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霜跑出塔外,不久就遇到了火急火燎尋找小壽星的侍女姐姐們,她不管侍女們充滿關(guān)懷的責(zé)怪,徑直跑道母親懷里嚷嚷著要塔里的姐姐陪她,可出乎意料的是母親一反常態(tài)的大發(fā)脾氣,當(dāng)庭訓(xùn)斥了她一場并勒令她不許再靠近那座塔,生日宴也不歡而散。越千霜氣得嚎啕大哭,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直嚷嚷著要塔里的姐姐,一連三天,越府上下皆是不得安寧。
盧氏心中憤怒,又忌憚塔里的人,心中更加窩火,又無奈自己只有這一個心肝寶貝肉,只得介日里哄著小祖宗,金山銀山都許遍了,還是沒用,只要姐姐。
這日,越千霜砸了小老虎枕頭,撓亂了頭發(fā),無聊得在牙床上滾來滾去,忽地一個老奴推門走來,躬身低低問道:“千霜小姐,想見塔中人么?”
越千霜一個機靈翻身跳起,抓住那老奴大聲叫到:“想!想!母親終于同意了?”
那老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千鴻小姐思念您,苦于不能出來,老奴便來替小姐們分憂。此事隱秘,小姐千萬不可聲張?!?/p>
越千霜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調(diào)皮地笑了。
這老奴從此成為了越千霜與越千鴻之間的橋梁,姐妹間有什么消息都由這個老奴傳遞,私下會面也由這個老奴安排,這老奴還負責(zé)越千鴻的飲食起居,后來越千霜才知道,這老奴是姐姐接觸外界的唯一渠道,若沒有他,越千鴻根本不可能在塔里活下去。
越千霜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活力,大家都以為小孩子已經(jīng)遺忘了塔里的妖精,便又歡歡喜喜地服侍起來,盧氏更是傾其所有地寵愛,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摘給她。
只是每天,總有那么一兩個時辰會找不到小姐的影子,到了晚上,會有人覺得貓咪的叫聲多了很多,晚上的風(fēng)似乎也變得更聒噪了些。
而塔內(nèi)的燈光整夜地亮著,眾人并不奇怪,那個人太孤獨了,若不在晚上點亮一盞燈,又怎么抵抗得住寂寞與絕望的侵蝕,再怎么明亮的燈光,也只是那苦命孩子的一點慰藉罷了。
而千霜小姐,也隨著歲月的變化更加美麗了,她的肌膚若初雪似玉粉,明眸清澈若天上星辰,長長軟軟的紫發(fā)扎作雙垂髻,兩縷青絲碎碎地垂下,好似異花初胎,光暈動人,更重要的是,小姐居然變得有了些許女兒的繾綣溫柔,愈發(fā)孝順母親長輩,呵護弟妹,不再是那個只知道欺負哥哥弟弟的假小子了。
盧氏感動得向上天祈禱,感謝上蒼賜給了自己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將來最好不要征戰(zhàn)沙場,若能嫁得好人家,平安喜樂,幸福一世,那就真是再好不過了。
日子就這樣幸福地過了兩年,兩年里越千霜恨不得天天膩在越千鴻懷里,讓越千鴻梳理自己碎碎的頭發(fā),給自己柔柔地唱著甜甜的歌,越千鴻的房間里塞滿了各種各樣漂亮的樂器,有琵琶,有三味線,有胡笳,還有羌笛,最漂亮的是最大的一件鳳首箜篌,那鳳凰是端莊垂眸的模樣,頂著祥云牡丹,琴音似流水清澈空靈,越千霜最愛看盛夏里越千鴻穿著藕色紗衫,香肩半露,長發(fā)慵懶,輕挽玉臂悠悠撥弄箜篌的模樣,非要擠在越千鴻懷里和她一起彈奏,越千鴻也不嫌煩,永遠充滿著愛心與耐心順著越千霜不成調(diào)子的旋律把它唱和地悅耳動聽,最后兩個孩子大笑著滾在一起,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這一天,是越千霜七歲的生日,過了七歲,越千霜就算得上是大孩子了,應(yīng)該準備接受導(dǎo)師的訓(xùn)練,照例她可以向母親要一件禮物,作為她的訓(xùn)練禮。
盧氏慈愛的看著優(yōu)秀的女兒,發(fā)誓無論什么東西,只要越千霜提出,她一定會滿足寶貝女兒的要求,越千霜不相信,嘟著嘴要母親對著來祝賀的長老們,叔伯們發(fā)誓,母親含笑答應(yīng),于是越千霜說出了她準備了兩年的話:
“我要越千鴻姐姐出塔來陪我!”
