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的烏云分別疾馳而來,天地頓時變得一片漆黑。山崗上的野草和元寶山上的樹林,
在狂風(fēng)中戰(zhàn)粟掙扎;馬鞍山下的磨房里發(fā)出咯咯嘎嘎的聲響,好像有什么東西就要摘斷了似的;磨房邊上的三棵大松樹,仿佛要栽倒似地翻扭著身子,終于把樹梢上的喜鵲窩給揪了下來。
這光景,頗象前些日子,風(fēng)雪大作的那個可怕的夜晚?!稗Z隆隆的一聲巨響,宛如無數(shù)車輪一下子滾過橋梁那樣嘈2246000872噪喧騰。
雖說一到春天花就開了,鳥兒叫了,可今年的春天,一股勁兒地鬧騰。
阿嬌突然害怕了,急忙把背上的阿福扳到一邊,阿福太小了,領(lǐng)會不了姐姐的心情,。突然大哭不止。”哎呀,天上的鬼神聽到了你的哭聲把你抓走可怎么辦哪?
“阿嬌:別哭,別哭了!”
阿嬌驚恐地望了望變得越來越兇惡的天空,回過頭來低聲哄著阿福。阿福哪里聽她的話,一個勁兒踢蹬著兩只小腿大哭。
現(xiàn)在他的嗓門哭啞了,就像要咽氣似的,發(fā)出咯兒咯兒的聲音。
阿嬌可急壞了。她的兩只大眼晴瞪的圓圓的,嘴唇焦干了。這會兒肚子也餓癟了,背兜的帶子直往下掉。阿福在東風(fēng)未起的時候就這么哭奶,阿嬌想哄弟弟別哭,幾次揀起媽媽從地里刨岀來的野草根給他吃。每當(dāng)這時,他暫時停住了哭聲,但啃了幾下覺得不頂飽,就哭得更加的厲害。
不一會兒,阿嬌被折騰的眼皮直往下耷拉,腰板也沒勁了這時狂風(fēng)聚起。吹趕著烏云,把大地靜靜地沉入黑暗里去。那顆孤零零地挺立在田野上的松樹,渾身戰(zhàn)栗著,驚惶地?fù)u晃起來。不知藏在哪兒的烏云,只管從元寶山和更遠(yuǎn)一些的高黎貢山上一團一團地騰起,象角逐般地攪在一起翻滾著,向阿媽、阿嬌和阿福直撲過來。
剎那間,黑沉沉的雨云布滿了天空,山巒、樹林和田野,都在狂風(fēng)中打顫。
就這樣,阿福還是踢蹬著小腿大哭,哭呀哭呀,腦門上都哭出冷汗來了。他還這么哭,不單是因為餓,恐怕也是被這個壞天氣給嚇的吧。 阿嬌也急得眼淚汪汪的。
“怎么辦哪?阿媽說她今天怎么也得把地鋤完,果然阿媽也累得不出奶了!……”
一股潮濕的風(fēng),狂暴地掠過田野,在阿嬌周圍,枯草颯颯地作響,枯蒿叭叭地折斷,象亂草一樣被風(fēng)旋起,飛向天空。
這時,就在阿嬌吃驚的眼前,。有一朵金黃色的蒲公英顫巍巍地伸出頭來。。少女看到這朵花開放在枯草中清香而淡雅的野花,驚奇得竟一時忘了恐怖,伸手就把它給摘下來了。她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那朵滲岀乳白色漿液的蒲公英,遞給背上的弟弟,弟弟伸出滿是唾沫和鼻涕的小手,一把抓過來塞進嘴里,一嘗不是滋味,就皺起小花臉,把花搓個稀爛,往地上一扔,似乎因為受騙而激怒了。又象讓火燙了似的哇哇大哭起來。
阿嬌睜著淚汪汪的大眼晴,求救似地望著,正在拼命干活的阿媽。
此刻,阿媽也是心慌意亂了。阿福那撕裂人心和刺痛耳膜的哭聲,以及那越來越壞的天氣,都在催著她拼命地干活,逼得她沒功夫去擦額頭上淌下來的一串串汗珠。
這真是一個異乎尋常的春天。阿媽本來就是在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中,迎接這個春天的。
早在兩個月前,大地就萌動了春意。在背陰地上還覆蓋著積雪的時候,天氣破例地暖和了幾天。嚴(yán)寒封凍的谷地解凍了,頭一場桃花水發(fā)出親切的絮語流入溪谷。于是,家家戶戶都把那種簍子掏出來吹風(fēng),開始收拾農(nóng)具,該磨口的磨口,該安把的安把,還扒開土豆窖,切起土豆栽子來了。
盡管他們在陰暗的木楞房的屋檐下過著饑餓困苦的、受壓抑的生活,但是此刻他們都覺得漫長而兇暴的嚴(yán)冬終于過去了,盼著的春天似乎跟著人間的,喜訊一道突然到了門前。人們心里都充滿著希望,于是走到庭院里和村頭上漫步,開始串起門來了。
