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中人這套說法太刻板了,”魏無羨嫌棄地?fù)]揮手,“要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結(jié)尾,那過程還有什么用?憑什么光靠一個名字,我就要一生都和他捆綁在一起?沒勁。”
“說得好像有人愿意和你一直在一起一樣,天賜良人到你這里倒像是被扔來扔去的累贅了?!苯伟咽掷锏纳徟哼h(yuǎn)遠(yuǎn)地拋向魏嬰,“接著!”
魏無羨向前一撈將蓮藕收入懷中,他歡快的剝著蓮子,芯也不去,一股腦全扔進(jìn)嘴里,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甘苦的清香。他一邊吃嘴里還一邊含糊不清地問:“那你希望自己有命定伴侶么?”
江澄把剝下來的蓮衣重新扔進(jìn)湖里,濺起一片小小的漣漪,沒有說話,只是將頭靠進(jìn)接天蓮葉的陰影之下。他倚著船身,感覺到云夢敞亮的天光刺在眼瞼上,陽光跳躍著要燒傷他,更灼熱的是魏無羨投過來的疑惑的目光。
他頭暈?zāi)垦?,好像這片荷花湖上下顛倒,天不是天,地也不是地,萬物都消融了。江澄如墜冰窟,全身上下都汗津津的,只有鎖骨下的一處痛的那么深刻,像一捧火焰灼燒著彰顯著它的存在。
為什么總會夢到以前的事情?江澄在半夜中再度驚醒,感覺到丹田腹部又在隱隱作痛,這疼痛到底是真實的病痛,還是他的恨無處落根而結(jié)虬而生的錯覺?
深夜的打更聲遠(yuǎn)遠(yuǎn)地響起,寂寥之中激起了一片鴉聲。汗?jié)褚律?,寒入骨髓?/p>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冗長的記憶回廊里,繞過梨木珠簾,踏過九曲花橋,看過一個又一個年少時的身影,在和那些虛幻的夢境擦肩而過時,好像無時無刻都能看到那雙帶著笑意的,輕佻上揚(yáng)的桃花眼。
他的師兄,總是這樣玩鬧似的望著他,帶著一點(diǎn)寡淡的情誼。
江澄感覺到腹部的疼痛更加強(qiáng)烈,魏無羨的金丹扎根在血肉之中痙攣著帶動全部的血液。這個金丹好像自從在觀音廟之后就沒再安生過,他萌生過還回去的想法,想把它剖出來,狠狠地甩到魏無羨的臉前,告訴他這恩德他受不起。但是金凌和江家還離不開它。江澄再惡心難受也只能受著,于是魏無羨的氣息,魏無羨的身影,好似全都依附在這東西上面,怎么也擺脫不掉。
那一句“就當(dāng)是還江家的”,讓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原來這樣就算還清了?江澄死守著秘密,后來又覺得這樣挺好,魏無羨不知道他欠自己多大一筆。他惡劣的想,我再也不還回去了,他要死了也不還,就算把這金丹扔了喂狗,或者一直待在這里把他折磨的腸穿肚破,他也要和著血咽下去。這痛苦由魏無羨給予,他也咬著牙照單全收,算是給自己最后扇一巴掌。
只有這東西——
江澄喘著氣,披衣起身,在案上拿來一把刀光慘亮的匕首。他回到床邊,掀起內(nèi)襟,胸膛上赫然盤桓著糾纏相錯的兩個墨字,這兩個字是在十三年前圍剿亂葬崗當(dāng)天的夜里出現(xiàn)的,筆鋒瀟灑,字體清逸,是名魏嬰。
他用銳利的刀刃對準(zhǔn)了這名字,緩慢的,連血帶肉的割下去,剝皮抽筋,將過去的舊恨,如今的新仇,從此刻起盡數(shù)斬落。
這時候好像有惡鬼盤著他的脖子在竊竊低語,陰冷的氣息席卷整間屋子。江澄的耳邊響起由遠(yuǎn)及近的嘶啞哀嚎聲,像東風(fēng)怒號,又化作嬰孩啼哭,魏無羨站在百鬼之間玄色的衣袍烈烈飄揚(yáng),眼中含恨地看著他,那管烏笛像一把刀懸在他的嘴邊,卻好像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終于動了手,江澄額間冒出豆大的冷汗,一滴正巧落在魏那一撇的起始處。拒絕天恩祝福的后果是錐心刺骨的疼痛,深入骨髓的寒冷。這情他半點(diǎn)不要。江澄嘴皮顫抖,手卻很穩(wěn),他清醒的看著,然后將血肉與這兩個字剝離。