盧氏如遭霹靂,好似一潑涼水寒冬臘月從頭頂直澆到心窩里,她瘋狂的搖晃著越千霜,眼中流淚,哀哀祈求著女兒換一個愿望,無論是什么,只要不是那個妖怪,就是要母親的性命都可以!
無論叔伯們怎么議論紛紛,母親如何乞求哭喊,越千霜只是堅定地搖著頭,指著霜虎家族的族徽,要求母親兌現(xiàn)自己的誓言。
長老們最后表示,霜虎家族應(yīng)該遵守自己的誓言,尤其是面對下一代的孩子,更應(yīng)該以身作則。盧氏把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放聲大哭,女眷妯娌們都紛紛進屋勸說,盧氏年少守寡,嘔心瀝血撫育越千霜,人們都同情她,勸說她不妨容忍那塔里的孩子,畢竟她身上也流淌著霜虎的血。
“為什么,為什么這對母女就是不肯放過我!奪去了我的丈夫,還要奪走我的女兒!”盧氏瘋狂嘶吼:“舜華姬這賤人,死了也要留一個孽種來害人!她禍害世上的男人也就罷了,為什么連千霜這樣的女孩兒也不肯放過!”
“妹妹莫要這樣說,她畢竟是個孩子,容貌又美,性子又溫柔,也怪不得千霜喜歡她?!?/p>
“你這樣說,就是說我不貌美,我不溫柔,所有人都向著那個賤人,千霜為了她而舍棄我也是我罪有應(yīng)得?!”
“嫂嫂怎能這樣說話!”那越四娘急聲道:“那些年三哥對那孩子是怎樣你也是知道的,真真是捧在手心里疼愛,如今困在塔里,人不人,鬼不鬼,我們看著也心疼,她只是出身不好,霜虎又何曾計較過這個?只是三哥走得突然,大家心里介意,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到底也沒有禍事,怎么就不能試一試那孩子!”
“你的意思是,我刻薄繼女,無德無能,不配做越家的主母,要把那奴隸的女兒接出來,仗著她們家招蜂引蝶的本事,讓她做越家主母,嫁入三大家族,還是送到皇宮里去做皇后娘娘來光耀我們越家的門楣?!”
“你怎么能說這樣不成體統(tǒng)的話!”越四娘柳眉倒豎,聲音也急了:“你做不做越家的主母那都是長老們的決定,好端端說這種混帳話真是愚蠢!不管你怎么說,那孩子都是越家的血脈,這些年我暗中看她人品不錯,就算不入越家軍,來日嫁入豪門那是綽綽有余,對千霜只有助益沒有害處,若她包藏禍心,我越四娘第一個不放過她!”越四娘轉(zhuǎn)頭離去:“千鴻出塔勢在必行,嫂嫂還是打理妝容,好好哄著千霜,不要讓她傷心,我們越家,不似云京,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不要禍害到我們越家的孩子身上!”
盧氏頹然跌落椅中,臉色灰敗。眾女眷紛紛撫慰勸說,最后盧氏滴下了兩粒無奈的淚水,泣聲答應(yīng)了試著接受那孩子。
越千霜高興壞了,她摟著母親的脖子親了又親,發(fā)誓自己一定好好習(xí)武,將來做大將軍,和姐姐一起孝順母親。
盧氏飽含淚水,慈愛地凝睇越千霜,泣不成聲:“好霜兒,我的親親霜兒,你是我的心肝寶貝肉兒,是娘的命根子,為了你,娘做什么都行啊······”
越千霜膩在母親懷里,心卻早已飛到越千鴻身上,她急不可耐地吩咐侍女更換床榻,要鋪上最好的褥子,最軟和的鋪蓋,還把自己小箱子里珍藏多年的寶貝玩具一股腦兒地全翻了出來,她要和姐姐一起玩這些寶貝,她要姐姐天天開懷大笑,她要保護姐姐,讓姐姐再也不要憂傷的望著空蕩蕩的窗子,她要姐姐從今天開始,為了她越千霜,天天展開只屬于越千霜的笑容,做世界上最美,最好,最幸福的姐姐!和自己一樣的幸福!
