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府那扇沉重的門扉,在安溪曠面前無聲洞開。引路的老仆依舊沉默如影,但這一次,安溪曠甚至感覺不到那沉沉的暮氣。
他胸腔里那顆心正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震得他耳膜嗡鳴,血液如同滾燙的巖漿在四肢百骸里奔涌。那張寫著“唯盼一見,如渴思飲”的素箋,仿佛還帶著他指尖的灼熱,被他緊緊攥在袖中,像一團(tuán)燃燒的炭火。
聽松院內(nèi),松風(fēng)嗚咽,帶著暮春深夜特有的涼意。然而安溪曠踏入院門的剎那,卻感覺一股洶涌的熱浪迎面撲來,燒得他臉頰滾燙,幾乎無法呼吸。
付顏決依舊坐在那張烏木琴案后。他沒有撫琴,只是靜靜地看著安溪曠如同被無形火焰包裹著、踉蹌沖進(jìn)來的身影。他換了一身更素凈的月白深衣,寬大的袍袖垂落,襯得身形愈發(fā)清瘦孤拔。
幾案上只點(diǎn)了一盞小小的、如豆的青銅油燈,昏黃的光暈在他冷玉般的側(cè)臉上跳躍,將那清峻的輪廓勾勒得半明半暗,如同月下幽曇,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易碎的美麗。
“顏決……”安溪曠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一路狂奔的喘息和無法壓抑的哽咽。他幾步?jīng)_到琴案前,甚至忘記了行禮,只是急切地、貪婪地凝視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母親離世的巨大悲痛,父親孤懸北境的憂懼,府邸傾頹的重壓……所有的絕望和恐懼,在看到付顏決的這一刻,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洶涌地沖垮了堤防。
“母親……母親她……”話語被洶涌的淚水堵住,他痛苦地閉上眼,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像一片在寒風(fēng)中飄零的枯葉。
“噓……”一聲極輕、極低的嘆息,如同冰泉滑過寒玉。付顏決緩緩站起身。
昏黃的燈光下,他朝著安溪曠走近了一步。那一步,打破了兩人之間習(xí)慣性的、代表著疏離的界限。一股清冽冷香混合著松針的氣息,瞬間將安溪曠包裹。
安溪曠猛地睜開淚眼朦朧的眼睛。
付顏決就站在他面前,近得能看清他長睫投下的陰影,看清他冷白肌膚下淡青色的血管。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不再是空寂的寒潭,此刻清晰地映照著安溪曠狼狽不堪、淚流滿面的倒影,里面翻涌著一種安溪曠從未見過的、深沉的、如同要將人吸入旋渦的墨色。那目光專注而……深邃。
一只冰冷的手,帶著那方熟悉的素帕的觸感,輕輕地、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撫上了安溪曠滾燙的、被淚水浸濕的臉頰。
冰冷的指尖觸碰到灼熱的肌膚,如同滾燙的烙鐵遇到了千年玄冰!安溪曠渾身劇顫!一股強(qiáng)烈的電流瞬間從被觸碰的地方炸開,席卷全身!那冰冷的觸感非但沒有熄滅他心頭的火焰,反而像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所有壓抑的、洶涌的、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情感!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顧慮、父親嚴(yán)厲的警告、身份的鴻溝……在付顏決這近在咫尺的、帶著冰冷觸感的專注凝視下,瞬間灰飛煙滅!
“顏決……”安溪曠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和不顧一切的渴望。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滿足于那冰冷的指尖,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量,死死攥住了付顏決撫在他臉上的那只手腕!他抓得那樣用力,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要將眼前這清冷如謫仙的人,徹底拖入自己這焚身的烈焰地獄!
付顏決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那只被安溪曠死死攥住的手腕,冰涼而纖細(xì),在他的掌控中顯得如此脆弱。
他深潭般的眼眸驟然加深,如同最濃稠的墨汁,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有一絲計(jì)劃得逞的冰冷銳利,有一絲獵物入網(wǎng)的掌控感,甚至……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滾燙瘋狂所灼傷的刺痛?
