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退去,江南水氣又盛,白茫的霧色粗略勾勒出山的輪廓。
街道上小攤小販擺起鋪子準備吆喝,沒出多久,十幾條巷子人聲鼎沸,煙火氣十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遠離喧囂鬧市的裕王府的寧靜。
“快!王妃又在咳嗽了,好似更嚴重了些,快去通知王爺!”丫鬟面色凝重,焦慮的直跺腳。
“…含巧?!蔽堇飩鱽砼犹撊醯暮艉?。
丫鬟聽聞王妃的呼喚復而又踏進屋內(nèi),恭敬行禮,“王妃。”
在雕花紫檀床上躺著的女人臉色蒼白的直起身半坐,“不用打擾王爺,他此刻應(yīng)當是未下朝,節(jié)兒呢,下課了嗎?”
“回王妃,世子爺還沒有回府。”
女人輕點頭,似是嘆息似是回應(yīng),“節(jié)兒貪玩,再過四年就要成年,還不知收斂,能否他看見成家也是個問題?!?/p>
含巧看著自家王妃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連忙起身,半蹲在塌下,“王妃可別再說這種話,世子爺所雖說不羈,但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能明白王妃的苦心。”
女人沉默一會,隨后開口道,“但愿吧?!?/p>
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匾額上四個金色大字,裕親王府,大門口遵立著兩座巨大的貔貅,兇神惡煞。
蘇策剛下朝回來,仆俾便急急忙忙邀他去見王妃,這可把他嚇個半死,朝服還沒來得及換,便匆忙趕去清暉院。
果不其然,還沒進院內(nèi),一股令人頭暈目眩的中藥味鉆入鼻中,伴隨著的是夫人虛弱的咳嗽聲,蘇策直沖進屋里,一聲震怒:“知節(jié)呢,把那混小子給捉回來!”
守在門外的侍衛(wèi)應(yīng)聲,“是。”
沒過多時,侍衛(wèi)領(lǐng)著一少年過來,他相貌清秀俊逸,膚色白皙,五官分明的臉龐上,眼眸黑亮,煞是好看,只可惜那畏畏縮縮的體態(tài)著實破壞美感。
少年扁起個嘴,一雙噗閃閃的大眼睛泛起淚光,他躲開父親,往床上奔去,“娘,是孩兒不孝,是孩兒貪玩,沒有照顧好您,孩兒以后會改的,您就讓爹原諒孩兒吧。”
說罷,蘇知節(jié)委屈的神情更甚,若是旁人看去,恐怕心軟的不行。
蘇策一聽,眉毛一豎,眼睛一瞪,火氣更大,“蘇知節(jié),你娘都這樣了,你還在為自己求情,我看你是找打!”
他四處尋木頭教鞭,要是真被他尋到,怕是下一秒就要往蘇知節(jié)身上甩去。
“三郎,罷了,節(jié)兒已經(jīng)知錯,你就別氣了,對身子不好。”女人用手護住,壓住喉嚨的癢意。
“節(jié)兒,向爹道歉!”
蘇知節(jié)將頭埋在被子里,悶聲道:“對不起,爹”。
“你啊你,就慣著他吧?!碧K策無奈,只得甩袖而去。
蘇知節(jié)在馬輕竹懷里不知當了幾回縮頭烏龜,余光看著公老虎走遠,立馬神采飛揚站起身,拍了拍灰塵。
“娘,我告訴你,今天下課,二皇兄帶我去了南苑,繞了大半圈,千里松林,壯觀極了,什么時候我也帶娘去走走啊?!?/p>
馬輕竹看著眼前嘰里咕嚕的兒子,輕笑出聲:“好,等娘病好了,節(jié)兒就帶娘去啊?!?/p>
“嗯!”
娘倆相視而笑。
“王爺所說的沐神醫(yī)是?”