然而,春天卻姍姍來遲。她到了那座遠(yuǎn)隔著荒涼山谷的高黎貢山的山坡上就踟躕不前了。這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雪,載著人間的不祥信息卷來了,于是泥濘的谷地又重新上了凍,游絲飄蕩的田野又嚴(yán)嚴(yán)實實地披上了雪毯,剛在人們心田里萌芽的希望,也被摧殘得支離破碎,象不毛之地一樣毫無生機了。
壞天氣一直鬧了十來天,才漸漸地轉(zhuǎn)暖,又淌起桃花水來。然而,時節(jié)是錯過了,更不能在人們的心田里重新萌起對春天的向往了。是的,今年又免不了要挨餓。即使播下種子,怎樣挨到秋天還是叫人憂愁的事。這樣,男人們都沒有心思顧及莊稼活了,天天成群結(jié)隊的涌到城里去干那些叫人擔(dān)驚受怕的事情。
對阿元媽來說,這一切都好象是向她預(yù)示著某種注定的命運,所以入春以來,她一直是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這天剛過晌午;黑乎乎的陰影,就像張開兩臂逐近逼近的夜叉一樣,從蒸籠峰和元寶山上直撲過來。阿元媽突然心情不安起來,他提著鋤頭仰望天空,只見刀刃般的閃電早在等候她似地霍地發(fā)出一道閃光,從那堆濃黑的烏云縫隙里,對著她的頭頂劈下。 “哎呀,怎么辦哪?…”
紅英(阿元媽的名字叫楊紅英)打了個機伶,半欠起身來,望著枯蒿沙沙喧響的地頭。那棵孤立在地頭上的松樹,也似乎預(yù)感到迫近頭頂?shù)臑?zāi)難,抖動著成千上萬根枝條翻扭起來。就在棵松樹下,阿嬌正背阿福一邊驚望著那將要降災(zāi)的天空,一邊焦急地哄著弟弟。
阿媽聽到阿福嘶啞的哭聲,不由自主的向著孩子們伸出了一只手,啊媽的這個舉動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一種本能,她的手還沒放下來,天空就轟隆隆的打了一聲干雷,這是今年頭一次聽到的雷聲,也許因為是頭一次雷鳴吧,使人覺得它確實帶有一種莫名的殺氣。
本來惶惶不安的了,這一聲悶雷更把她的心給嚇涼了,她恨不得扔下鋤頭去抱自己的兒子。但她的目光一觸到地里,肩頭就不禁一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塊地今天非得鋤完不可,要是再晚一天,那么本來就種得很晚的土豆該收不回來了。阿媽這樣想著,一邊不時地望望天空,一邊急急忙忙的鋤地,好象要用鋤地的動作去止住孩子的哭聲似的。
這天氣也存心和阿媽作對,天色越來越陰暗。山谷那邊,早就已是暝暝沉沉的不辨輪廓。她在無可奈何的不安中抬起頭來,只見高黎貢山和元寶山嶺上升騰起的濃黑的陰云,正兇狂地奔涌過來。
雨云,緊跟在狂風(fēng)和暴雷的后面撲上而來??礃幼樱咸煲舱嫦牒莺莸卣幌逻@個帶著兩個小孩來到偏僻的地里來,為搶救錯過時節(jié)的莊稼正在拼命鋤地的純樸女人。
早晨,還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春天。順女看天氣不錯,便想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地鋤完,就帶著兩個孩子到地里來??墒沁@鬼天,不知因為性情多變,還是成心要嚇唬誰,突然打起干雷,鬧騰起來。
這是一個昏暗而陰沉的春天,又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節(jié)?,F(xiàn)在想起來,紅英早在去年丈夫上高黎貢山伐木場拉木料的時候,就預(yù)感到這個世道的不安。不過她那時對世態(tài)人情還懂的太少,所以也就把一冬來丈夫不在時的不寧心緒, 單單看成是自己平生孤獨無依的生活所造成的秉性,而沒有清楚地認(rèn)識到這種心情的起因。
最近,村里的男人們都為越來越苦的窮日子犯愁,他們湊到一起議論了一番,說是要找誰拼命去,后來便都到鎮(zhèn)上去了。