他沒有掙脫,甚至沒有試圖抽回手。只是任由安溪曠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著,任由少年滾燙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和皮膚,灼燒著他冰冷的腕骨。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安溪曠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泛著水光的唇上,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這細(xì)微的動作,落在安溪曠眼中,無異于最猛烈的催情劑!
那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混雜著悲痛、絕望、依賴和瘋狂愛慕的烈焰,終于徹底沖破了最后的束縛!安溪曠低吼一聲,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焚盡一切的決絕,猛地傾身向前!
滾燙的、帶著咸澀淚水的唇,狠狠撞上了付顏決冰冷而柔軟的唇瓣!
冰與火的極致碰撞!
安溪曠的吻毫無章法,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不顧一切的蠻橫掠奪,像是要將對方的氣息、對方的冰冷、對方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盡,融入自己這焚身的烈焰之中。他閉著眼,淚水依舊不斷涌出,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兩人緊貼的唇齒間,咸澀而滾燙。
付顏決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雕。那突如其來的、帶著絕望力量的滾燙觸碰,像是一道狂暴的閃電,狠狠劈開了他周身那層用以隔絕塵世的、堅(jiān)不可摧的冰甲!那只未被抓住的手猛地抬起,指尖下意識地蜷緊,似乎想要推開這焚身的火焰,卻在觸碰到安溪曠劇烈起伏、灼熱如炭的胸膛時(shí),驟然停頓。
安溪曠感覺到了那瞬間的推拒,這感覺讓他更加絕望,更加瘋狂!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如同藤蔓般更加用力地纏繞上去,一只手依舊死死攥著付顏決的手腕,另一只手則不管不顧地環(huán)上了對方清瘦卻勁窄的腰身,用力將他拉向自己,拉入這足以焚燒一切的懷抱!
“別推開我……求你……”破碎的、帶著泣音的哀求,從兩人緊貼的唇齒間逸出,滾燙的氣息噴灑在付顏決冰冷的皮膚上,帶著令人心悸的脆弱和孤注一擲的懇求。
付顏決深潭般的眼眸里,那翻涌的墨色瞬間凝滯。推拒的手,終究沒有落下。那只被安溪曠攥住的手腕,也卸去了最后一絲抵抗的力道。他仿佛化作了一座沉默的冰山,任由那焚身的烈焰在他身上肆虐燃燒。
他微微啟唇,沒有回應(yīng)那滾燙的掠奪,卻也沒有拒絕。一絲冰冷的、屬于他獨(dú)有的氣息,如同幽谷寒泉,悄然渡入了安溪曠灼熱的唇齒之間。
這細(xì)微的回應(yīng),哪怕只是被動的接納,也足以讓安溪曠徹底瘋狂!他像是得到了某種無言的許可和鼓勵(lì),更加深入地探索、糾纏,試圖用自己的滾燙去融化那亙古的寒冰。他吻得那樣用力,那樣絕望,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愛戀、所有的痛苦,都通過這個(gè)吻,渡給眼前這個(gè)清冷如霜雪的人。
昏黃的燈火在兩人交纏的身影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松風(fēng)嗚咽著穿過庭院,如同為這場冰與火的獻(xiàn)祭奏響哀歌。
衣衫在混亂的糾纏中變得凌亂,火紅的騎裝與月白的深衣在昏暗的光線下難解難分。安溪曠滾燙的指尖劃過付顏決冰冷的頸側(cè),感受著那皮膚下微微搏動的血脈,帶來一陣令人窒息的悸動。付顏決的呼吸似乎也變得不再平穩(wěn),那清冷的氣息變得灼熱而急促,喉間偶爾溢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冰裂般的細(xì)微喘息,落在安溪曠耳中,卻如同最猛烈的火焰,瞬間點(diǎn)燃了他所有的感官!
