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九】神仙(四)
07
沈九,哦不,現(xiàn)在應當叫沈清秋了。
少年沈清秋這輩子大約有許多個第一次,都拜那位不曾透露姓名的白衣人所賜。
他第一次被人當作小孩、第一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玩具、第一次能夠選擇衣服與食物、第一次身后也站了可以仰賴的長輩,他第一次被認可、第一次被鼓勵、第一次被夸贊、第一次被許諾好運、第一次被彌平遺憾,第一次有人肯牽著他的手好好教導、第一次有人愿意將含著在意的目光投向也只投向他、第一次有人將他拉出泥沼好好相待而沒有在拉他出來的同時又抬腳將他踹入另一座深淵。
第一次有人肯與他講,否極泰來,我是專程渡你的神仙。
剛剛跟著白衣神仙的那段時日,他老做噩夢。大概是他從心底里就不相信這位莫名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的人,又或者說,是他不相信自己竟然配得上這份好氣運。于是,到了夜晚,他就總是掙扎于一個又一個不停歇的夢境之間。那就仿佛是他的本能在提醒他,早晚有一天,他的好運氣會發(fā)現(xiàn)自己找錯了人,而他又將被拋棄到那片暗無天光的惡臭泥潭里。
白衣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之中,就是在這樣子的一個時候。
那是秋府。就像是第一次那些憑空擋在他面前,替他擋下了那位所謂恩師的責打一樣。白衣人從天而降,擋在了早該慘死的秋家少爺之前。很俗套地講,就像是一道撕破黑暗的光。
“我說過要保你,定然會保你一生?!?/p>
白衣人在他面前蹲下來,看著他額頭上冒血的傷口,目光很柔軟。那人那雙寫滿了真誠與溫柔的黑漆漆的眼眸一瞬不移地看著他,就仿佛他真的是什么不可多得的寶物。而后,那人抬起手,從自己懷里掏出一枚笑容慈悲的玉觀音,掛在了他的脖頸上:“你別害怕。日后若是遇到了解決不了的難事,用它喚我,我就會來?!?/p>
第二日大早,他好容易一夜安眠地從夢中醒來,一抬手,恰巧碰上了墜在胸前的那枚玉觀音。
少年埋下頭,想起昨日夜里的那個眼神,耳尖就紅了。
08
只可惜,他再握住那枚玉觀音的時候,已經上了蒼穹山。
“誒?!蹦俏恍郧榘缘滥悠恋呐⒆佣酥潮P湊到他旁邊,推推他的胳膊肘:“那天那個送你上山的好看神仙,什么時候再來看你呀?”
“你找他,有什么事么?”沈清秋轉過臉,看見女孩子面前滿當當的食盤,更加氣惱了,就小聲嘟囔了一句:“一個女孩子家,怎么吃這么多?!?/p>
“女孩子怎么啦?”齊萋萋挑眉,隨后看出了什么似的,就笑了:“哦,我知道了。你記恨著我吃光了你家神仙的菜,可那天是你自己不肯動筷的,怎么能怪我呢?不過沒關系,你家神仙說了,說你這人性情別扭,不會講話,但是心地還是很好的。所以呢,要本姑娘多讓著你點,別與你為難??丛谀翘炷亲牢兜啦诲e的飯菜的份上,我原諒你啦?!?/p>
沈清秋哼一聲,本來想說誰要你讓,卻見女孩子五指一張,手指上掛著一枚金燦燦的佛像吊墜,晃在了他眼前。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不知道的話,那我就自己叫他啦?!?/p>
沈清秋拍案而起,目眥欲裂,徹底是怒了:“你怎么也有!”
原來,許多他曾經以為是自己獨一份的東西,其實根本就不獨屬于他。
那天,他被催著上山之前,辛苦大戰(zhàn)一場的齊萋萋抱怨著說餓,打算在山下用了晚餐再啟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旁邊那位向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淡然神仙,竟然主動請纓,自己去廚子被妖怪嚇跑了的酒樓后院做了好大一桌滿漢全席。他的廚藝著實不錯,菜肴盛上桌,那群穿著蒼穹弟子服的半大小子姑娘們在招呼下圍上去,各個吃得眼冒金光。
沈清秋原本就正在氣頭上,看見此番景象,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桌飯菜的最遠處,雙臂抱胸:“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有這一手呢?”
