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筆樓深處的暖閣，如同與世隔絕的囚籠。

金絲炭在紫銅獸首熏籠里無聲燃燒，暖意融融，卻驅(qū)不散空氣中彌漫的、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苦澀藥味。沉香的青煙裊裊盤旋，徒勞地試圖掩蓋那象征著生命流逝的鐵銹氣息。

安溪卓躺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頸側(cè)那道猙獰的血痕已被細密地縫合、包扎，雪白的紗布下依舊隱隱透出深色的血漬。

掌心和手腕上同樣深可見骨的傷口也被仔細處理過，纏著厚厚的繃帶。失血過多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白瓷，嘴唇干裂起皮，沒有一絲血色。

他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小片深重的陰影，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細微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鳴。

他像一具被精心修復、卻隨時可能徹底碎裂的琉璃人偶，安靜地躺在這片溫暖的死寂里。

謝崇瀚就坐在榻邊不遠處的紫檀木圈椅中。

他已褪去了那件被安溪卓鮮血浸透大半的玄色蟒袍，換上了一身同樣質(zhì)地的玄色常服。面皮在燭光下顯得愈發(fā)冷白如玉，沒有一絲表情。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如同兩口凍結(jié)的寒井，倒映著榻上那蒼白脆弱的身影，不起一絲波瀾。

然而，這近乎凝固的平靜之下，卻洶涌著無人可見的驚濤駭浪。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扶手，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方才緊握安溪卓手腕時，那冰冷肌膚下脈搏瘋狂跳動的觸感，以及……那溫熱血漿噴濺的粘膩！那決絕抹向頸側(cè)的碎瓷寒光，如同最鋒利的毒刺，反復扎進他的腦海！

恐懼。

一種他謝崇瀚三十年來，早已遺忘、甚至嗤之以鼻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毒蛇，在方才宣政殿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狠狠噬咬住了他的心臟！

比任何朝堂傾軋、刀光劍影都更讓他感到失控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緩緩抬起那只曾死死扣住安溪卓手腕的手。保養(yǎng)得宜、如同白玉雕琢般的手背上，幾道被碎瓷邊緣劃破的、細長的血痕已經(jīng)凝固，留下暗紅的印記。

他盯著那刺目的紅，又緩緩移開目光，落在安溪卓頸側(cè)包扎的紗布上。

差一點……

只差毫厘……

一種混雜著滔天震怒和被巨大恐慌擠壓后的、近乎虛脫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四肢百骸。

他精心淬煉的刀，差一點就在他眼前，用最慘烈的方式，徹底折斷！為了一個女人？為了那可笑的、被碾碎的自尊？

謝崇瀚的唇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笑意，只有深不見底的寒芒。他端起案幾上一只溫潤的白玉茶盞，湊到唇邊，卻并未飲下。

冰冷的杯壁貼著他微涼的唇，那觸感仿佛能凍結(jié)心底翻涌的、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驚悸。

他需要一個答案。

一個安溪卓親口說出的答案。

時間在沉香的氤氳和安溪卓微弱的呼吸聲中緩慢流淌。更漏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如同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不知過了多久。

榻上，安溪卓那長而密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如同瀕死的蝶翼，艱難地掙扎。

謝崇瀚摩挲扶手的指尖瞬間停住。深潭般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瞬間鎖定了那張蒼白的面容。

安溪卓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那雙沉寂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如同蒙上了厚重的冰霧，渙散而無神，茫然地映著暖閣頂部繁復華麗的藻井彩繪。

意識如同沉船，艱難地從冰冷黑暗的深淵中一點點上浮。劇烈的痛楚率先蘇醒，從頸側(cè)、掌心、手腕……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同時穿刺！他幾不可察地蹙緊了眉頭，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獸嗚咽般的呻吟。

緊接著，宣政殿那煉獄般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堯泉惡毒的咆哮、昭婉絕望的呼喊、金磚上刺目的鮮血……瘋狂地涌入腦海！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殘存的意識！

“呃……”一聲壓抑的、破碎的抽氣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溢出。他下意識地想蜷縮身體，想逃離這無邊的痛苦，然而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

“別動?！?/p>

一個不高不低、帶著奇異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威壓的溫和聲音，如同冰冷的鎖鏈，驟然在死寂的暖閣中響起，清晰地傳入安溪卓混亂的耳膜。

安溪卓渙散的瞳孔猛地收縮！如同受驚的野獸！他極其艱難地、一點點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目光循著聲音的方向，一點點聚焦。

暖閣內(nèi)燭火通明。謝崇瀚那張永遠平靜無波、帶著悲憫似的溫和笑意的臉，清晰地映入他逐漸清明的眼底。

那人端坐在離榻不遠的紫檀木圈椅中，玄色的常服流淌著冰冷的光澤，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玉像。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正牢牢地鎖在他身上，如同審視一件剛剛修復、卻依舊布滿裂痕的瓷器，目光平靜得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