魏無羨果然是最不服管的人,看到自己的名字仍然選擇和藍(lán)忘機(jī)一起走了。你以為我愿意要這狗屁天定恩愿?你以為我在乎嗎?江澄痛到扭曲的嘴角嗤出一個帶著冷氣的笑聲。
最后的皮肉終于被果斷一刀割了下來,胸膛上已經(jīng)鮮血橫流。他松了氣,手脫力將匕首隨意扔了下來,咣當(dāng)一聲砸到地上。
江澄略顯疲態(tài)的靠著床柱,也不包扎,那道創(chuàng)口晾著涼風(fēng)許久便也不覺得有多疼了。他一個人坐在床沿,看著一線明亮的天色自遠(yuǎn)處攀爬而升,終于等到天明。
早膳前,江澄找了醫(yī)師處理了傷口,他知道這傷不是僅僅剔了就能好全的,普天下有這種印記的人向來不多,割了這塊附著著他人名字的血肉后果如何,醫(yī)書史書有記載也只是殘頁了。
江澄在這上面沒怎么下過功夫,從前也根本沒想過要親自這樣血淋淋的揭開它,露出底下猙獰的愛恨情仇。
江南星年紀(jì)大上江晚吟快一輪,算是長輩。江澄說他有了命定道侶的印記,江南星一聽尚且來不及高興,就聽他好像輕描淡寫一般又說自己把那東西剔了。那種口氣,好像只是平日里詢問江南星藥庫里的藥材還夠不夠一般平淡。
江澄平日里對他敬愛有加,江南星這么多年呆在江家,把他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江澄不欲開口解釋,江南星也就知道不必再問了。
“這傷口其實不該交由醫(yī)修來管,”江南星把著江澄的脈,欲言又止,“……這傷不是流流血就沒事了的,宗主?!?/p>
對方滿含著這樣并不妥善的責(zé)備的目光審視著他,江澄卻知道這傷還不至死:“您說吧?!?/p>
“這毒淪浹肌髓,心口而發(fā),三月內(nèi)遍布全身,對身體并無大害,只是攜伴一生。具體病發(fā)癥狀因人而異……因為鮮少有人這樣做,史書上僅有兩個記載:一人自此之后每逢月圓之時就會抽身縮骨變成狼,一人則一夜白發(fā),轉(zhuǎn)瞬老了十?dāng)?shù)歲。因這毒無處可查,所以也無藥可解?!?/p>
江澄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對這狀況有所耳聞,所以有所預(yù)備。他知道并不會危及生命,卻實打?qū)崬榇烁械筋^痛起來,這件事自然是要嚴(yán)肅以待的。如此看來,這毒發(fā)的癥狀并沒有規(guī)律,竟也全憑天命。自始而終,自身的存在好像是個笑話,他不由得冷笑一聲。
“知道了,我會處理好的,您不必再擔(dān)心。”
“還有一癥,也許并非壞事……若您認(rèn)識他,在這之后,您就會逐漸忘記這個人,他的身影將會是一片空白,往事的回憶中,都不再曾有他了?!?/p>
江澄靜靜的聽著,好像并無太大反應(yīng),他露出一個不明意義的有些古怪的笑容,目光落到遠(yuǎn)處的大樹上,說:“哪里是也許,簡直是大好事?!?/p>
魏無羨和藍(lán)忘機(jī)云游四海,路過姑蘇,便萌生了回來看看的心情,于是拐了彎來到云深不知處。兩個人拉拉扯扯的下了劍,衣袂交纏的不分你我。
魏無羨老老實實地和藍(lán)啟仁見了禮,后者雖然仍然對他意見頗多,卻還是鐵著臉點(diǎn)頭讓他住了下來,聽聞小輩們外出夜獵去了,索性就和藍(lán)湛一起在門口候著。
“誒,藍(lán)湛,你看我們這樣像不像等著孩子出門打獵回來的普通人家的爹娘?”魏無羨哈哈大笑,覺得這比方打的實在不錯,把身子一歪靠在藍(lán)湛身上,聞著他身上舒緩的檀香味笑彎了眼。
“嗯?!彼{(lán)湛面上淡淡的,從外人眼里看和平時一樣看不出什么神情,但是魏無羨和他相處久了,一眼就看出他眼睛里的浮現(xiàn)的淺淡笑意。他樂不可支,越發(fā)覺得美人越挖掘越有意思,正準(zhǔn)備再接再勵挑逗幾句,就聽見不遠(yuǎn)處興高采烈的幾聲呼喚聲:“魏前輩!含光君!你們回來啦!”
