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找一個人,一把折扇的主人。
昔日君子翩翩,身姿如竹,不敗流年,在記憶的深處,朝我微微一笑,“子松?!卑腚[山的陽光透過重重樹枝斑駁而來,明媚在他的臉上。折扇突兀一聲劃撥空氣,展開是雪白的扇面上輕描淡寫著的幾桿蕭蕭翠竹。
“子松?!彼矚g這么叫我。我則叫他“祈木”或者“先生”。
記憶中,半隱山的生活向來安靜得很,不見人煙,風(fēng)景如畫,山上多青松,多濃霧,是個適合隱居的好去處。唯一美中不足的安靜得有些乏味——山上只有我一“人”守著這人間仙境,無人共享喜樂。而我,是個失去記憶的墮仙。所謂“墮仙”,是指那些修仙半道走火魔而除去仙籍失去仙力的修士。不是所有走火入魔都會入魔,入魔也要有門檻的。多數(shù)修士墮仙后會因內(nèi)丹受損而活不過半個時辰,而我卻因為仗著有半隱山這么個山清水秀的風(fēng)水寶地修養(yǎng),硬是活到了現(xiàn)在。
半隱山隸屬于沉冥山系,自然歸屬于沉冥山神掌管,山神大人與我關(guān)系匪淺,便將半隱山交給了我掌管,雖然我并不記得我何時與山神大人有所往來,每次去問他,山神大人總是惆悵地嘆息良久,什么也不說。
邂逅祈木,是在一個飄著薄霧的清晨。
那日我挑著扁擔(dān)準(zhǔn)備去水玉澗挑水——作為半個山神,我僅僅是擁有童顏不老的能力而已,其他一切瑣事與常人無異,至于這“水玉澗”不過是一條普通的小溪流,只因某日我閑來無事給取了不俗不雅的名兒罷了。泉水叮咚間,我發(fā)現(xiàn)一個長相姣好的青年奄奄一息地倒在溪流邊,半個腦袋探進(jìn)了泉水里,想來已經(jīng)昏去許久了。
我嚇了一跳,心中暗想千萬別死在我管的山上,一邊慌忙地扔下扁擔(dān)水桶,把他背回我的住所。
這青年也不知是得罪了何方神圣,混身被打得鮮血淋漓,還有幾處刀傷傷在致命處,但好在下手并不深,不然哪怕是華佗在世,恐怕也是乏力回天。
忙了好一陣后,我松下一空氣,撿來的青年躺在床上仍昏迷不醒,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我方才得了空細(xì)細(xì)端詳這人的相貌。
這青年長相斯文,一幅文弱書生樣,一頭秀發(fā)潔白勝雪,肌膚也如凝脂般雪白細(xì)膩,唯有眉眼妖孽,唇瓣粉紅。
這樣好看到人,一定有一雙像星辰一樣的眼眸吧!我這樣想著,看向他緊閉的雙眼時卻不由得難過起來。他的眼睛……已經(jīng)被人毀了啊。我檢查過他的眼睛,瞳孔處被人用針狠狠刺下了一個深孔,已經(jīng)不能復(fù)明了。
不記得過了多久,他醒了。
“這是……哪?”這是他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
“別動,你現(xiàn)在受傷很重,需要靜養(yǎng)?!?
“長臨……是你嗎?”他的語氣里滿是期待,讓我不忍心打破他的期望。
“我叫子松。”
“……在下太史祈木?!?/p>
此后,祈木便在半隱山長住了下來。我本想將他的身子養(yǎng)好后,隨他留守半隱或飄蕩人間,但偏偏這家伙的體質(zhì)奇差,動不動就風(fēng)寒發(fā)燒,每次都會折騰好幾個月。
“對不起,子松,又讓你費(fèi)心了。”祈木倚在木頭門口,眼上蒙著用各種明目草藥浸泡而成的絲綢帶子,對正在門邊熬藥的我說?!皼]事,”我一面回頭沖他一笑,一面留神正用文火慢熬的湯藥,“不是有句話這么說的嘛,‘救人一命,勝造七極浮屠’。我既然救了你一命,又何必在你生病時置之不理呢?!甭勓裕砟菊诡佉恍?。
熬藥的輕煙裊裊,飄飄蕩蕩升上高空,我望著祈木的笑靨,忽然覺得深守孤山的日子也沒有那么寂寥。如果祈木能一直留在半隱山,那我就算在山里待上千年萬年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
祈木文采很好,學(xué)識也很淵博,閑暇時他喜歡教我各種東西,小到民俗文化,大到諸子百家,無所不教。每當(dāng)他嚴(yán)肅起神情做出一幅夫子樣子時,我也會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喊他“先生!”。祈木聽見了,朝著我的方向抿嘴一笑,好像正努力憋著笑,卻怎么也抑制不住笑意一般。
陽光透過密密的樹枝灑下,斑駁在祈木滿是笑意的臉上,剎時令他發(fā)了光?;秀敝?,我覺得眼前一幕格外熟悉,仿佛在被我遺忘的悠久歲月中,也有人曾這般對我微笑。
那天夜里,我陷入了一個濕膩、纏綿的夢境中。夢鏡似乎很漫長,又極短暫。夢里先是鋪天蓋地的溫柔梨花,揚(yáng)揚(yáng)灑灑,開得羞澀又熱情,有一人站在梨花林中背對著我執(zhí)扇輕扇,“先生。”我聽見我的聲音響起?!伴L臨?!蹦侨嘶仨?,向我伸出十指纖細(xì)的手。我心雀躍,在想要牽起那人的手時卻風(fēng)雨突變,原本是晴空萬里,卻霎時黑云壓天,狂風(fēng)平地而起,吹得梨花林落花紛紛如雨下。原本可愛可親的夢中人也忽然變了模樣,人還是那個人,只是原本纖塵不染的白衣洇上了大片大片血紅,纖細(xì)十指握了一柄閃爍著寒光的長劍。我的心境也由甜蜜,轉(zhuǎn)變成懼怕,最后變成愛恨交加的復(fù)雜心理。