冰冷與滾燙在撕扯,在交融。
理智在情欲的烈焰中寸寸成灰。
安溪曠感覺自己正在沉淪,心甘情愿地沉淪在這片由絕望和愛欲共同構(gòu)筑的、名為付顏決的冰冷深淵里。
他忘了母親新喪的靈堂,忘了父親遠(yuǎn)在的風(fēng)雪刀兵,忘了整個(gè)搖搖欲墜的安國公府。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這個(gè)人,只剩下唇齒間冰冷的觸感和那令人窒息的、屬于付顏決的清冽氣息。
他將付顏決抵在冰涼的琴案邊緣,沉重的烏木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琴弦在混亂中被無意撥動,發(fā)出一聲喑啞的、不成調(diào)的悲鳴。安溪曠的吻如同雨點(diǎn)般落下,從冰冷的唇瓣,到清瘦的下頜,再到那微微滾動的、線條優(yōu)美的喉結(jié)……他像一個(gè)虔誠的信徒,用最滾燙的唇舌膜拜著這具冰冷的神祇之軀,試圖用自己焚身的火焰,去溫暖那亙古的寒冰。
付顏決的身體繃緊如弓弦,那只未被束縛的手終于抬起,卻不是推開,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安溪曠火紅衣袍的后襟!骨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冷硬的白色,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布料,仿佛要將這團(tuán)焚身的火焰徹底揉碎、吞噬!他微微仰起頭,露出線條脆弱的頸項(xiàng),喉結(jié)急促地滾動著,承受著少年絕望而熾烈的侵襲,深潭般的眼眸緊閉,濃密的睫毛如同瀕死的蝶翼般劇烈地顫抖。
燈火搖曳,將兩人交疊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沉重的烏木琴案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的呻吟。案上那盞如豆的孤燈,火苗被兩人動作帶起的風(fēng)吹得劇烈搖晃,光影明滅不定,如同安溪曠此刻瀕臨崩潰又極致燃燒的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又或許已至永恒。當(dāng)安溪曠終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如同被抽走了筋骨般,喘息著、顫抖著將滾燙的額頭抵在付顏決冰冷汗?jié)竦念i窩時(shí),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兩人劇烈的心跳聲,如同密集的鼓點(diǎn),在寂靜的庭院里瘋狂地共鳴、撞擊。
安溪曠貪婪地呼吸著付顏決頸間那混合著冷香與汗意的氣息,仿佛這是世間唯一的救贖。巨大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脫的、奇異的滿足感席卷了他。
他閉著眼,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付顏決月白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懼,似乎都在這極致親密的焚身烈焰中暫時(shí)化為了灰燼。他緊緊抱著懷里這具清瘦而冰冷的身體,仿佛抱住了整個(gè)崩塌世界中唯一幸存的方舟。
“顏決……”他沙啞地、帶著無盡的依戀和劫后余生的疲憊,喃喃低語,滾燙的唇瓣無意識地蹭著付顏決頸側(cè)冰冷的肌膚,“別離開我……永遠(yuǎn)別……”
付顏決的身體依舊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他深潭般的眼眸緩緩睜開,里面翻涌的墨色尚未完全平息,卻在安溪曠這聲帶著極致依賴的囈語落下的瞬間,驟然凍結(jié)!那里面所有的復(fù)雜情緒——那絲冰冷的算計(jì),那抹被灼傷的刺痛,那份失控的悸動——都在一瞬間被一種更深的、更沉郁的、如同萬丈玄冰般的寒意徹底覆蓋。
他微微側(cè)過頭,冰冷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線,越過安溪曠汗?jié)竦?、埋在他頸窩的頭頂,投向庭院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沉沉夜色。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一種洞穿時(shí)空的冰冷和……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
就在這時(shí)——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九霄驚雷,猛地炸裂在京城死寂的夜空!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巨大的聲浪震得聽松院的窗欞都在嗡嗡作響,案上那盞孤燈的火苗瘋狂地跳動了幾下,險(xiǎn)些熄滅!
安溪曠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他臉上還帶著情潮未褪的紅暈和淚痕,眼神卻瞬間被巨大的驚駭攫住!
