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過完了這一生,請為我在墓志銘中寫下這句話:
“他早在成名之前,便已厭倦了名聲?!?/p>
——埃茲拉·龐德
Teresa將手提包放在病房門口的座椅上,推門走了進去,心想如果Le Bon睡著的話絕對不要叫醒他,他現(xiàn)在需要盡可能多的休息。她到現(xiàn)在還無法忘記當(dāng)他的臉上突然失去了全部血色,踉蹌地跪倒在地,伴隨著窒息的痛呼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時她是怎樣驚慌失措地從口袋里掏出硝酸甘油片壓在他的舌下……他還醒著。
“早上好,主管?!彼⑿ζ饋?,盡可能地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
“別再叫我主管了,我已經(jīng)離開那個崗位夠久了。”老人嘆了口氣,在微弱的光線中眨了眨眼睛,努力轉(zhuǎn)身朝向她,Teresa慌忙坐在他的床邊,令他不至于需要挪動身體?!氨浮鳌瓕?dǎo)師,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畢竟您曾經(jīng)給予我那樣多的幫助和鼓勵——”
“好吧,好吧,你總是個倔強的孩子,”Le Bon渾濁的眼中閃爍著柔和的暖意,“我看過你在《科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的論文了,很高興你能如此之快地將在基金會中學(xué)習(xí)的知識應(yīng)用于現(xiàn)世,你將在科研的道路上再創(chuàng)奇跡,祝賀你,孩子?!?/p>
她再次笑了起來,并且盤算著要怎樣在這領(lǐng)域里大展身手。然而莫大的悲慟忽而壓頂而來,她意識到老人已經(jīng)不再年輕,心肌梗塞隨時都有可能將他從這世上帶離。她回憶起清晨接到保姆電話時的恐懼,這種清晰而無情的打擊讓她意識到他們——或者說他已經(jīng)不是活躍在實驗室中的科研人員。不知是靠著怎樣絕頂?shù)男疫\,他們在背世之途上負(fù)重前行,卻沒有跌落懸崖,然而基金會不再像曾經(jīng)那樣天下無敵了,永遠(yuǎn)不再了,那些危險又令人著迷的日子早已逝去了,再也回不來。
“是時候讓年輕人來做這些事情了?!痹捯怀隹?,她便自覺失言,然而老人只是靜靜地望著她,他的雙眼已被衰老和筋疲力竭的陰霾籠罩,卻仍然閃爍著和從前一樣熟悉的慈愛。她的聲音逐漸變得低不可聞。
Le Bon想要開口說話,卻忽而發(fā)出一陣嘶啞的咳嗽聲,他的身體無力地松弛下來,臉色蒼白地倚著身后的枕頭。Teresa的眼中片刻間蓄滿了淚水,那張病危通知單幾乎已經(jīng)被她掌心的冷汗浸透了,卻被痙攣般握緊的拳頭攥得緊緊的?!胺判陌桑視]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我保證?!?/p>
她的嗓音已經(jīng)哽咽,發(fā)出的聲音模糊而低微,眼球如針扎般疼痛,淚水奪眶而出,沿著臉頰滑下。Le Bon奮力地抬起粗糙的手指,似乎想要為她拭去眼淚,然而最終在半途無力垂落。然后他的眼睛再次顫動地闔上了。
Teresa捂住胸口,此處沉重地發(fā)悶,仿佛所有痛苦都感同身受似的。然而她最終也只能眼看著鈴聲響起,幾名醫(yī)護人員趕來、輪子在光滑地板上滑動的聲音、手術(shù)室的大門開開合合,等待著無論什么的降臨。
無論是Darklight還是Karldark都沒有想到,他們再一次相遇竟然是在戰(zhàn)亂后的英國。
好幾秒內(nèi)他們木然地彼此對視著沒有說話,戰(zhàn)場為噩夢帶來了全新定義,此刻的平靜竟然如此可貴,那一刻他想起Karldark談?wù)撈鸹槎Y時的表情,他胸口別的白薔薇簡直是可笑又愚蠢之極,Darklight只想將手中的圣經(jīng)砸在他臉上。一邊念著冗長的誓詞,Darklight痛苦地祈禱著——21號站點,71號站點,██號站點……情報部門,研究部門,收容失效,O5議會的決議,Scarlet,甚至是Tentacle……
只要任何一個人往他夾在紙頁下的手機里發(fā)上一條最高加密信息,他就可以扯掉身上的西裝,離開這個尷尬的位置,強硬地拉起一臉不知所以然的Karldark,邊向外走邊淡定解釋道:“來自太平洋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 of Pacific),4-Apocalypse級權(quán)限?!?/p>
然而沒有。那個總是跳著蹦著要他抱否則就會搞出一大堆亂七八糟文件的鯊魚博士今天是被SPC毆打入院了嗎?!