夢中人手腕一轉(zhuǎn),長劍向我刺來,迅速快到讓我來不及思考。一聲利劍刺入血肉的聲音響起,我雙瞳巨震看向自己鮮血淋漓的右手:為什么我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右手中正握著一把劍!出手反擊只是下意識的行為,我根本就不想傷他呀!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我手中的劍刺入了他的腹部,雖然夢中人的面孔模糊得像一幅潑了水的古畫,但是我依然能看清他凄涼的一笑,與扔下長劍時指前的顫抖。
眼前人如枯葉被風(fēng)吹落般向地面倒去,我伸出手想挽住那人的腰,卻只在他墜地消失時握住了一縷染血的銀發(fā),他卻如同寒冰融入熱湯一般融入中黑暗。
“先生——”
夢鏡戛然而止,睜開眼的瞬間我還有一絲茫然無措,但回過頭發(fā)現(xiàn)祈木正睡得安穩(wěn),呼吸平穩(wěn),我居然莫名感到慶幸,像是劫后余生的輕松和自在。
一年光陰將盡,現(xiàn)在已是暮秋時節(jié),窗外一輪清月遙掛云端,霧像是最忠誠的老友,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然來訪。青松,濃霧,向來是半隱山最常見的景色。
我悄悄走下床,伏在祈木床前,就著月光偷偷端詳祈木沉睡時的面龐。靜謐無言時,唯有風(fēng)與松枝的竊竊私語。
“你告訴我,長臨是誰……”不知為何,我開始小聲抽泣。
“求你了,祈木……”
“長臨是誰……”
……
第二日,祈木摸著床頭問我:“子松,我這床上怎么濕了一塊?”
“不知道,可能房頂漏水了吧?!蔽译S口搪塞道,生起火準(zhǔn)備做早點。
“哦,”祈木低下頭輕撫那塊昨夜被我的眼淚洇濕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昨天下雨了嗎?”
“嗯嗯,對的對的,”我閉著眼睛說瞎話,“昨天晚上下雨了,下了好大一場雨呢!我這去修?!?/p>
就在我抬起梯子準(zhǔn)備上房頂時,祈木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子松,你不會真以為能騙過我吧?跟我說說出什么事了,讓你晚上一個人哭了這么久?!?/p>
“沒什么……”
“有什么事都要跟先生說呀,像昨天晚上你本來可以叫我起來的?!?/p>
“沒什么事,先生,昨天就是太晚了才喊你起來的。”不知不覺間,語調(diào)又有了哭腔。祈木嚴(yán)肅起了神情,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到他床邊。我立馬扔掉梯子跑到祈木身旁,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他。嗚咽聲由小變大,最后變成了號啕大哭。
“究竟怎么了?”祈木一邊輕輕拍著我的后背,一邊溫柔地問道。
“祈木,我夢見你死了……我夢見你死在一片梨花林中,是被我親手殺死的……”
“沒事了,那只是夢而已?!彼p輕拍著我的背,語調(diào)溫柔得像是在哄一個做噩夢的小孩。
“我還夢見你喊我‘長臨’了,長臨是誰?。俊?/p>
“‘長臨’嘛,是條狗的名字。”
我抬頭,十分不解得望向他,不料祈木卻“噗嗤”一笑,拍拍我的頭對我說:“好了,別想太多,只是一個夢罷了?!?/p>
對啊,只是個夢……罷了。只是在夢中時入戲太深罷了……長臨會是我嗎?
我沒有聽祈木的話不去深究,而是借采草藥的名義去找了沉冥山山神。既然山神大人知道我的過去,那么他一定能為我解答這個問題。
神明通常不住在紛擾繁雜的人世,只在人們需要時出現(xiàn)。我背著藥蔞爬上沉冥山的最高峰,向天空呼喚:“山——神——大——人——”
忽然狂風(fēng)四處,風(fēng)吹動著各種枯枝落葉卷成一個漩渦,頃刻間落葉與風(fēng)散去,一個眉目俊朗的青年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就是沉冥山神。
山神大人雖已千歲,但看上去仍舊年輕,如同一個年剛及冠的少年人,唯獨(dú)聲音是滄桑的,仿佛歷經(jīng)風(fēng)霜——“子松,你找我有什么事?”
“山神大人,您能告訴我關(guān)于我的過去嗎?”
“怎么又問起了這個問題?”山神無奈地?fù)u搖頭。
“實不相瞞,之前我在水玉澗救了一人,他似乎與我的過去有關(guān)?!?/p>
聽到這,山神的神情警覺了起來。
“他叫太史祈木。”
山神大人無奈的笑笑,“看來你們倆個真是天生的孽緣?!彼P腿坐下,“是該告訴你了,李長臨?!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