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城門還有一段距離，馬車卻停了下來。原本說好的五文錢，在爾康手里換成了一錠金子。那婦人不可置信的接過，枯葉一樣的手微顫，眼睛一掃晦暗，感激的看著面前一行人。
“給家里老老小小買點兒吃的...”
爾康平易近人笑道：“另外這輛馬車我們買了，用這些錢再去買匹新馬新車，天冷，趕快回家罷。”
“這...”
又一陣風(fēng)吹過，背后的奶娃娃冷得哼哼唧唧動了動，那婦人才確信金子是真的，給她也是真的。
“謝謝！...謝謝！...”
鼻子一酸，常年積壓的淚水模糊了眼睛?！翱墒?，還有一段路呢，至少讓我送你們到城門口罷！”
“不要緊，快回家吧，天這么冷，風(fēng)這么大，孩子要是著了風(fēng)寒，可不是鬧著玩的！沒幾步了，我們自己走回去就成，告辭！”
世事皆有定數(shù)命運，即使再心有惻隱，也只能幫到這里了，遂蕭劍利落道別后便打算離開。
“別往城外去！”
然才走了沒幾步，身后婦人忽地向這邊大喊一聲！
幾人聞言不由轉(zhuǎn)身。
“只回近郊，千萬別往城外去！盡早離開這里，回家去罷！”
看到幾人回身，那婦人猶豫幾秒，心一橫又囑咐道。說罷，像是害怕被追問般，慌忙轉(zhuǎn)身加快了腳步，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
“明明還有一段路呢，怎么就停下了？”
冷風(fēng)一吹，方才在馬車?yán)锼妹悦院男⊙嘧右睬逍蚜诵?，靠在永琪溫?zé)岬膽牙镆苫髥柕馈?/p>
蕭劍略一沉吟，抬眼笑道：“自然是去尋找真相?！?/p>
小燕子來了精神，從永琪懷中彈起來：“尋找真相？什么真相？！我錯過了什么？！”
永琪攬著她，笑言：“ 你想，那婦人如何知道咱們是外地人？方才又忽然叮囑我們早日離開這里，擺明了就是有蹊蹺。既然這樣，我們何不趁熱打鐵，干脆去探探這個城外，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對對！”
燕子恍然大悟?！斑€有詠月樓那登徒子，也一口咬定我們是外地來的！”
爾康道：“走吧！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經(jīng)這么晚了，咱們就來個【偏向虎山行】罷！”
“那我們怎么走？！”
燕子一顆熾熱的俠義之心被喚醒，急不可待又問?？蔂柨德犎サ拇_有些犯難。
“這...確實是個問題，現(xiàn)在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還有官兵徹夜把守，恐怕混進(jìn)去不是那么容易?！?/p>
“那...咱們?nèi)シ瓑?？”燕子想了想?！翱稍蹅冇譀]夜行衣，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不是太冒險了，是根本就行不通～”
永琪笑道：“我們這么多人，一個個翻過去想要不被人發(fā)現(xiàn)，除非那群官兵是一群【傻兵】。你身上不是有令牌么？咱們或許可以大大方方出去！”
永琪先是笑語點撥了燕子的不妥，后即刻又給出了更有效的法子。
小燕子興奮的拍了下額頭跳起來。
“對呀！我怎么把它忘了！”說著從懷中拿出令牌?！皼]想到這么快就派上用場了！有了這塊牌子，門口那些官兵一定會被唬住的！”
可歷來謹(jǐn)慎的爾康仍有些擔(dān)心，“可是...就這么大搖大擺走出去，萬一真被攔下，咱們要怎么說呢？...”
“放心，應(yīng)該不會太困難。”蕭劍清然一笑：“這幫官兵大多都是酒囊飯袋，天這么冷守夜，早就困得東倒西歪，怨氣沖天了。只要咱們對好說辭，又有這塊令牌，混出去應(yīng)該不難，到時候萬一真有什么，再見機(jī)行事！”
出了深宮，就是蕭劍熟悉的江湖。聽罷，爾康也踏實了不少，思忖片刻后點點頭?！昂茫【瓦@么辦！”
幾人達(dá)成一致，一路邊走邊統(tǒng)一了說辭，待商量完畢，剛好距離城門不遠(yuǎn)。小燕子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堂堂正正】的走近。
...
