的學(xué)生才會玩的戲碼。我預(yù)感到開學(xué)后我們寢室會有一場風(fēng)波,一開始我懶得去深思,只是機(jī)械地等待開學(xué)后我們仨重新見面時的尷尬??商觳凰烊嗽福绞遣辉敢庀脒@件事,它偏偏像一塊膏藥似的黏在我心上,揭都揭不掉。
于是在沉默了快一個禮拜后,我去給阮白打電話,盡可能平靜地把我想表達(dá)的東西都問了一遍。出乎我意料的是,電話那頭的她沒有絲毫要跟我生氣的意思,只是解釋這幾天一直在忙著轉(zhuǎn)專業(yè)的事,沒有時間回復(fù)我的消息。我向她表示了祝賀,也只能這樣了。在我們互相道別的時候,阮白在電話那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任天真,祝你幸福?!?/p>
大夏天,這一番話卻讓我后脊梁發(fā)涼,杵在那里半天都緩不過來。第二天是周六,我照例得去照相館打掃衛(wèi)生。我一進(jìn)門簡凌就問我昨天晚上是沒睡覺嗎?我沒說話,拿起笤帚準(zhǔn)備掃地,掃著掃著忽然悲從中來,我這一年是在干什么?我學(xué)著似乎挺喜歡的專業(yè),成績平平無奇。似乎昨天還在一起玩的朋友們,一夜之間分崩離析。該讀的書我沒有讀完,該學(xué)的東西我也沒學(xué)會。
簡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掃完地,抓著兩個垃圾袋箭頭似地沖了出去。袋子里是滿滿的易拉罐,都是來照相的客人留下的。天越來越熱,誰也不會拒絕冰汽水。我就那么提摟著兩袋子寶貝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在尤塔大街上。我把易拉罐交到回收站,大媽抓著袋子底往地下一倒,易拉罐瞬間全被摔到了水泥地上,零零散散滾了一地,我在那狂風(fēng)暴雨般的聲音里給陸川明打電話。
他接通了,但什么話都沒說,靜靜地等著我說話。
“你們倆怎么了?你跟她說了什么?”我盡可能讓我的語調(diào)平靜。
“沒什么。就是那天晚上,我跟阮白說,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你?!?/p>
“簡直是胡鬧!你明明知道這一年你倆是怎么回事兒,誰愿意摻和你們倆!臨了兒扯上我,這算什么呢!”
“我和她現(xiàn)在沒有事兒了,要有事兒,就是你跟我的事兒了。”他的淡定反襯得我更不淡定了。
“我們倆更不會有事兒,永遠(yuǎn)都不會。”說到最后,我也淡定了不少。
“姑娘,回來!賣易拉罐的錢,你沒拿?!被厥照镜拇髬屧诮形摇N彝嘏?,發(fā)現(xiàn)簡凌不知什么時候從另一邊過來了,“大娘,錢給我吧。”他接過一堆零錢,疊板正,揣進(jìn)兜里。走過來,看在路燈下定著的我?!坝惺裁词聝翰荒芑厝ヂf?這太陽正毒的時候,也不怕曬著!”
我只是干站著,從心底生出一份對自己的厭惡來。我厭惡自己剛才大驚小怪的態(tài)度,更厭惡陸川明那一副見慣不怪的語氣。如果簡凌這個時候拿出個老板的樣子來,讓我回去接著拖地什么的,說不定我過一會兒就好了。但是他偏偏沒有,和我像兩棵樹似的在街頭杵了一會兒,便一前一后地回照相館去了。他在前頭,走得飛快;我在后頭,遠(yuǎn)遠(yuǎn)跟著。
回去以后,他問道:“還是上個禮拜的那點事兒?”我點點頭,索性把這件事兒從頭到尾跟他說了。而且越說越?jīng)]邊,到最后恨不得把這一年心里的不滿全發(fā)泄出來,根本沒在管他有沒有在聽。
最后,簡凌猜測我應(yīng)該終于說完了,便問道:“任天真,你覺得在學(xué)校里有人喜歡你,他是喜歡你的什么呢?”見我不語,他追問道:“因為你漂亮嗎?你要知道大學(xué)校園里從來沒缺過長得好看的女生?!?/p>
我還是不說話,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
“你不用埋怨別人沒有長性,那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如果你不想重蹈覆轍,就改變一下自己。清者自清,既然你學(xué)校里的學(xué)長在你看來太輕浮了,以后不聯(lián)系就是。至于你的朋友,得知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未必不后悔?!蔽译y得聽見簡凌和我說這么推心置腹的話。
那天接連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兒。第一件是陸川明向我攤牌(我無論如何不想把這樣的行為稱之為“告白”)的那天下午,艾霄說他要來找我,他是班長,來讓我填一份假期留在學(xué)校的申請證明。