“什么聲音?!”他失聲驚呼,心臟再次被提到了嗓子眼,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付顏決卻異常平靜。他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力道,推開了依舊緊緊抱著他的安溪曠。那只攥著安溪曠衣襟的手也松開了,指尖甚至還殘留著對方衣料的溫?zé)岷秃節(jié)瘛?/p>
他站直身體,月白的深衣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凌亂,頸側(cè)還殘留著安溪曠啃咬出的曖昧紅痕。
但他臉上的神情,卻已恢復(fù)了慣常的清冷,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空寂。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波瀾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他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襟,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剛才那場焚身的糾纏從未發(fā)生。目光落在安溪曠驚駭茫然的臉上,如同在看一個(gè)……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時(shí)辰到了。”付顏決開口,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切割開安溪曠剛剛構(gòu)筑起的、脆弱的溫情幻境。
“時(shí)辰……什么時(shí)辰?”安溪曠茫然地重復(fù),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想要再次抓住付顏決,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而,不等他動作,聽松院外,那片沉寂如同古墓的國師府,驟然被無數(shù)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鎧甲摩擦的鏗鏘聲、火把燃燒的噼啪聲打破!火光如同一條條猙獰的火蛇,瞬間映紅了庭院外的天空,將濃重的夜色撕開一道道血色的口子!
“圣旨到——!”
“安國公通敵叛國,貽誤軍機(jī),致北疆大敗,喪師辱國!奉旨查抄安國公府!府中上下人等,無論主仆,即刻鎖拿下獄,聽候發(fā)落——!”
一個(gè)尖利而冷酷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喪鐘,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屋宇和庭院,帶著雷霆萬鈞的殺伐之氣,狠狠地、精準(zhǔn)無比地砸進(jìn)了聽松院,砸在了安溪曠的頭頂!
通敵叛國?
北疆大?。?/p>
喪師辱國?
查抄……下獄?!
每一個(gè)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鐵錘,狠狠砸在安溪曠的耳膜上,砸進(jìn)他的腦海里!他眼前猛地一黑,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身體晃了晃,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撞在冰冷的琴案上!沉重的烏木琴案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案上的古琴被撞得琴弦亂顫,發(fā)出一陣刺耳雜音!
“不……不可能!”安溪曠猛地嘶吼出聲,聲音因?yàn)闃O度的驚駭和難以置信而扭曲變形,如同瀕死的野獸,“我父親……安國公……他怎么可能通敵?!不可能!這是污蔑!是構(gòu)陷!”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面前依舊平靜得可怕的付顏決,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顏決!你知道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對不對?!”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哀求,伸出手,試圖抓住付顏決的衣袖。
付顏決卻只是微微側(cè)身,避開了他伸來的手。動作輕巧,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他整理袖袍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目光甚至沒有在安溪曠絕望扭曲的臉上過多停留,只是平靜地、如同陳述一個(gè)既定事實(shí)般說道:
“兵部八百里加急軍報(bào),安國公輕敵冒進(jìn),致使大軍落入狄戎圈套,于黑風(fēng)峽……全軍覆沒。”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每一個(gè)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jìn)安溪曠的心口,“隨軍監(jiān)軍密奏,搜獲安國公與狄戎左賢王……往來密信數(shù)封,鐵證如山?!?/p>
黑風(fēng)峽!
密信!
這兩個(gè)詞如同兩道驚雷,再次狠狠劈在安溪曠的腦海!他想起了那張由付顏決親手交給他的、蓋著兵部大印的糧道公文!那條標(biāo)注著狄戎游騎出沒的“丙字七號”糧道,正是經(jīng)過黑風(fēng)峽!而父親……父親難道是因?yàn)椤?/p>
一個(gè)可怕的、冰冷徹骨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的腦海!他猛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付顏決!那張清冷如玉、曾被他奉若神明、剛剛還與他親密無間的臉,此刻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竟顯得如此陌生,如此……猙獰!