“什么人？！城里夜半宵禁不準(zhǔn)出城，不知道規(guī)矩嗎？！”
不出所料，方才走近，果然就被一左一右兩個官兵攔下。
冰涼的長矛交叉擋在燕子身前，燕子看了一眼兩人，從容拿出令牌，趾高氣昂懟在其中一個官兵眼前，說道：“你看清楚！我們是奉命出城！耽擱了大人的事，你們擔(dān)待的起嗎？！”
“奉命出城？...”
那官兵看到令牌果真有些收斂。但還是半信半疑辨著牌子，又打量了幾人一番，重新看向小燕子問道：“你蒙我呢？！半夜一個女人出城？我看...是小偷！快說出城干什么！不然把你抓到官府去！”
那瘦瘦高高的官兵雖是也忌憚那令牌，可面對生人，還是想拽一拽威風(fēng)，便高聲試探。
“我們是小偷兒？！——”
可小燕子卻心里一聲冷笑，看著他的神情便了然了他此時的逞能。一個起身跳起來，用手中的令牌狠狠砸了下那官兵的帽子，咬著字大喊道：
“我看你才是做賊心虛呢！女人怎么了？誰規(guī)定女人不能半夜出城了？！哪一條規(guī)定給我瞧瞧？拿不出來，你就是污蔑！污蔑我，就是污蔑大人！我們奉命出城辦要緊事，令牌也給你們看了，理由也說了，結(jié)果還是被你們兩個酒囊飯袋耽擱時間！說！是不是心里有鬼，我看～就是有貓膩...該先把你們兩個送到官府去！走！現(xiàn)在就跟我去見大人！”
“什么？做賊心虛？我們....做賊心虛？！”
那兩個官兵給小燕子反一吼，登時目瞪口呆在原地，眼看小燕子一邊扯著他們兩個一邊真的就要往城里去，心里一下子害怕起來。
眼前女子雖只比自己肩膀高出半分，可氣場兩米八的篤定模樣瞬間就打消了他倆最后一絲質(zhì)疑。更何況，還有那塊印著官章，貨真價實的令牌呢...
真要是得罪了官府，他們可受不起。
于是趕忙一副低眉順眼的姿態(tài)，攔住小燕子，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推脫笑道：
“誒！誒！姑娘，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實在是...這么久了，沒見過宵禁后還要違令出城的人，還是您這樣的...漂亮姑娘...我們該死，我們該死！”
那瘦高的官兵說到【漂亮姑娘】時，冷不丁感覺渾身一顫。下意識抬頭去看，就碰上了永琪冷冷看著他的眼睛。頓時喉間一噎，聲音跟著小了下去...
莫名懼怕，又被小燕子攪得頭昏腦脹，兩個官兵只想趕緊跳出這個火坑。
避開目光，接著又點頭哈腰認(rèn)錯請罪，隨即親自上前將兩扇城門打開，恭恭敬敬的送別幾人。臨了，又諂媚笑請求道：“求...姑娘抬手，莫告訴大人...”
“哼！”
小燕子見好就收，可氣勢上仍是拽的二五八萬。一個輕巧跳上馬車，斜瞧了一眼那兩人，想了想，又抓出幾塊碎銀子一扔，撂下話道：“以后罩子放亮一點！別狗眼看人低——”
貨真價實的幾塊銀子比半個月的俸祿還多，今晚當(dāng)值可沒白挨凍！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人高興的眼睛都亮了！
“誒誒！小的記住了！謝謝大人！謝謝大人！幾位大人請——”
穩(wěn)穩(wěn)一把接住，兩人更加喜笑顏開，收好在懷里，連連道謝后敞開大門，邊胡亂踢走路中石子，邊為幾人開道兒，十分討好。在沉沉夜色下，畢恭畢敬看著幾人遠(yuǎn)去...
...
“哎呀，可真刺激，有了小燕子，這一路可有意思多了，連這么嚴(yán)肅的關(guān)頭，都能像玩鬧一樣輕松就過去了，我看...接下來你一個人出場就夠了，我們?nèi)齻€臭皮匠就聽你差遣，指哪打哪，說不定查的更快些...”
