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剛才見到鴛鴦時說的那句“金姨娘”，就是玩笑似的試探了，如果鴛鴦歡天喜地的欣然應(yīng)允——哪怕僅僅只是默認了這個新稱呼，平兒和鳳姐都會隨之調(diào)整對待這件事的態(tài)度和思路。如果鴛鴦很堅定、甚至激烈的反對，那么她們主仆自然又是另一種態(tài)度……

雖然平日里關(guān)系好的跟親姐妹似的，但是到底各為其主，大家所站立場不同，在想明白了這里面的關(guān)竅之后，鴛鴦也不再為了平兒之前的那句玩笑話而生氣了。如果換做是她現(xiàn)在身處在平兒的位置上，或許也會選擇同樣的話來做開場白。

不過，心下理解是一回事，該擺出來的態(tài)度卻不能含糊。鴛鴦冷笑一聲，道：“我以前一直拿你當(dāng)親姐妹，只道你最知道我的脾氣和心意，但是你既已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還這樣說——我才知道原來是我錯了，在你心里我竟是這樣不堪的人?！?/p>

她說這話的時候，故意流露出幾分傷心，平兒臉上懊悔之色更甚，忙拉著她的手央告，“好姐姐，是我的話說錯了，你可千萬別介意?！?/p>

見平兒認錯，鴛鴦也放緩了語氣，但是態(tài)度卻并不松動，“論理說，我只是個丫鬟，這輩子還不是任由主子擺布的命？但是，咱們兩個也算是有些交情，有什么話我也不瞞著你。這話雖然不該我說，可我已經(jīng)打定了心意，別說小老婆，就算大太太這會子死了，大老爺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去?！?/p>

這話從一個丫鬟口中說出來，已經(jīng)不僅僅是“僭越”這樣簡單的了，若是被人聽去了，再傳了出去，就算半點都不添油加醋，只憑“大太太這會子死了”這幾個字，就是一場看得見在眼前的風(fēng)波。

平兒聽著這話，知道鴛鴦是早就鐵了心、打定了主意，不由得神色一凜，半晌才掩飾著笑了笑，“要我說，你也不必……”

話還沒說完，就聽有人“哈哈”笑道“好個不害臊的丫頭，說這話也不怕回頭磕了牙?！?/p>

鴛鴦不禁心中一驚，沒想到偏偏在說這個話的時候被人聽見了，若是傳了出去，也不用再有后面的事，眼瞅著就要把賈赦和邢夫人一齊給得罪了。就連平兒，都有些后悔：如果不是她選了這個地方硬拉著鴛鴦坐下，她或許還不會說出這番話來。

若是真的因此生出什么風(fēng)波……

兩人忙回頭去看，卻見襲人笑呵呵地從山石后面饒繞了出來，她掃了二人一眼，就坐到了鴛鴦另一邊的石頭上，順勢問道：“你們兩個剛才在說什么？怎的讓鴛丫頭把這么不要臉、犯忌諱的話都說出來了？”

鴛鴦從心底不愿意多提這事，平兒只好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襲人聽后也有些同情鴛鴦，她輕柔地撫了撫鴛鴦的后背，待她的背脊略微放松下來，人也不再那樣緊繃著，才輕嘆了一口氣，道：“論理這話也確實不該咱們說，但是大老爺未免也太荒唐了，這些年但凡身邊有個平頭正臉、還看得過去的，就都要拉到自己房里?！?/p>

這話雖然在理，但是既然賈赦已經(jīng)是這么個性子了，又已經(jīng)將近五十歲了，就連賈母都有些約束不了他，丫鬟們除了在沒人的時候抱怨幾句之外，還能有什么別的法子？

難道賈赦還能因為幾個丫鬟的看法而改了性子？就算他真的知道了這幾個丫鬟在背后說的話，能做到不斤斤計較、把這幾個丫鬟全首全尾、留著性命打發(fā)出去就已經(jīng)算他寬宏大量了，還能指望別？

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平兒忽地笑了，“我倒是有個法子，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p>

鴛鴦挑了挑眉毛，沒想到平兒有好主意，若是真的能把這件事解決了，也是歪打正著。

她忙問：“什么法子？快教給我聽聽！”

平兒笑了兩聲，才道：“你只和老太太說，說你已經(jīng)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難道還能搶兒子屋子里的女人？”

鴛鴦知道平兒這是在打趣自己，再聯(lián)想到前幾日的那件事，啐了她一口，“哪有你這樣出主意的？前兒你主子還這么混說呢，今兒你還來！”