他的呼吸漸漸在冰冷的空氣中形成了迷蒙的白霧。這時Karldark終于抬頭遞給他一把帶鋸齒的刀,“我該給你泡杯咖啡的,但我這兒只有伏特加。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嗎?”
Darklight沒有接那刀,而是抬起雙手,將手銬鏈子拉直。Karldark瞥了他一眼,扯住一邊開始鋸。兩種金屬相互摩擦的尖銳聲音讓他不由得閉上雙眼,咬緊了牙冠,不過沒多久他就感覺兩手一松,緊繃的束縛感消失了。他還未來得及開口,Karldark按住了他的一只手開始小心地鋸手腕上的金屬圈。當(dāng)他將第二只手銬掰開褪下時Darklight再次睜開了眼睛:“我不知道?!?/p>
“我這里不能待太久,”Karldark又說,“他們一直監(jiān)視著我……”
“天亮后我就會走的,”Darklight向他身后那扇緊閉的屋門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客廳里的掛鐘,茶幾上擺著張合影,相框被砸碎了,照片上的Karldark笑得有些黯淡?!疤嫖覍π≈Z說一聲抱歉……”
“不,看起來你更需要我的幫助?!盞arldark迅速指出。
“對?!盌arklight同意道,再次閉上眼睛,試圖想出一個不會讓他們追憶過去的問題。那件事情發(fā)生前他們曾短暫地見過幾小時面,在21號站點,鯊魚提議他們散伙前應(yīng)該好好吃頓飯,但他不記得菜譜中到底有沒有那么一道鴨血碗仔翅……就著離別之日的傷感,勉強吞咽的酒精令他的記憶恍如隔世?!斑@些日子你都在做什么?我記得你在基金會的事務(wù)自從SCP-668被宣布無效化后便全部停止了,到現(xiàn)在也有兩年了?!?/p>
Karldark輕聲嗤笑著,“Scarlet回香港當(dāng)了圣克里斯汀娜書院的校長,雖然現(xiàn)在學(xué)校已經(jīng)不設(shè)異常研究學(xué)科,不過到底是所挺有聲望的私立中學(xué)。我有時會去代理教職,教教我本科時的生物專業(yè),反正積蓄足夠優(yōu)厚,雖然我沒想過能有活著用上它們的一天。Koo也在那兒,幫他處理公文、做點形象設(shè)計什么的?!彼D了頓,又問:“話說那些政府代理人是怎么找上你的?”
