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彼抉R懿像是一腳踏空跌進了深淵，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把眼睛瞪得滾圓。他喘了幾口氣，一手扶了扶額頭，才發(fā)現(xiàn)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后背的衣服。
“又出現(xiàn)了，又出現(xiàn)了......”他按著狂跳不已的胸口，眼前仿佛還存留著那從樓臺上一直順著玉階蜿蜒而下，淌成溪流的鮮血。
昨夜，司馬懿又夢回那日血洗世家的場景，夢回他匍匐在君主腳下無力忍著不敢哭泣的一刻。每每想起此事，他便是一夜無眠，只能一人在這金囚籠般的宮殿里擁著冰冷的錦被獨坐到天明。
他扭頭看了看火爐，爐里的木柴還在“啪啪”地響著，一層厚厚的灰燼中間閃著幾點暖黃色的燼焰火光。司馬懿看著幾點燼焰在灰燼中微微跳躍，忽明忽暗，卻始終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照亮四壁，心里的恐慌終于退卻了一些。
在那一個個孤獨又黑暗的漫漫長夜，這點點燼焰就是他從夢中驚醒以后唯一的安慰。
“呼......”司馬懿再一次從夢中驚醒，習(xí)慣性地想坐起來，卻被人按住了肩膀。
諸葛亮坐在床沿上搖了搖機關(guān)扇，“仲達，又做噩夢了？”
“嗯。”司馬懿把手背放在臉上擋住視線，閉上眼睛，聲音有些疲倦。
“我又夢到了那一天......血流成河，尸積如山......解讀天書的孩子......我的面前就只剩了一片沒有邊際的紅色，一閉上眼就能看到......”
諸葛亮握住了他的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聲道：“別怕仲達，過去的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這里是稷下不是武都，不會再有人來傷害你了。放心去睡吧?！?/p>
司馬懿感到諸葛亮有力地握住他的手，給他一種安心的感覺。手掌的溫暖順著手臂傳到心上，讓他恍惚覺得冰冷的身體一時間溫暖了許多。
“但愿吧......”
“別想那么多了，睡吧。”諸葛亮扯了扯被角，幫司馬懿蓋好。
司馬懿翻了個身面對墻壁，忽然問他：“孔明，你不睡嗎？”
“我不困，你先睡吧?！彼D(zhuǎn)頭看了一眼，順手將被子整平。
司馬懿動了動，沒有說話。
過來一會，又是司馬懿先打破了黑暗中的沉默：“孔明......我還是怕，睡不著......我一閉上眼，還是能見到那片血海......”
他在陰影里睜著眼睛，眼里似有一個深深的漩渦。漩渦中心是他的親人在痛苦地掙扎，驚恐又無助，瞪著無神的雙眼張著嘴，試圖逃離那個地獄般的府邸。另一端，解讀天書的孩子宣讀預(yù)言，其高高在上如手握一桿法杖，操控世人生死。
但他無論怎么努力，始終只能見到一個孩子的背影，繞來繞去，都是背對著他。
諸葛亮拉了他一下，“那就起來吧，去外面我給你看個東西?！?/p>
司馬懿被諸葛亮拉起來，當(dāng)寒風(fēng)一吹，頓時打了個冷戰(zhàn)。忽然肩上一沉，卻是諸葛亮脫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的背上。
兩人拉著手去了門外的空地，諸葛亮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卷煙花，雙手一拍“啪”一聲打出一縷火苗小心點燃引線。那卷煙花沾了火迅速燃著，一團一團炸開赤紅的信子。他的手微微一抖，將煙花拋在地上。
煙花在地上兩頭彎曲彈了數(shù)下，迸出星星點點的火光拋在四周，突然一下子爆開來，伴著噼里啪啦一陣亂響，仿佛光芒四射的太陽拖起幾條長長的火蛇飛竄，把四周照得如圖白晝。太陽在空中綻放，裂變出絲絲縷縷橙紅的流星，漫天墜落撒于星空之下，如夢似幻。
墜了滿地的片片灰燼里跳動著微弱的火焰，遍地星火，微芒閃爍。