那人手中拿著一副干凈的碗筷,似乎正打算為誰盛點什么,聽見他的質問,遲疑一瞬:“我沒想到,你會愿意吃?!?/p>
沈清秋就覺得可笑。
他與這人在這大半年里日夜兼程,絕大多數的餐食都是在各種驛站與酒樓里解決的,偶爾遇見了前后不著的情況,那人也是寧可去敲老鄉(xiāng)的門,也從來自己動上一回手。他就心說,你根本就是想都沒想過要為我洗手作羹湯,今日在這里,又裝些什么呢?于是,他只是抬高了下巴,冷冰冰地說:“你猜對了,我不愿意?!?/p>
那人把手中的干凈碗筷放下來,眼簾微垂,只是輕輕笑了笑:“不愿意,那便算了罷。”
少年握緊拳。
他大步走過去,撈起松鼠一樣兩頰塞得滿滿的正在大快朵頤的姑娘,氣勢洶洶:“別吃了。煩勞師妹趕緊出發(fā)吧,我著急上山?!?/p>
這就是他在上山之前與那位白衣人講過的最后一句話。
不只是這一件事。
他上山之后,其實過得還不錯。
一方面是他根基打得好,那一套蒼穹劍法耍得極漂亮,哪怕是剛入山門,卻也已經在清靜峰打遍師兄無敵手。而另一方面……實在是不知道他的這些同門都吃錯了什么藥,竟然各個都對他這個神仙轉世的可笑身份深信不疑,動不動就有人湊過來滿是期待與八卦地問,聽說天上那個玉帝和王母夫妻感情不好哇,這是真的嗎。
沈清秋被搞得無語極了,他厭惡熱鬧與人群,可對方一個個那樣崇拜與好心,他畢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有一次,他實在是沒忍住,就問了對方。
結果人家和他說:“沈師弟上山之前,有神仙給我們托過夢啦。哎呀我跟你說,這個神仙可真靈啊,我跟他許愿……”
沈清秋當場毫無氣度地大喊:“托夢!還許愿!”
好啊。
那桌子飯菜不是給他做的,入夢與還愿不是獨屬于他的,竟然就連傳喚用的玉觀音,只不過一面之緣的齊萋萋竟也有份。
這哪是什么專程渡他的啊,這分明就是下凡來普度眾生的吧。
這枚晃在眼前的金燦燦的佛像,顯然就是壓倒他的理智與自控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清秋刷得一下站起身,拉著女孩子的手腕,就把人拉到了食堂外的無人處,兇神惡煞:“給我!”
齊萋萋攥緊墜子,貼到自己的胸口上,威武不能屈:“嚇唬誰呢?這是我的!我憑什么給你呀?!?/p>
他們在這里爭奪墜子,沈清秋就聽見身后傳來很陌生也很熟悉的一聲。
“小九……”
他轉過頭。
岳七。
09
沈清秋看見岳清源,眼眶忍不住又有些發(fā)澀。
那位還真是神機妙算啊,他說岳七成了了不得的穹頂峰首徒,再見面時,曾經那個與他一起乞討的小乞丐,就已經是未來的蒼穹山掌門人了。沈清秋上山之后,沒過半盞茶,聽聞了他的訊息的舊日好友就趕了過來。多年不見,久別重逢,這位滿臉寫滿了愧疚的比他還不會說話的穹頂峰首席弟子,最后還是被他的幾句冷言冷語給打了回去。沈清秋回首,看見又一次重逢的故人,再一次當著齊萋萋的面開口譏諷。
岳清源與他滿是刻薄的眼眸對視,嘴唇顫了顫,最終轉過身,什么也沒有說。
“站住?!?/p>
他看著這位兄長的背影,想起那日離別前那人與他講得那句話,閉上了眼睛:“岳七,我只問你一次,你當年,為什么不回來找我?”
岳七站定,重重嘆息一聲:“找過的……”
如果說沈清秋在聽到這個故事之前,還對這位失約的故友滿懷怨恨甚至于詛咒的話,他聽完之后,心里除了恐懼與擔憂,別無他想。他一個箭步沖過去,攥住岳清源的手腕,全都是后怕:“你……那還有得治么?”
這可是修仙人啊,修仙人,怎么可以一輩子都不拔劍了呢?
岳清源搖頭,這位想來寬和的兄長竟然還反過來安慰他,說什么其實也無妨,我對修為沒有執(zhí)念,此番得知你一切安好,也已經滿足了云云。
沈清秋抬起眼眸。
“或許,我有一個法子……”
說完,他看了一眼身后捏著金佛的小姑娘,單手握住掛在脖頸上的那枚玉觀音,雙眸微閉,輕輕念出了幾個字。片刻后,一團漆黑霧氣憑空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黑霧散去,一位身姿挺拔眉眼漆黑的好看白衣人顯影而出。那人朝著他快步走過來,目光上下著打量他,似乎真的是在擔憂。
他沒與人對視,只是把身前的岳清源一把推了過去,冷冷說。
“他病了,我要你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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