難道……難道那張公文……那所謂的提醒和信任……竟是……
“是你……”安溪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淋淋的痛楚和徹骨的寒意,“那張糧道……是你……”
付顏決終于將目光完全落在他臉上。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愧疚,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純粹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冷漠。他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只是微微勾起了唇角。
那是一個(gè)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上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裂痕,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嘲諷。
“世子,”付顏決的聲音清泠泠地響起,如同最后一聲送葬的鐘磬,清晰地回蕩在充斥著外面喧囂殺伐之聲的庭院里,“好自為之?!?/p>
話音落下的瞬間,聽松院那扇沉重的院門被猛地從外面撞開!
“安溪曠在此!拿下!”
伴隨著一聲厲喝,數(shù)名身披玄甲、手持利刃、面覆寒霜的禁軍精銳如同兇神惡煞般沖了進(jìn)來!冰冷的刀鋒在火把的映照下閃爍著刺目的寒光,瞬間指向了院中那個(gè)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紅衣少年!
安溪曠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他臉上所有的血色瞬間褪盡,慘白如紙。身上那件在情欲糾纏中變得凌亂的火紅騎裝,此刻在冰冷的刀光和玄甲的映襯下,刺眼得如同凝固的鮮血。
他仿佛沒有看到那些指向他的刀鋒,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著幾步之外,那個(gè)霜色深衣、遺世獨(dú)立的清冷身影。
付顏決靜靜地站在搖曳的燈火旁,如同置身事外的神祇。
他甚至微微側(cè)過身,避開了禁軍沖撞的方向,寬大的袍袖垂落,遮住了那只曾搭在安溪曠肩上、曾撫過他臉頰、曾被他緊緊攥住的手。
他微微垂著眼睫,長睫在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遮住了眸底最后一絲可能存在的情緒。那姿態(tài),是徹底的疏離,是漠然的旁觀。
一個(gè)禁軍頭目大步上前,冰冷的鐵手如同鋼鉗,狠狠攥住了安溪曠的手臂!巨大的力道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呃!”劇痛讓安溪曠發(fā)出一聲悶哼,身體被粗暴地拖拽著向前踉蹌。他被迫抬起頭,目光卻依舊執(zhí)拗地、死死地鎖在付顏決身上。
就在他被拖過付顏決身邊的剎那,一股巨大的、混合著被欺騙的滔天憤怒、被背叛的徹骨寒心、以及那剛剛還在燃燒、此刻卻被瞬間澆滅的愛欲余燼的絕望,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轟然爆發(fā)!
“付顏決——!”安溪曠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泣血般的嘶吼!那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痛苦、怨毒和無法置信的破碎,“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
這聲泣血的嘶吼,穿透了庭院的喧囂,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哀鳴。
付顏決的身體,終于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如同平靜的冰面被投入了一顆沉重的石子。
但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那微微垂著的眼睫,在濃密的陰影下,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如同被狂風(fēng)驚擾的蝶翼。他寬大袖袍下的手指,無聲地、死死地攥緊了,骨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p>
安溪曠被粗暴地拖出了院門?;鸺t的衣角在門檻上最后掙扎了一下,隨即徹底消失在門外那片由火把、刀光和玄甲構(gòu)筑的、冰冷而猙獰的殺伐洪流之中。
沉重的院門,在安溪曠絕望的嘶吼余音里,緩緩地、沉重地,再次關(guān)閉。
“砰!”
一聲悶響,隔絕了兩個(gè)世界。
聽松院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死寂。只剩下那盞如豆的孤燈,在付顏決清冷孤絕的身影旁,投下?lián)u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付顏決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椟S的光線落在他半邊臉上,明暗交織。他緩緩抬起那只曾攥緊的手,攤開掌心。
掌心之中,赫然是那方安溪曠曾視若珍寶、帶著清冽冷香的素白絲帕。此刻,那方素帕上,卻沾染了一抹刺目的、新鮮的殷紅——那是安溪曠被他攥住手腕時(shí),指甲因絕望而深深陷入自己掌心留下的血跡。
付顏決深潭般的眼眸,靜靜地凝視著帕上那抹如同紅梅初綻的鮮紅。那冰冷的眸底,終于清晰地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如同冰層崩裂般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