越千霜抓心撓肝地等待著繁瑣生日宴會的結(jié)束,直到燈花璀璨,明月中天,她急吼吼地扯著母親要拿鑰匙去塔里接姐姐出來,母親溫柔地整理著千霜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微笑道:“急什么,來日方長,你還怕等不到那時候嗎?”
越千霜臉紅著笑了笑,低頭不語。
“不好了,不好了!鎮(zhèn)祟塔失火了!快來救火呀!”
一聲尖叫刺破寂靜的夜空,也劃破了原本和諧的宴會。
“不好了!千鴻小姐失手打破了油燈,那燈燒將起開,把整個塔都燒紅了!”
“千鴻小姐房里全是樂器,最招火了,這怎么得了!”
“千鴻小姐還在塔里,快去救她呀!”
“咳咳!咳咳!塔是鎖著的,怎么辦,誰來救救千鴻小姐呀!”善良的侍女們奔走哭喊起來,盧氏忙拿出鑰匙交個仆人開鎖救人。
可是太晚了。
鎮(zhèn)祟塔就像被燒得通紅的烙鐵,又像在黑暗中獨樹一幟的火炬,炙熱地好似要把黑夜燒成黃昏,塔內(nèi)濃煙滾滾,畫梁紛紛化作灰燼跌落,樓梯被燒斷了,黃銅在烈焰的烤炙下化作銅汁,只有房檐下的小老虎風(fēng)鈴在喧鬧與哭號中不時發(fā)出“叮鈴、叮鈴”的聲音。
塔內(nèi)只有越千鴻一人,她的油燈終夜地燃燒著,失手打破,她一個弱女子不懂撲火自救也無法呼救,最后命喪塔樓,合情合理。
所有人都惋惜著,感嘆著可能是老天也不忍心看著這孩子在人世受苦,要早早地把她帶回去吧,人們仿佛能看到那酷似舜華姬的小美人兒的靈魂,披著白色的輕紗,在濃煙中緩緩向明月飛去,不少心軟的侍女還合十禱告,希望這位神秘美麗的小姐能獲得死后的安寧。
越千霜發(fā)瘋般地撲向燃燒著的塔樓,哭喊者,嘶吼著,盧氏拼死抱住越千霜不讓她靠近那座塔:“霜兒,霜兒!太危險了,你不能去啊!”
“姐姐!姐姐!我的姐姐還在塔里面??!母親,母親你快叫人去救她!叫影衛(wèi),叫姑姑,飛到樓上去救她呀?。。 ?/p>
“會的,會的,你姐姐會沒事的,你不能過去,我的好女兒,你千萬不能過去!”
“姐姐!姐姐!”越千霜撕心裂肺:
“為什么······”
“為什么沒有人來救救我的姐姐呀!”
越千霜眥目欲裂,淚水滾滾而出:
“我的······姐姐······”
“姐姐······”
整個救火的過程中,越千霜都在盧氏的禁錮中,瞪著明亮的金色眼睛,淌著滾燙的淚水狠狠注視著那座高塔,她不停地嘶吼,如小獸般哀哀呼叫越千鴻的名字,直到嗓子全啞了,眼淚也流干了,眼中的熱誠和希望也破滅了。
她像木偶般倒在母親懷里,任由母親流著淚不斷親吻著她被淚水干燥,龜裂的面頰,被當(dāng)作嬰兒似的抱走,在侍女的懷里,越千霜呆滯空洞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座漸漸熄滅的高塔,天亮了,可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隨著那座塔,也熄滅了。
影衛(wèi)冒死沖向塔樓,最后只能救出一架殘破的鳳首箜篌,那箜篌原本木質(zhì)堅硬,架子又大,一時燒不完。鳳凰美麗的頭顱已經(jīng)折斷,正嘶嘶冒著濃煙,油亮的光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焦灼和黑暗。火實在太大了,除了這架箜篌,塔內(nèi)所有東西,舜華姬的所有遺物,包括她的女兒,都在這場大火中化成了灰燼,抹掉了她們在這世上所有的痕跡,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越千霜抱著這架殘敗的箜篌,不住地親吻它,撫摸它,試圖在它身上找回姐姐的氣味,可是沒有用,一點都找不到,塔里都是灰燼和骯臟的金屬,什么都沒了,所有溫柔,所有美好的回憶,所有的希望和美夢,都被這場大火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