艾霄的態(tài)度很熱情,但很明顯,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阮白與陸川明這件事情前因后果。我們在蘇里巷尾那條長長的樓梯下見面。他把那張紙連同筆一齊遞給我,我把紙墊在樓梯扶手上艱難地填著各項信息。我感到鬢邊的頭發(fā)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
“任姐,這兩天有挺多鬧心事兒,你可別往心里去?!弊詈笠豢蹋鲎プC(jī)會對我說道。我知道他是真的好心,做班長的都有這種品格。
“陸川明都跟你說了?”可我話說出來后,依然沒有什么好態(tài)度。
“說了。因為事關(guān)到我們班同學(xué),你和阮白又都是十分出眾的女生,所以我就找川明學(xué)長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這一年,他確實一直在追求阮白,但是阮白不同意不拒絕的曖昧態(tài)度讓他受不了。你也應(yīng)該可以看出,這一年里阮白的志向在轉(zhuǎn)到她喜愛的專業(yè),而并非別的什么。所以陸川明漸漸地有些灰心。他不是第一次談戀愛,更不是第一次追一個喜歡的女生,對于時間的拿捏,他自己心里都清楚。因此他就漸漸轉(zhuǎn)向你了。
這些赤裸裸的話你聽不進(jìn)去,我很理解。因為剛開始聽到這些話我也是這種感受,但我們不能否認(rèn),這種情況、這種人這種事兒存在甚至是普遍存在。唉,我不好再多作評判了。但,如果能為修復(fù)你和阮白的關(guān)系做些什么,我十分樂意?!?/p>
“我和阮白,我倆就是個誤會。她以為是我下手,把陸川明搶過去了。那天咱們一起去喝酒,你也看見了:陸川明被拉到臺上唱歌……我全程都在看他,我知道那時候阮白就全程在看著我……但我真的沒有那種想法,我是連一根頭發(fā)絲都不會白白從別人那里拿走的,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呢!”
“知道,局外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身邊的人都知道。”艾霄點著頭。“況且這件事本身誰都有責(zé)任,人和物件還不同,不能講得那么粗暴的?!?/p>
這是在簡凌之后我聽到的又一句公道話,我感到拿著筆的手在微微戰(zhàn)栗:“艾霄,你是個好班長。我這個同學(xué)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真的是,麻煩了!”
“沒事兒,沒事兒!既然你和阮白之間只是個誤會,那誤會遲早是會解開的,時間會解決一切嘛?!?/p>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連連說著沒事兒,沒事兒,就告辭了。
再見了,阮白。你如愿以償學(xué)到了你最喜歡的日語,作為你多年的好友,我會永遠(yuǎn)地祝福你。我記得我倆第一次鬧別扭是因為那次數(shù)學(xué)考試,我說我考砸了,最難的那道選擇題我是交卷前一秒蒙上去的。結(jié)果成績出來那道題我蒙對了,總分還比你多了一道選擇題的分。好幾天你心里都不是滋味。
這還是你和我說的呢,說信任就像一張紙,揉皺了,即使再撫平,也永遠(yuǎn)回不到原樣。我說,就是要讓它回不到原樣!皺皺巴巴的紙才有質(zhì)感,一張紙光滑如新,只能說交情還不到。你看那學(xué)霸用的課本的書頁,不都是舊舊的?
這么多年,我們不是沒有過小打小鬧,那時候無非是因為考試的時候你比我多幾分我比你少幾分。再不就是某個親近了你或者親近了我的女生而吃彼此的醋。但這回不一樣了,你要跟我鬧真的了,班長說得對,就讓時間去證明我的一切吧!
再見了,陸川明學(xué)長,我們的交情也就到此為止吧。我曾不由自主地為你傾心。我那么努力地學(xué)自行車確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你的一句話,(雖然到現(xiàn)在也沒學(xué)會),但是我從沒有和你談戀愛的非分之想。一年來,我一直把你看成阮白的準(zhǔn)男友,阮白她不是不喜歡你,我知道她一直在矛盾中痛苦地掙扎。你的確把她傷得夠嗆,她得緩一陣子。
就讓時間去解決我們的一切吧!
第二件大事緊接著就發(fā)生了。
我正在痛苦地思考著,在我的思維無比活躍的時候,腳步往往是及其緩慢的,我順著臺階一級一級往上走,因為低頭寫字太久,我中午沒有吃飯,正值下午太陽最毒的時候,烤得我眩暈,我不得不去扶著欄桿。我的手一松,手里的攥著的,艾霄給我送來的一紙證明,飄飄蕩蕩地,掉到了樓梯下人家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