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夜沉雪名字的注解,也是她靈魂里最初的烙印。那年月的雪下得慷慨,一夜之間就抹平了人間的棱角,只留下連綿的柔軟與寂靜。她總愛獨自溜出家門,去村口那片冰封的湖。湖面被雪覆蓋,像一塊巨大的、微微凹陷的銀盤,盛滿了天光。湖岸的枯葦叢裹上厚厚的絨邊,風一過,簌簌地篩下細雪,宛如時光的碎屑在飄零。她蹲在湖邊,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在平滑如鏡的雪面上勾勒飛鳥的輪廓,呵出的白氣瞬間模糊了指尖的線條,也模糊了遠方的山脊線。世界如此空茫,唯有她小小的身影,是這片素白里唯一的墨點。
寂靜的雪幕深處,一個清亮的聲音驟然劃破凝滯的空氣:“沉雪——你又偷跑出來!”程世倫的身影從紛揚的雪片里掙脫出來,大步流星地踏過雪坡。他大她不過三四歲,身量卻已有了少年挺拔的輪廓,肩頭落了一層薄雪,呵斥聲里裹著不容置疑的關切。“湖冰沒凍透,掉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幾步跨到她身邊,習慣性地替她拂去絨帽上堆積的雪花,又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把她棉襖最上面那顆搖搖欲墜的盤扣用力系緊,指尖蹭過她冰涼的下頜。那溫度短暫而鮮明。
夜沉雪不情愿地咕噥著,目光仍黏在湖心那片未被足跡污染的、誘惑般的雪毯上。趁他低頭拍打自己褲腳雪泥的剎那,她像只靈巧又固執(zhí)的雪兔,猛地轉身朝那片純凈的潔白奔去。腳下的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歡快呻吟,仿佛在慫恿她的冒險。她跑得那樣快,風卷起圍巾撲打在臉上。
突然,一種令人心悸的碎裂聲從腳底炸開——“咔嚓!” 那聲音如此清脆,又如此猙獰,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動作和血液。她低頭,駭然看見蛛網般的裂痕正以可怕的速度在腳下冰面瘋狂蔓延,冰層下墨綠色的湖水像窺伺已久的巨口幽幽顯現。徹骨的寒意順著腳踝毒蛇般纏繞而上,不等她發(fā)出驚呼,整個身體便驟然失重,被那刺骨的墨綠徹底吞噬。
冰冷的湖水瞬間扼住了她的咽喉,沉重的棉襖吸飽了水,變成鉛塊拽著她下沉。水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耳朵里灌滿了沉悶的轟鳴和冰層碎裂的余音。她徒勞地掙扎,手臂胡亂拍打著浮冰,每一次試圖攀附都只換來更大塊的冰沿崩落。刺骨的寒冷迅速抽走力氣,意識開始模糊,仿佛看到岸上那個小小的身影正被無邊的雪白推遠。絕望像水草纏緊心臟。
就在黑暗即將合攏的瞬間,一道身影帶著決絕的力量破開水面!程世倫如同劈開寒冰的利刃,一頭扎進這墨綠的深淵。冰水刺得他渾身劇痛,但他眼中只有那個正在下沉的小小身影。他奮力劃水,一把抓住了夜沉雪胡亂揮舞的手臂,那微弱的掙扎幾乎讓他心碎。沒有絲毫猶豫,他一手死死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頭頂阻隔生機的冰蓋。拳頭撞擊冰面的悶響混著他粗重的喘息,一下,又一下……冰碴四濺,混著他指關節(jié)滲出的血絲染紅了濁水。終于,“嘩啦”一聲脆響,頭頂的禁錮被砸開一個豁口!凜冽的空氣涌入,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托著夜沉雪軟綿綿的身體,將她從那地獄之口推出水面。
當夜沉雪劇烈嗆咳著,重新接觸到冰冷但堅實的雪地時,程世倫也濕淋淋地攀爬上來。他渾身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葉子,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卻看也不看自己流血的手和浸透的棉衣,撲跪到她身邊。“沉雪!沉雪!”他拍著她的背,聲音因恐懼和寒冷變了調,嘶啞地喊著她的名字。她癱軟在雪地上,如同離水的魚,猛烈地咳嗽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冰碴刮過喉嚨的劇痛,但肺葉里終于再次灌入了生的氣息。
回程的路被沉甸甸的寂靜覆蓋。程世倫背著她,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新雪。她伏在他并不寬闊卻異常堅定的背上,臉頰貼著他濕冷的外套,能清晰聽到他沉重的心跳和粗糲的呼吸。他沉默地走著,每一步都踏得極穩(wěn),仿佛背上負著的是整個不容有失的世界。暮色四合,雪光映著他緊繃的側臉線條,一種超越年齡的堅毅籠罩著他。她冰冷的身體緊貼著他傳遞過來的、雖然微弱卻頑強不屈的暖意,這暖意絲絲縷縷滲進她凍僵的骨髓,也悄然烙在她驚魂初定的心底。
多年后,當夜沉雪獨自站在都市高樓冰冷的玻璃幕墻后,看著窗外稀薄的人造雪花無聲飄落,眼前總會浮現出故鄉(xiāng)那場封凍天地的大雪。雪中,永遠定格著一個濕透的、顫抖卻拼命挺直的少年脊背。那脊背曾在刺骨的冰窟中為她劈開生路,在茫茫雪野中為她背負起歸途的重量。程世倫——這個名字早已超越了鄰家哥哥的范疇,成了她生命底色里一塊無法剝離的烙印。這烙印在每一個飄雪的季節(jié)悄然浮現,無聲地提醒她:縱使人生冰河暗涌,總有一個人,曾以血肉之軀,為她撞開過一道透進光與暖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