司馬懿握著他的手與他并肩站在屋檐下靜靜地看著那煙花起落，感覺手又被他捂熱了許多。司馬懿看向地面的燼焰點點，忽然對諸葛亮笑了笑。
他的眼里夢境崩塌，轉(zhuǎn)而平靜地映著面前橙紅的星火，仿佛夜空中周天星斗在灑著金光。
諸葛亮揉揉他的頭發(fā)，“回去吧，睡個好覺，我守著你?！?/p>
“嗯。”
煙花燃盡的暖意驅(qū)散了纏繞在心里的陰影，那跳動的遍地燼焰照亮了他的夢境。一夜無事，連夢都是隨著點點燼焰開出了花。
可在那后來，他的噩夢是一天比一天清晰，那個解讀天書的孩子在他的夢里頻頻出現(xiàn)，在他的記憶中烙印得越來越深。
終于有一日，司馬懿自噩夢中驚醒，流下了漆黑到透不進任何光線的靈魂之淚。
他在夢中終于看清了孩童的容貌，那雙桃花眼，那種算盡天下的自傲，分明就是諸葛亮！
而這一夜，諸葛亮有事外出，不在他的身邊。
司馬懿記得，那日的火光沖天下，梁柱傾倒沒入火海。那日的血流成河中，依稀也有燼焰零星在一片殘垣斷壁間靜靜哭訴。
諸葛亮終究是成了毀滅他過往榮華的紛飛燼焰。
“仲達，為什么？“這是東風(fēng)祭壇上，諸葛亮記得司馬懿時難以置信的問話。他耳邊的發(fā)絲被空中亂濺的火星燙得有些焦黑，握著機關(guān)扇的手無力地顫抖著。
是的，他的身后是戰(zhàn)場，是金戈鐵馬與紛飛的戰(zhàn)火。沖天火光在江上蔓延，火焰吞噬了大地，一眼望去滿目枯黃。火花四濺，空中如有金絨飄舞。
諸葛亮的對面，黑氣在地上漫開一片，司馬懿手托方塊狀藍晶背對著他。
司馬懿從空中接過一片帶火星的船帆，悠然說道：“孔明，你干過什么你還不清楚嗎？如今我們是對手，狹路相逢勇者當(dāng)勝！”
“可是你......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他將手握住，讓船帆碎片在手心燃城灰燼，冷冷開口：“孔明，我們之間就如這碎片一樣，已經(jīng)是燃燒過后余留的燼焰。雖然還有光亮，但最終會熄滅變成一堆沒有溫度的灰燼?！?/p>
“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說的了?！?/p>
司馬懿把手一揚，讓煙灰從指尖飛去，“下一次，我不會再留手，諸葛亮你好自為之?！?/p>
“喂，你等等！”諸葛亮一步踏上前來，怎奈他先行一步變成黑影遠遁。
諸葛亮的面前，司馬懿如圖瓷器般破碎瓦解，散了光點飄零。
遠處，司馬懿一手撐地現(xiàn)出身形。忽然，兩滴淚從他的臉上滾下來，砸在地上，他捂著胸口，遙遙向山頂上的東風(fēng)祭壇看去。
戰(zhàn)火燃后的灰燼乘著風(fēng)的翅膀飛起，一點一點遮蔽了天空。東風(fēng)祭壇身處其中，不見蹤影。
“諸葛亮，這是我最后一次流淚?！?/p>
他的記憶里，諸葛亮的人影像是一張點燃的紙片，被火舌一舔，邊緣逐漸發(fā)黃卷曲，燃起熊熊大火。焦黑的紙片被風(fēng)輕輕一吹，頓時碎成無數(shù)枯蝶四處飛散，在他身后的黑暗鋪滿了一地的燼焰，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閃著孤獨的火光。
可那燼焰點點，照不亮無邊的暗影。
燼焰已熄，飛灰飄散，日月沉淪，黑暗無邊。
當(dāng)年在稷下求學(xué)的時候，司馬懿常常為夢境所困，夜夜從夢中驚醒，但最后往往還是能將噩夢化解，因為他的身邊有同道之人相扶。
如今在武都，魘語軍師噩夢纏身，卻再也無法像以前那般解開夢魘，只能任由那淚水從臉上一直淌下，留下幾道長長的水痕，徹夜地獨坐無眠。
因為他的身旁已經(jīng)沒有了可以信任的人。
那四處飛舞、散落一地的零星燼焰，終究是化為余燼熄滅，唯余虛無縹緲的冷寂在深空哀唱。
司馬懿自夢中驚坐而起，一轉(zhuǎn)頭卻見那火爐里木柴早已燃盡，冥冥黑暗中地上空留滿地再也不可復(fù)燃的余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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