直到這時,她才模模糊糊地意時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自己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里浮起的那種憂愁和不安,究竟是因為什么了。她是十分淳厚l的人??偸怯脺仨樀难酃鈦砜创耸篱g的一切。她覺得莊稼人天天成群結(jié)隊地進城,是件難以想象的事,生怕他們?nèi)菍缡裁创蟮渷怼?/p>
這種不安,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進城去的丈夫還沒有回來。這也是在雷鳴閃電下蹲在地頭上的紅英感到心情惶惶無法平靜的一個原因。
她好像被心中翻騰的不安和亂卷的狂風(fēng)所追趕,被心愛的兒子那仿佛要急岀羊癲瘋來的哭聲所催促,急忙地鋤著地。這塊地,原來是一塊撂荒地,紫芒早已到處滋生,今年新刨出來栽上了土豆,幼嫩的土豆秧又給紫芒纏住了。阿媽急得雙手打戰(zhàn),但不管怎么急也不能鋤得馬虎,地鋤得怎么樣,將關(guān)系到一年的收成。再說,這栽子是丈夫餓著肚子埋下的,一顆也不能讓它損失。
這天氣一開始就有些反常。并且也沒有下了春雨不發(fā)大水的道理呀。有這個道理又怎么樣呢?聽阿元的父親講,這個世道根本沒一條理是向著我們窮人的,
老天爺也一樣,說不定會下一場瓢潑大雨,沖垮這些浸滿丈夫汗水的地頭,沖走這些差不多是餓著孩子們,
阿元媽拼命地壓抑住焦躁的心情,用眼淚和哀嘆來催芽下種的秧苗。她仔細(xì)的鋤著地,生怕漏掉一根雜草,高高地培上埯子,就象是一寸一寸地拉著地溝走似地往前鋤。
但是,老天爺并不理解阿媽的這種焦躁不安的心情,天空還是打了一陣干雷,發(fā)了半天狠,終于嘩啦啦地潑下粗大的雨點。豆粒大的.冰涼的雨珠打在地溝上,揚起一股刺鼻的塵土味。
紅英嚇得抬頭一看,云峰山和元寶山早被無數(shù)支箭頭似的雨柱遮住不見了,只有地頭上的那棵松樹,被澆得濕淥淥地閃著亮光,連根帶葉在搖晃著。
阿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鋤地,茫然地仰望著無情的天空。汗水和雨水從她的寬闊的前額流了下來,而那隱隱閃光的大眼則包著一汪與其說是埋怨,還不如說哀求的眼淚。…!
然而,老天爺似乎無心欣賞這位年輕女人的美麗臉龐和善良的心腸,也不想去體諒她那一星半點十分微小而又十分懇切的愿望,卻用粗大冰涼的雨點無情地?fù)舸蛑谋橇海蔷o閉的嘴唇和露在頭巾下面的漆黑油亮的鬢發(fā)。
這一切,都無非證實了紅英平素對這個刻薄的世道和時代所抱的見解,只不過使她更痛切地認(rèn)識到這點罷了。
“你看,雷電娘娘打閃電啦,雷電公公打雷啦,別哭啦!"女兒焦躁的聲音,傳到木然仰著頭的年輕的阿媽耳里。這時,她才發(fā)覺自己快鋤到長在地里那棵松樹的跟前了。阿福并沒有被嚇住,他用更大的哭聲回答了姐姐的天真的恐嚇。
一瞬間,紅英的耳朵里聽不到風(fēng)聲,聽不到雨聲,甚至聽不到雷聲了?,F(xiàn)在她耳里只是灌滿了在這個荒涼的世上發(fā)岀來的阿福饑餓的哭聲和阿嬌斷腸的話聲。
“哎呀,怎么又哭哇?”
好脾氣的阿嬌,也終于用帶著慍怒的語調(diào)埋怨起弟弟來了,她哄弟弟的話聲也近于一種哭聲了?!鞍寷]奶了,就你自己餓嗎?阿媽,阿爸,哥哥,還有我,都沒有吃飯…你尋思我們就不餓啦?…
她的最后一句話被哭泣聲淹沒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聲,被強勁的風(fēng)雨給卷走了。阿媽站在開始傾瀉的大雨中,一手按著惶惶不安象要窒息的胸口,低頭望著還沒有鋤完的地溝。
當(dāng)平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總是懷著郁憤度日的丈夫,在深更半夜回到家里抽著苦辣的旱煙發(fā)著愁的時候,如果能夠告訴他說,今天已把那塊看作是撂荒了的土豆地鋤完了頭遍草了,那他該有多么的高興??!
紅英在這個世上,沒有沒有任何親人,也沒有兄弟姐妹就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