襲人又在另一邊笑道：“既然那兩個你都不愿意俯就，那不如我去和老太太說，討了你過來跟著寶玉，大老爺知道了，也只能死心了?！?/p>

鴛鴦又是臊又是氣，她又何嘗愿意和那兩個人扯上關(guān)系？賈璉和賈寶玉都不是什么好去處！

鴛鴦忍不住哀嘆起來，“知道你們兩個都是要做姨娘的——只是我勸你們，這姨娘未必就是好出路了，現(xiàn)在看著風(fēng)光，將來還指不定怎么著呢?！?/p>

不說賈府日后必然的衰敗，只說現(xiàn)在府里的這些姨娘通房們，有幾個是日子過得真的很舒服的？賈赦、賈政身邊那些侍候過主子卻沒有被抬成姨娘的通房就不知道有多少個，就算真的被抬成了姨娘，若像周姨娘那樣肯安生度日的還好，若是像趙姨娘那般不識時務(wù)的，雖有兒有女，卻也得不到主母的一個好臉色，甚至要被府里的下人們嘲笑欺負。

就連平兒——她算得上賈府中通房堆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日常的排場就不同于旁人，下人們巴結(jié)她倒比巴結(jié)某些主子還要殷勤。但是那又如何？賈璉和鳳姐吵架的時候，夫妻兩個都拿她作筏子，兩面受氣，里外不是人。

這樣的委屈，日后還不知道有多少？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罷了。

而且，平兒之所以能被人如此殷勤的對待，眾人看的還不是她主子鳳姐的面子？若有一天鳳姐在賈府失了勢，平兒又能如何？

更不用說，原著中賈府被抄家之后，幾個主子的消息和下落還有跡可循，丫頭們的下場卻不得而知，只有續(xù)寫中有所提及，但也都過得不咋樣。

話說得雖然難聽了些，但是這些話也是鴛鴦故意說出來，算是隱晦的提醒襲人和平兒的。只是她們兩個能不能聽出鴛鴦話里的深意，為自己的以后早作打算，鴛鴦就不知道了。在她看來，平兒對鳳姐的忠心毋庸置疑，襲人更是一門心思都系在了寶玉身上，自己的這一番話，十有八九是白說了。

但那又如何呢？反正鴛鴦也不是真的想拯救她們，只是說出來讓自己安心而已。

平兒見她鴛鴦有些惱了，忙道：“好姐姐，你的心我們自然知道，只是大老爺?shù)男宰幽阋膊皇遣恢?，你雖然抱著這樣的念頭，但是他卻未必肯干休。只是要過眼前這關(guān)，關(guān)鍵還是在老太太身上?！?/p>

這話倒是和原身鴛鴦的想法不謀而合，賈母開口拒絕，賈赦再怎么混蛋，也不敢強搶母婢。

至于賈赦那邊，最關(guān)鍵的還是搞明白他到底為什么一門心思就認準了鴛鴦，那天鴛鴦明明已經(jīng)用金手指讓賈赦改了心思，為何他又起了歹念？

鴛鴦坐在石頭上，一邊同平兒、襲人說話，一邊漸漸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dāng)中。忽然，襲人悄悄拽了拽鴛鴦的衣裳，又一偏頭，示意她看向?qū)γ娴男÷飞?，“你嫂子來了，恐怕大太太找不到你爹娘，找你嫂子過來和你說了?！?/p>

在原身鴛鴦的記憶之中，她哥哥嫂子都是最趨炎附勢之輩，平日里靠著鴛鴦在賈母身邊的地位沒少在外面吹噓?？墒区x鴦再得賈母寵愛也不過是個丫鬟，他們又從心底很羨慕那些家里有女孩子上位成了姨娘的，偶爾鴛鴦放假回哥哥嫂子家里探親，她哥哥嫂子就會在她耳邊狀似“無意”地提起最近又有那個人家里的女孩被老爺們看重，成了“屋里人”。

話里話外只盼著鴛鴦能“上進”一些，近水樓臺爬上老爺少爺們的床。只要她成了“屋里人”，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可以借勢而上也被外面人奉承著喊一聲“舅爺”。

或許原身鴛鴦對自己的哥哥嫂子還存有些許感情，穿越版鴛鴦之前卻并不認識這兩個人。如果他們像入畫的哥哥那樣，雖然有些不夠機靈卻一心為了家里和妹妹好，盡管最后連累了入畫，那也只是好心辦了壞事。只要心是好的，那么鴛鴦就肯和對方重新培養(yǎng)出一份親情來。

然而像鴛鴦的哥哥嫂子這種，她早就覺得深惡痛絕了，自然不會顧忌什么親情面子，給他們好臉色。

鴛鴦心里正憋著一口氣呢，碰巧鴛鴦的嫂子就這么撞了上來，只說有“天大的喜事”要告訴她，她哪里不知道鴛鴦她嫂子的意思？

只撿著順嘴的說了一通，待說得鴛鴦她嫂子面子上下不來臺了，又攀扯著平兒和襲人也都是“小老婆”，讓她說話的時候注意一下，鴛鴦才有些自悔失言，身為穿越者，她很難把平兒鴛鴦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就算是林黛玉賈寶玉，在她眼中也不過是紙片人。

平兒和襲人心里自然是很不痛快，但面上卻不漏分毫，反而勸鴛鴦不要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