“思追,景儀!”魏無羨直起身子,笑意盎然的起來迎接,“好久不見了,夜獵有什么收獲嗎?”
藍(lán)思追和藍(lán)景儀先上前行了一個禮,藍(lán)思追才道:“前幾日百姓說有東西鬧得日日夜里不安寧,我們便前去追查,鎮(zhèn)壓了幾只厲鬼,設(shè)了守靈陣,并沒有出什么大事?!?/p>
“怎么沒有?”藍(lán)景儀怪叫,“有一戶人家非說他兒子被鬼上身得了失心瘋,要我們祓除??墒俏覀儾閬聿槿?,哪里有什么鬼怪的痕跡,分明是自己得了病,結(jié)果那老婆婆非抓著我們不放,還罵我們……”
“景儀!”藍(lán)思追厲聲制止,藍(lán)景儀這才委屈的癟了嘴。
魏無羨好奇道:“那最后是怎么解決的?”
“我們給了幾兩銀子安撫,讓婆婆帶著兒子去抓點(diǎn)好藥,她就答應(yīng)了。”
“噢……”魏無羨點(diǎn)點(diǎn)頭,“這種事難免會碰到,你們做的是對的,天下父母心嘛,安撫為先?!彼抗庥我疲匆娝{(lán)景儀手里提著一團(tuán)紅紅的毛茸茸的小動物,看著像是狐貍。魏無羨玩心大起,當(dāng)即湊過去看。
“嘿,這狐貍瞧著品相不錯,哪來的?”魏無羨從藍(lán)景儀手里一把揪起這只紅毛黑耳的雌狐,這狐貍四肢垂著并不動彈,比兔子還聽話。和尋常狐貍不同的是眼睛上長著兩撮圓圓的白毛。約一小臂身長,還是只幼狐。
藍(lán)思追在一旁解釋道,這是方才夜獵一并抓回來的狐貍,沒有攻擊性,藍(lán)景儀瞧著好玩去逮它,這狐貍一連竄了七八個洞才終于被幾個弟子一并抓住。
“這樣,不如把它養(yǎng)在屋里吧?藍(lán)湛,你瞧!”他嘻笑著把這狐貍拎給藍(lán)湛看,狐貍時不時細(xì)細(xì)弱弱叫兩聲,好像未滿月的嬰孩。
藍(lán)湛被它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好像從這雙眼睛里看出了疑惑的情緒,他感覺并不十分舒服,但見魏無羨喜歡,就應(yīng)下了。
“魏前輩,含光君,過幾日的清談會你們參加嗎?”
“清談會?”魏無羨和藍(lán)忘機(jī)行走天下已久,早不關(guān)注仙門各事,這才知道藍(lán)家又要舉辦這勞什子仙門列會了。“不去不去,有什么意思,我們過幾天就走?!?/p>
藍(lán)思追了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快到亥時了,兩位前輩早些休息?!?/p>
等到弟子們走遠(yuǎn),魏無羨才笑著抱著那狐貍向藍(lán)湛靠過去,話中有話:“藍(lán)二哥哥,我們也去——休息吧?”
金凌發(fā)覺他已經(jīng)一個月沒見到舅舅了,這是他今天終于閑下來才意識到的。他在金麟臺忙的焦頭爛額,能不能擠出時間吃飯都是問題,更遑論抽時間掛念人了。
他嫌江澄總來蘭陵,那些長老們背地里就借此做題發(fā)揮,說他越俎代庖,想憑著這次動蕩一并接管了金家,野心不小。他或別扭或明顯的拒絕了幾次,江澄只是叩著指環(huán),瞥他一眼:你自己能解決的了再說,我的事還輪不著你操心。之后仍然在他遇到麻煩的時候萬夫莫開的提著紫電上了金麟臺。金凌又急又氣,討厭他總把自己當(dāng)小孩看,氣憤他憑什么不讓自己管他的事。
但是自那次觀音廟之后江澄的傷好像總難以愈合一般反反復(fù)復(fù),他總歸是擔(dān)心的……他只有這一個舅舅了。金凌想到那顆金丹,臉色有些沉郁,每每想到這個,他就總覺得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魏無羨。
該說什么呢……說,我舅舅一直有話想跟你說,就憑你們倆曾經(jīng)那么多年的師兄弟情誼,你留下來聽完再走都不行嗎?你知道的,他一打定主意不說出口,任憑誰想再聽都沒可能了,他那時候叫住你,連我都覺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就那么急著走嗎?金凌又想,算了,反正都是曾經(jīng)了。他們倆之間的事情到底是誰也插手不了的。
臥寢華貴閃亮,點(diǎn)著燈晚上都睡不著覺。金鱗臺冷氣森森,秋末的天氣變化無端,風(fēng)從房間的每個角落里鉆進(jìn)來,吹得燭火飄搖。金凌一個人在重重疊疊的燈火下呆坐了一會,忽然感覺一種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悚然的恐懼。他跳起來拿起紙筆修書一封送到江意那里,吩咐了門生隨著金橋外出夜獵,算了算時間,就獨(dú)身一個人御劍朝著云夢的方向飛去了。
等他剛趕到云夢,就碰見了正要出門的江意,正要讓他領(lǐng)自己去見舅舅,邊看他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一會說宗主帶弟子去夜獵了還沒回來,一會又說宗主有事外出了。金凌心里兀地急急一跳,擰眉就撈起他的領(lǐng)子喝問道:“怎么回事?!”