他凝視著Darklight的眼睛。帶著點兒褐色的深黑眼瞳。和終于擺脫了那副鸚鵡螺的軀殼、得以過上常人生活小諾一樣,伴隨著異常的逐步消失乃至迎來終結(jié),那場事故帶來的影響也漸漸消弭,若是Darklight愿意,他足有辦法隱匿于人群中掩藏行蹤,雖然在對待基金會分部的態(tài)度上,中國政府的行事過于嚴(yán)苛,但其實大多數(shù)基金會人員都會做此選擇,隱姓埋名定居國外,回歸平靜生活,盡管陡然失去了什么的空虛令人難以接受。啊,也許有人不會,比如無論如何也不肯摘下防毒面具的Andros,但是還好,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于一場事故之中,不必面對戰(zhàn)后的無所適從。
“因為……”
Darklight低聲說道,臉上浮現(xiàn)出了猶豫的神氣,嘆息聲中壓抑著些許悲傷。當(dāng)他再次開口的時候,沉痛閃過他疲憊而憔悴的臉頰。
“我想回家?!?/p>
致吾愛:
致吾友:
如果有人問我現(xiàn)在的我是誰,我唯一可以告訴他的就是我的名字。至于其他的……不論是在我漫長而孤獨的生命之中,深愛亦或是憎恨的,還是早已死寂的內(nèi)心中最為沉重的欲望,手握權(quán)力的快意和夢想與希望墜毀時的顛覆……我真的無法確定,它們是否是你我中的真實情感。
我們共同發(fā)現(xiàn)了那些秘密的時候,我所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所有威脅我們生活的東西并消滅它們,而你則堅持顧全大局,對少數(shù)人的生死漠不關(guān)心??雌饋聿⒉粵_突的理念卻因種種細(xì)節(jié)和行事上的分歧導(dǎo)致了我們之間的裂痕日益擴大,最終無可挽回到了乃至決裂的地步。然而時至今日,評判對錯已無關(guān)緊要,盡管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但我仍然得承認(rèn),你可能是我畢生所見最好、最有智慧的人。
還記得嗎,當(dāng)我第一次在鄉(xiāng)村小火車站中見到你的時候我是多么的驚訝,隨之而來的便是狂喜——我想我一生當(dāng)中從沒有這樣快樂過,若是非要將什么事情與之相比,大抵只有世上所有威脅在某日全部無效化可以勉強相當(dāng)。我興高采烈地將你的行李放置妥當(dāng),又忙前忙后地為你整理臥室,而當(dāng)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你則倚在門框邊,笑顏盈盈地望著我——我覺得這輩子從未有過這樣的滿足。天啊,距離我們童年時共度的那些美好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有幾十年,或者幾百年之久了?
就在我回望過去的時候,我想要告訴你我已經(jīng)把我曾經(jīng)完成了的一部分故事發(fā)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感謝現(xiàn)在的Wiki網(wǎng)站是這樣發(fā)達,我可以很方便地編輯自己熟悉的格式……然后我選了你們組織那個超級土氣的“SCP基金會”(連你自己都曾戲言,“搞的我們就像一非營利組織似的”)作為網(wǎng)站標(biāo)題,在異常已全部無效化的今日,“第二任務(wù):隱蔽”也無關(guān)緊要了起來。不過出于謹(jǐn)慎起見,我仍要盡可能地把這個社區(qū)搞得像個小說論壇一樣——這樣便再也不會有人相信或知曉,真的有人曾為了他們的安全和無知,付出了鮮血、生命甚至是靈魂作為代價。
然而我一直能感覺到你的黯然傷神,因為你再也不會坐在自己的電腦和辦公桌前,緊張地處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文件和申請。因此你那一整天都一言不發(fā),我并不感到吃驚。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夜晚你深陷于戰(zhàn)爭的夢魘,我卻完全無計可施,因為也正有著源于另外的恐懼和另一場戰(zhàn)爭的噩夢糾纏著我。這不朽名聲帶來的并非自豪,而是揮之不去的恐怖。
享受你的勝利吧,你曾經(jīng)那樣努力嘔心瀝血地奮戰(zhàn)過,你曾經(jīng)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人。
至于我個人而言……我已經(jīng)盡可能地符合你的期望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真的不知自己為何會咳地如此厲害……也許年輕時的艱苦工作已經(jīng)拖垮了我,又或者潮濕和寒冷天氣的侵蝕比我年輕時更多了,毫無疑問命運正在彌補那些我從未做對過的事欠下的債,而你總是會大度地原諒我的所作所為,并且竭盡所能地料理我所留下的爛攤子……但是真抱歉,抱歉我又要留下你一個人,我親愛的伙伴……
無論如何……我期待著我們的再一次重逢。
你忠誠的,
- D.C. al Fine
The Administrator是坐在公園的噴泉水池旁讀完這封信的,由于日漸嚴(yán)重的眼疾作祟,她不得不將臉頰湊近紙張,方才勉強看清上書的字跡。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未曾涌出的眼淚令她的雙眸閃爍水光。
“我從不相信世俗的郵政系統(tǒng),若是我能結(jié)束這邊剩余的事務(wù),定要回到你那邊去,榮幸地等待你親自將這封信交送到我的手中?!?/p>
年邁的管理者輕聲嘆息,將那封信放回信封之中,她環(huán)顧四周,卻已空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