擺脫了難纏的官兵，小燕子心情大好，困意被陣陣得意欣喜取代，哪怕遠(yuǎn)處沒了燈火越發(fā)見黑，也沒害怕。轉(zhuǎn)頭回答爾康道：
“這算什么？從前紫薇還沒進(jìn)宮的時候，我們倆還有金鎖，經(jīng)常遇到這些刺激好玩兒的事兒！比在宮里有意思多了！我記得有一回，有個潑皮無賴霸了一對老夫妻的月錢不給，那對老夫妻如何也討不出來，還挨了好一頓毒打。后來，紫薇想了個法子，我們?nèi)齻€挑了個雷雨交加的晚上，扮成鬼，站在他家窗外，嚇得那潑皮屁滾尿流！不僅乖乖把月錢拿了出來，還心虛的倒給了幾十兩銀子，一個勁兒的磕頭，求我們別帶走他兒子。
然后我們就用那幾十兩銀子買了米面、割了肉風(fēng)干在院子里。又把剩余的銀子拿去錢莊，跟了一個做鹽巴生意的大戶，每次他買賣做得好，我們就能賺到一些額外的利銀，用錢生錢....
雖然本錢不多，利銀也不過是些碎銀...但再加上武館經(jīng)營的還不錯，大雜院的生活可是改善了不少！我和紫薇在進(jìn)宮前，這樣驚險好玩兒的事可多了，隔三差五就能遇到！”
小燕子繪聲繪色回憶著從前的日子，笑意滿滿。一旁的爾康聽得心動不已，上前一步走近燕子身邊，驚訝問道：
“紫薇和你一起裝神弄鬼？！紫薇的主意？！”
小燕子出神回來，笑答：
“當(dāng)然咯！扮鬼、扮黑白無常，扮觀世音菩薩教訓(xùn)他說～【“家風(fēng)不正，必遭災(zāi)殃”】都是紫薇的主意吶！最后離開的時候，紫薇還用我教過她的戲法，把柿子汁假裝成人血從天而降，糊了那人一臉一身，快把那人嚇?biāo)懒耍∷液ε鹿砩?，往后再沒敢做壞事！你別看紫薇像她的名字一樣安安靜靜，但其實～她的主意可多著呢！你不知道就是了！”
“還有什么？你再講講！”
爾康印象中，他的紫薇一直是個溫婉恬靜的姑娘，即便偶爾也有俏皮的一面，可如燕子口中這般【出格】他也是見所未見。
顧不得永琪蕭劍笑看自己，實在好奇想要打聽更多。而小燕子亦沉浸其中，一面說：“要不說紫薇是我的好姐妹呢！”一面故弄玄虛逗爾康干著急。未注意前面的路已經(jīng)越來越黑，四周越來越安靜....
待又有約一盞茶的時間，小燕子走著走著忽而停下了腳步。爾康跟得緊險些撞上去。正想問她干什么忽然停下，只見小燕子一雙眼睛定定瞧著遠(yuǎn)處，神色仿若白日在那破廟里一般，夾雜著懼意和踟躕...
“你們瞧，那兒怎么黑壓壓的一片？...是人么？...”
身后的永琪和蕭劍也注意到了，冷下神色，瞇著眸子向遠(yuǎn)處分辨?？商焯诹?，根本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覺出是【一片人】...
“不是吧？...”
爾康也停下腳步順著幾人的目光看去。雖也覺得像，但卻很疑惑，開口道：“這已經(jīng)是冬天了，這冷的天，怎么還會有這么多人在城外呢？...”
可說完，幾人竟心口一凜，同時看向了彼此！...方才那婦人忽然叮囑【“別往城外去”】...