谷彬作為裕王府的老管家,跟了蘇策幾十年也沒聽過這一名號。
蘇策負手而立仰望這院子里初開的梨花樹,“他啊,是位故人,你去城西邊的柳樹村找,”他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給谷彬,“若是見某處人家門前有紅底木牌,你就進去,說是有人邀他前來?!?/p>
“是,王爺。”
谷彬不禁拿出繡帕擦汗,城西遠著呢,而且柳樹村可是邊緣村莊里最偏的那一個,希望能趕在天黑之前找到,不然老婆子又要訓他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夏至的天色,即使是黑暗,也格外柔和,晚風習習之后,竟是一種別樣的愜意,林邊池塘里,晚風一陣一陣卷起層層碧波,美得很。
池塘邊蹲著位少女,綠色絲帶將千萬根青絲挽起,雖然沒有過多頭飾,卻依舊無法減弱佳人氣質(zhì),她蹙著眉頭,白皙俏麗的小巧側(cè)臉在湖水中印出,不知是在為何事煩惱。
沐輕姿看著地上模樣相像的兩味藥材,頭疼的要命,恐怕今天爹爹布置的功課完不成了,她在地上蹲坐一會后,終于放棄思考,小心翼翼捧著藥材回了家。
“爹,我回來了。”她沮喪的樣子逗樂了坐在輪椅上的男人。
“遇到問題了?”
“孩兒腦子不靈光,這兩味藥材實在是分不出,請爹指教?!?/p>
男人示意她上前,“輕姿啊,白前質(zhì)脆,斷面中空,”他撥弄著面前的藥材,放在鼻前聞了聞,“氣微,味微甜。”
“而白薇,表面呈棕黃色,易折斷,斷面皮部呈黃白色,木部黃色,氣微,味微苦?!?/p>
“兩種藥材雖表面相近,但作用可相差甚遠,你可要牢牢記清了?!蹦腥溯p拍她額頭,誡訓她。
“孩兒明白了。”沐輕姿認真看著父親,點頭道。
燭燈忽閃,院門被敲得吱呀作響。
“輕姿,去開門。”
隔日天還未亮,裕親王府門口多了一輛馬車。
蘇策早已穿戴好,等在大廳,“沐兄。”他走上前去迎,眼見昔日好友坐在輪椅上不便的樣子,心中不免酸澀。
他向沐撫秦闡明原因,對方微微點頭,示意帶路。
蘇策走在前頭,沐輕姿低眉規(guī)矩的推著父親穿過大廳,走過游廊,進入后院,來到裕王妃所居住的清暉院。
一位清秀的丫鬟守在院外,專門等候他們,她低著頭,對裕王行禮,“王爺。”
蘇策點頭:“含巧,王妃呢?”
“屋里?!?/p>
幾人進入院內(nèi),沐撫秦交代女兒,“清姿,你在外等候。”
“好。”
幾個丫鬟搭好滑階,蘇策接手,推著他進去,一臉嚴肅,還不忘說一句:“丫頭,這裕王府你就當自己家,不用拘束?!?/p>
沐輕姿還未反應(yīng)過來,門吱呀一聲關(guān)了。
“…”
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這偌大的王府,十個,不,一百個自家的茅屋也比不上啊。
她無處可去,爹爹叮囑過,在外要安分守己,不可惹是事生非,尤其是這與上頭有直接關(guān)系的,更是要謹言慎行,她這榆木腦子萬一不小心哪里說錯了話,死還不知道怎么死的。
現(xiàn)如今天色漸漸亮起,廊道上的排列的小橘燈籠也被一一熄滅,看久了橘色,再看別處眼睛難免有些脹痛。
沐輕姿環(huán)顧四周,只有零星幾個小丫鬟在假山旁掃樹葉,周圍一片寂靜,她尋一處角落蹲下,從鼓囊的錦囊里掏出藥材,放在地上,爹說今天的任務(wù)就是將混在一起的兩味藥材區(qū)分開,算是對昨天的復述。
蹲久了,腿腳有些刺麻,她站起身活動筋骨,可惜越是站著刺痛感就越是強烈。
爹爹與裕親王進去約摸著有一刻鐘了,什么病會讓無所不能的爹爹難住呢。
