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添睡得并不踏實,卻還是做了好幾個夢。
夢見杜承從煙霧后面探出頭來說:“寰宇,他都長這么大了?上一次見還是十年前?!?/p>
夢見季寰宇對江鷗說:“你兒子也喜歡男的,高興么?”
夢見江鷗在尖叫,而他站在梧桐外的長巷里,老邁的團長趴在腳前一動不動,丁老頭朝他和貓看了一眼說:“難啊,救不活了,走吧?!比缓笤谒媲瓣P上院門。
他在原地站著,覺得又累又荒謬。明明手里什么東西也沒拿,卻想要撐著膝蓋歇一會兒。
他試了幾次,怎么都彎不下腰,只覺得疲憊又煩躁,便從夢里驚醒了。
睜眼的瞬間,江添沒弄清自己睡在哪里,只看到盛望坐在面前,眼里映著溫亮的燈光,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哥?!笔⑼茌p地叫了他,然后單膝支著靠過來,親著他的眉心、眼尾和嘴唇,小聲說:“18歲了,我愛你?!?/p>
夢里那些令人煩躁又難過的情緒瞬間消失,就像有人短暫地卸掉了他脊背上的鋼板,讓他能彎腰喘一口氣。
這是他喜歡的人送他的18歲,每個他在意的人都圍在身邊,圓滿而美好,他得好好珍藏。盡管現(xiàn)實完全不一樣。
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無所獲。最后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跑到附中北門那個一天也沒住過的出租屋。
里面一片冷清,他知道沒人,他也沒帶鑰匙。但他站在那里,還是忍不住敲了門。仿佛多敲幾下,會有人從里面開門迎他進去似的。
因為他記得有人說過,不會把他關在門外的。
可他敲了很久也沒人來開。
他從小到大都習慣扮演著類似成年人的角色,照顧丁老頭,照顧江鷗,照顧他自己。他把所有能扛的不能扛的都背在身上,雖然很累,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承擔得來。
以至于有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擔得起,他無所不能。
可當他18歲,真正邁入成年,才發(fā)現(xiàn)有太多事情是他顧不全的。他像個拙劣的瓦匠,拆了東墻補西墻,左包右攬卻捉襟見肘。到頭來,他連跟盛望站在一起這件最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他也才意識到,他跟盛望之間的牽連密密麻麻,卻細如發(fā)絲,全都握在別人手里,只要輕輕一松,就會斷得一干二凈。
城市那么大,人來人往,周圍密密麻麻的面孔模糊不清,他怎么跑、都找不到想見的那一個。
那一瞬間他感覺有人在跟他開一個荒誕玩笑,他明明已經(jīng)很用力了,卻好像總是慢了幾秒。他沒趕上第一步,就注定錯過所有,然后眼睜睜地看著車廂一節(jié)撞上一節(jié),撞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而他只能站著,看著。
他不善言談、不善發(fā)泄,是個徒有其表的啞巴。
盛明陽和江添在醫(yī)院忙得焦頭爛額,直到夜里才稍稍喘了一口氣。他們在家屬區(qū)歇坐下來,沉默和窒悶緩緩蔓延,填滿了這個角落。
過了很久很久,盛明陽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后悔么?事情弄到這個地步。”
江添垂著眼,目光盯著某處虛空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單純的沉默。
“你大一點,成熟很多?!笔⒚麝栒Z氣里透著疲憊,耐著性子說:“你是怎么想的,我聽聽看?!?/p>
半晌江添才開口:“我不欠誰的?!?/p>
他輾轉長到這么大,沒跟誰久呆過,沒把誰當成支柱。他習慣了往外掏,卻很少拿別人的。但凡拿一點,都會加倍掏回去。
他誰也不欠。
他做著他覺得應該做的事,承擔著他應該承擔的。他誰也不用怕,誰也不用看,他只看盛望。
盛明陽大概也知道他的情況,一時間居然找不出話來應答。愣了片刻才說:“但是望仔不一樣?!?/p>
江添“嗯”了一聲,那個瞬間幾乎脫了少年氣。他說:“我知道。”
盛望心軟,敏感,常說自己脾氣不好,卻總在考量別人的感受。明明小時候一樣孤獨,反應卻截然相反,一個索性把自己封在冰里,一個卻伸出了無數(shù)觸角,探著四面八方的動靜。
但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有交集。
就是因為心軟,他一個人站在白馬弄堂深夜的路燈下,盛望才會開窗叫住他。
他就是深知這一點,所以早上滿世界地找著盛望,下午卻沒有再問。不是不想見了,是不想盛望來見他,不想盛望見到他面前攤著的滿地狼藉。
他知道盛望會難受。他也知道,看見盛望難受的瞬間,他會有一點動搖。
他看見幾個護士匆匆忙忙從病房里出來,明顯剛經(jīng)過一場大鬧。他看見盛望背靠著醫(yī)院慘白的墻壁,低頭站在病房門外,垂著的手指無意識地掐捏關節(jié),難堪又沉默。
那一瞬間,江添忽然意識到,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看見盛望毫無負擔的笑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背負的所有東西都是帶刺的,密密麻麻全部直沖著盛望,對方每朝他走近一步、每跟他親近一次,都會被那些尖刺扎進去再拔出來,鮮血淋漓。
那顆總繞著他轉的太陽,因為他,已經(jīng)不發(fā)光了。
他想親一下對方低垂的眼睛,不再帶笑的唇角。一個人站在那里太孤獨了,他想過去抱一抱盛望,但他轉頭看到了自己滿身的刺……一天不磨平,一天不得靠近。
江添最終只是走過去,低低叫了一句:“望仔。”
盛望抬起頭,眼底發(f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