看來真的有蹊蹺！
“走！去看看！”
適時永琪開口，大家一并同去。
可即便做了準(zhǔn)備，然當(dāng)真正走近看清時，幾人眼中皆是一片震驚！
卻見夜色籠罩下的幾座綿延山下，是一群又一群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杀绕鹫f是人，更像是一群孤魂野鬼...正蹲在地上用手或石頭挖著什么東西，連有人走近，都不曾抬頭去看一眼。
小燕子就那么一步步走在人群中間，看著他們仿佛感受不到寒冷，把什么東西挖出來，再放到籃子里，挖出來，再放到籃子里...像提線木偶一般。
永琪爾康亦被眼前所見震撼。
百姓在天寒地凍時節(jié)破衣爛衫無家可歸，是他們頭一次親眼所見...而正不可置信時，耳邊不遠(yuǎn)處忽又傳來一陣微弱的啼哭。小燕子是姑娘，曾經(jīng)又痛失過一個孩子。遂對這聲音格外敏感。
跟著循聲去找，這才發(fā)現(xiàn)朦朦朧朧中，有一個看不出年歲的女人正抱著啼哭的孩子輕聲哄著...嬰兒有氣無力哭著，孱弱無比。而見嬰兒許久啼哭不止，那婦人麻木抬手，竟咬破了手指伸向嬰兒口中！懷中的孩子一瞬含住，本能的拼命吸吮起來！
燕子大駭！趕忙兩步跑上前去，驚問：“你給孩子吃什么？！”
那婦人聞聲，身體一顫，費力的抬頭看向聲音來處。渾濁的眼睛麻木的瞧著燕子，動了動干裂的唇，氣息微弱說道：
“沒有奶水啊...沒有吃的...孩子沒有奶水吃...就要餓死了...沒辦法...我只能把手指咬破，讓他吸我的血...可..我的血也快干了...您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婦人眼窩深深，干癟的臉頰深陷，貼在骨上，渾像一具行尸走肉。
永琪站在小燕子身后，同爾康一起深深怔住?？v使在沙場上他們見過無數(shù)死傷慘烈的的尸體，可竟沒有如此令他們恐懼。這婦人平靜將死的模樣，比那沙場上的刀光劍影還要令人心如刀割...
許是早已習(xí)慣了，許是不過說說而已。那婦人見幾人半晌再未開口，便又平靜垂下頭去，邊哄著懷里吸吮手指的嬰兒，邊用另一只手，將土里的石塊挖出來擱進(jìn)籃子里。
爾康見那破破爛爛籃子里的石頭，竟和方才路過時其他百姓挖的石頭是一樣的，便忍不住開口問道：
“這是什么？你們在挖什么？”
“石塊啊...”
那婦人沒有抬頭，只平靜說道：“有人說，這種白色的石塊，煮一煮，也可以吃...”
小燕子大驚，一把將那籃子扯過來，說道：“不行！這里面恐怕都是石灰，吃了會沒命的！”
說完一倒籃子，里面的石塊應(yīng)聲滾落。附近幾個百姓見了迅速一擁而上，將地上的石塊撿起來，占為己有。
那婦人見石塊被搶走，眼中終于有了波動，卻是一個踉蹌跪倒在地，拉著燕子的衣角流淚哭道：
“你為什么...為什么搶走我的石塊...我...我挖了好半天，才挖到這么一點...你......”
雖是拉扯著，可卻力氣甚小，唯有兩行濁淚肆意流淌在臉上，蜿蜒爬過她消瘦干涸的臉頰。
小燕子一愣，趕忙半蹲下身子，胡亂在衣袖懷中翻找，未果。卻忽一下靈光一閃，想起紫薇帶給她的點心被她圖省事擱在了馬車?yán)铩１慵泵Π矒幔?/p>
“我們車上還有幾包點心，你別急，我去拿來！”
說著起身趕快跑去馬車邊。把車上所有能吃的東西拿出來。永琪爾康對著身邊幾個人說：“這有幾包點心，大家快過來分一分！”
小燕子原是好意，想著能分幾個就分幾個，點心不多，但就算一人半個，也總比吃石頭強！
可這一聲招呼聽在饑民耳中，卻如旱逢甘霖。
生怕自己落下的百姓瞬間涌了過來，接搶過蕭劍胡亂掰碎的點心狼吞虎咽，猶如地獄中的惡鬼，那婦人也抱起孩子往這邊踉蹌跑來。片刻，紙包中的點心便很快見了底。
“不好！災(zāi)民們?nèi)歼^來了！”
而更棘手的是，災(zāi)民比他們看到的還要多。蕭劍看到那一個個奔向這里的身影，大聲喊道。
小燕子幾人聽罷環(huán)視四周，驚駭下，只見黑夜籠合斯如鬼魅的大山上，漫山遍野的人群向他們跑來...
