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總是膚淺地以為生離或許是最讓人痛苦的事,因為看著同一片天空卻無法再見;到了今天,他們遞給我一身紅色的孝衣,我不知所措,那個老人與我將永遠感受同一片土地,而我們卻已是陰陽兩隔,竟,已是陰陽兩隔。
我的太太走的很急,但幸好我見到了她最后一面,像是有一種預感,我走到門口不顧媽媽的催促看了她一眼,深深地又看了一眼,只是想要記住她臉上像黃土高原表面溝壑一般的皺紋,她突然喊住我:“穎穎啊,你啥時候再來呀?”“我星期六就來嘛,您好好等著啊!”我扯著嗓子用力喊道,她耳朵不好,得喊著才能聽得到。
到了周六,我真的又去看她了。
星期五的中午回家,奶奶還沒等我進門就說:“你爸媽不在,去你太太家了。你太太走了,今早兩點。走了好啊,少受罪……”她自顧自的念叨著,我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的中午,也是星期五,也是奶奶,她也是這樣的語氣跟我講:“你姥姥今早去了,病了這些日子,也是受罪了?!蔽乙粫r半會沒想明白,“走了”代表著什么意思,而我又應該以怎樣的心情面對它,六年前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
周六的上午,我隨媽媽走進那個大院,我自然的想張口喊一聲:“太太,我來看你了!”第一個音還沒發(fā)出來,我忽然看到正屋空著的炕頭,她走了啊,沒人應我了,再也沒人應我這一聲太太了。我腳下忽然沒了力氣,有人給我披上了喪服,拉著我到靈堂,說:“給太太磕個頭,燒些紙吧?!蔽乙谎圆话l(fā)看著那張黑白照,她還是像從前那樣安詳?shù)奈⑿ΑI砗髥蕵讽懫?,嗩吶聲摻著哭聲,忽然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的傷心,我“撲通”一下跪在棉墊后的水泥地上,抓起一大把紙錢點著,帶著墨香味的黑色灰燼飄在半空,不情不愿的落在火盆里,落在鮮紅的孝衣上。
太太在她的孫子里最偏心媽媽,自然在重孫里偏心我多些,她今年過年時喊我到跟前,拿出許多布包包,翻開一個讓我認是多少的紙幣,我說是二十,她就再翻開一個,我說這是五十,她還不甘心,又翻開一個,我笑笑說這是紅票子,她趕忙小心地抽出一張塞進我手里,還得意地說:“你別讓別人看見啊,我給他們的都是藍色和綠色的?!蔽覅s也不常去看望她,每次離開,她都要著急地問啥時候再去看她,還說要快點,給我留著好東西。
而今,我來看她了,她卻再也不愿看我一眼,再也不能聽我一聲喚就知道是蔣家的老大丫頭來了。我走到棺材邊,說:“我想看看太太?!笔卦谝慌缘墓媚虆s攔著我,說讓太太安心的走吧,別再讓她多個牽掛。可我就想讓她牽掛著我,現(xiàn)在已經不能盼著我老是來看望,不能偷偷給我留好吃的零食,如果連牽掛也沒有了,那么太太在那一邊還能記著我,記著我這個她生前牽掛著的丫頭嗎?從始至終,我都不愿意相信太太真的走了,不愿意相信我的余生再也沒有這樣一個老人,就像六年前我死活都不肯承認,我是一個沒姥姥的孩子。
送殯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向遠處那片蒼茫的黃土溝壑深處,我所摯愛的老人的歸所。
生離固然痛苦,那是因為沒感受過死別,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她到了那邊,我在這邊,她到了陰間,我在陽間,她將沉睡在地下,而我在地上,這就是我不愿相信的生死離別,而它卻真真切切的與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