小丫頭準備在偌大的庭院轉(zhuǎn)轉(zhuǎn),緩解等待所帶來的無趣,如果能有個人在這和她嘮嗑也是極好的,從小到大她就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從記事開始就一直跟在爹爹身后,上山找藥材,分辨藥材,下山治病。
想想這種日子過了也有六七年了。
沐輕姿本想同一旁掃地的小丫鬟聊聊,結(jié)果人家一見她靠近就滿臉驚慌的跑開。
她疑惑的摸摸臉,她長得很可怕嗎?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衣服被瓦墻勾出絲線的摩擦聲。
“誒,等等,等等,別推我?!?/p>
是誰?沐輕姿愣愣的轉(zhuǎn)頭。
“要摔下去了,等等!”一只腳踩空,整個人從院墻上摔下,余光卻瞥見有位姑娘站在那里,而自己將要摔在她身上,“有人啊,快閃開——”
其實摔在女孩子身上挺丟臉的,希望那位倒霉的某家小姐不要怪罪于他,蘇知節(jié)祈禱。
沐輕姿腦子雖然不太靈光,但勝在反應(yīng)還挺快,她一個大跨步向后退,本以為相安無事,結(jié)果一粒小石子阻礙了她的回避,腳一歪,一屁股蹲在地上。
好痛。
好痛。
兩人都這樣想。
“世子?世子爺?你沒事吧?”院外的小齊魯蹦蹦跳跳的,不過以他的身高就不要妄想可以跳起來看見他家摔慘了的世子爺。
蘇知節(jié)齜牙咧嘴,讓少年精致漂亮的臉多了些滑稽,他本能的看向面前的少女,明明碰都沒碰到她,她卻自己摔了,真是個笨蛋。
眼前的少女呆愣愣的,小嘴微張,貓眼瞪大。
“噗嗤,哈哈?!鄙倌瓴唤Τ雎?,厚薄適中的唇漾著另人目眩的笑容。
他,他居然還在笑?
蘇知節(jié)揚著眉,有些調(diào)侃的說到:“你怎么癡癡呆呆的像個小傻子?!?/p>
他,他還罵我?
沐輕姿皺起個眉,剛想發(fā)怒,緊閉的房門忽的打開,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直直往他們這里來。
一雙蒼勁的手還有金絲繡著的翹頭鞋映入眼簾,他拽起少年就像拽起一只羊羔一樣毫不費力。
蘇知節(jié)狡黠的眉眼瞬間變得乖巧,“爹,我想來看看娘,可是門關(guān)著,我進不來,所以才爬墻的?!?/p>
他嘟囔著。
沐撫秦聽見動靜隨之而來,只見蘇策一臉怒氣,旁邊站著一位衣著華服,氣態(tài)矜貴的小少年,而自家女兒則是坐在地上,他心里撲通一聲,連忙搖著輪椅過去。
“輕姿?!?/p>
沐輕姿轉(zhuǎn)過頭,站起身,偷偷揉了下屁股,“爹?!?/p>
“這是怎么一回事?”沐撫秦拉起她的手,查看是否有事。
蘇知節(jié)立馬借過話口,“這位先生,我不小心摔了個跤,讓姑娘受了驚嚇,實在抱歉?!?/p>
說完,彎腰作輯,一副翩翩少年姿態(tài)。
“只有輕姿沒事就行,蘇兄,過幾天我準備好方子就差小女送過來,天色不早,我們就先走了?!?/p>
蘇策幾番挽留,沐撫秦還是拒絕,他帶著蘇知節(jié)到府門前送父女倆,看著小丫頭冷著個臉,好友沉默的樣子,他斜眼看旁邊傻笑的兒子,真想一巴掌拍過去。
沐輕姿坐在馬車上,側(cè)臉正對著窗口,隨著馬夫“吁”的一聲,她受慣性往后傾,眼光隨意撇向站在那的人,她沒有看清蘇知節(jié)在說什么,只知道他嘴唇輕動,只對她一人說。
馬車漸行漸遠,塵土飛揚,蘇策理也沒理這傻兒子,轉(zhuǎn)身離去。
蘇知節(jié)瞇起眼睛,嘴角勾勒出淺笑:幸會,漂亮的小笨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