江意被他一拽誒呦叫了一聲,差點(diǎn)像小時候一樣不管不顧叫出金如蘭大名,“金……宗主!宗主真沒事,我們回屋再議?!?/p>
金凌臉色稍緩,這幾天總是心悸才讓他做出這樣沖動的舉動,現(xiàn)在聽到準(zhǔn)信才放下江意被擰的有些皺巴的衣領(lǐng)。這里是門口,確實不是很適合商量事情。金凌跟著他一連繞過幾個長廊,一同去了內(nèi)屋坐下來,沒等茶水端上來,剛把門掩好就急急開口道:“怎么回事,我舅舅呢?”
“宗主他……”江意又開始猶猶豫豫,只等著看到金凌實在不耐煩了才終于開口:“是今天早晨的事,還沒來得及通知你。宗主的身體變回了少年時期,尚在昏迷,醫(yī)師看了說并無大礙,只是修為也連同身體一起回到了從前,這件事是萬萬不能傳出去的?!?/p>
金凌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什么?!這是怎么回事?那還能變回去嗎?”
“江醫(yī)師說,是因為宗主切掉了身上的命定道侶的印記……不過應(yīng)該是能變回去的,最多最多維持三天時間。但是這段時間宗主估計要維持這個形態(tài)了。”
江意瞟了一眼金凌,看見他神色怔愣,頓了頓又說,“這事肯定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的,尤其是外人。若是讓他們知道江家掌門人出了事,背地里肯定要勾結(jié)作亂了,明面里不要聲張,最近這段時間還是謹(jǐn)慎為好。若是宗主連同記憶也一并衰退,就先由我和江月暫時看管著蓮花塢,過幾日藍(lán)家的清談會找些借口推掉就好?!?/p>
“切掉了印記?記憶也一并衰退……?”金凌喃喃自語,江意的話好像一道晴天驚雷猝不及防劈了下來,他重復(fù)著這幾句話,好像要把江意的話斬腰拆成兩半,顛三倒四嚼過一遍才能理解。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看向江意,帶著不自覺的恐慌和不安:“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忘記我……們嗎?他為什么要切掉印記?”
江意安撫道:“宗主不會忘記我們的,江醫(yī)師說這種可能性并不大,但是宗主會逐漸忘掉他原本的命定道侶的一切。”
原本的。
金凌緩慢的品讀這個詞,好像要從一撇一捺開始重新識字。原來這么多年,舅舅其實一直是有命定道侶的,他也知道自己是有的,那又為什么切掉?為什么現(xiàn)在才切掉?
是什么人讓他寧愿痛不欲生也要忘掉?
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江月推開門,看到金凌時顯然愣了愣,卻沒有詢問原因,只匆匆道:“宗主醒了!”
金凌倏地站起來,再也管不上什么宗主禮儀了,三兩步繞過兩人就沖進(jìn)了江澄的臥房:“舅舅!”
“亂叫什么!”比往日清亮許多的聲音讓金凌有些不知所措,江澄回過頭,把江南星遞到他眼前的銅鏡推開,露出那張年輕卻仍然銳利的臉。柳眉杏目,是印象中熟悉的眉眼,卻帶著金凌所陌生的少年意氣,好像一個比他還要年輕的同齡人。
這是他舅舅,卻是他從沒見過的舅舅。
江澄站起來,和金凌一樣高,他用不一樣的角度看著他,看著那張酷似金子軒的臉,終于感覺這夢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完結(ji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