...
“不行！災(zāi)民太多了，車上的食物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爾康看了看四周，與身邊人說道?！笆拕?，你和永琪留在這里保護(hù)小燕子，我駕車回四合院，找找什么能吃的東西都先送來！這情形，今晚咱們肯定是不能回去了，這些災(zāi)民就快餓死病死了，無論背后有什么原因，都務(wù)必先救人再說！”
天大的事大不過人命。眼看災(zāi)民越來越多，蕭劍略一想，要想救人，此時也只能這樣。于是說道：
“也好，順便再借些藥品來，還有棉被，或者不用的舊衣服，能用上的通通拿來！好歹能讓這些孩子擋擋風(fēng)！切莫逗留，快去快回，一路小心！”
“好！照顧好永琪小燕子！”
簡單囑托了彼此幾句，爾康重新駕上馬車，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深夜里。
這頭，小燕子和永琪還在不停安撫著奔涌而來的人群，看著這些衣衫襤褸的人一個個“撲通撲通”跪下身來，將手高高舉過頭頂，又俯下身去重重磕頭，對他們高喊：“活菩薩救命！救命！”
心里百般滋味，很是難受。
“快起來快起來，不要拜我們！這么冷的天，大家盡量靠在一起暖和暖和保持體力，忍耐一會兒，就有熱粥喝了！再忍忍！”
“有粥喝！有粥喝！我沒聽錯吧，老天爺！活菩薩！活菩薩！天啊——”
聽到會有熱粥喝，災(zāi)民們那一如死灰的眼中倏然迸發(fā)出光芒！求生的本能讓他們激動的渾身止不住顫抖，滿腔洶涌的感激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磕頭！
而后像是一個個聽話的孩子，永燕和蕭劍怎么說，他們就怎么做，聽從安排的擠靠在一起，為期盼那一口承諾過的熱粥...只要聽話，就有飯吃...就算是被耍，也要賭一賭，試一試....這是唯一能活命的機(jī)會了...
蕭劍將簫別在腰間，去較近的幾處山上尋了些枯木樹枝來攏在一起點燃，聚成一個又一個小火堆給百姓取暖，一團(tuán)團(tuán)火光暫且驅(qū)散了四周的寒意。百姓們圍坐著聚在一起，眼神呆滯，迸起的火花嗶啵作響，在黑色的巨幕中燃燒，竟有種荒誕的平靜。
而燕子和永琪也一刻沒有停下。
燕子照顧著幾個年幼患病的孩子，永琪憑著從前看過的醫(yī)書和經(jīng)驗簡單處理著他們身上的擦傷，兩人十分默契。只是方才那婦人懷中的嬰兒卻讓小燕子犯了難。嬰兒太小不知人事，只知餓了就哭，哄了很久也沒有停下來，小燕子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又沒有法子，永琪和蕭劍安慰她，可也知是徒勞。第一次，小燕子生氣自己不是個母親，不然或許可以想出更好的辦法...
好在正當(dāng)焦頭爛額時，一陣馬鳴由遠(yuǎn)及近，燕子聽了眼睛一亮，站起身開心對永琪道：“爾康回來了！有救了！”
隨后顧不得沾了一身的血污泥土跑向馬車，與永琪蕭劍一起，將帶來的物品一一拿下車來。
災(zāi)民們也“嘩”的一下站起身，眼巴巴的往這邊看，恨不得一下子沖上來，可又擔(dān)心惹惱好不容易愿意給他們施舍的活菩薩。遂就那樣一個挨著一個拼命的咽著口水，踮起腳尖看著，只要得了應(yīng)允，就要爭先恐后的沖過去！
小燕子雖早已習(xí)慣宮中衣來伸手的生活，可回到民間，那一套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技能仍是游刃有余。
架鍋，生火，燒水，煮米，一套行云流水下來，很快，煮開的米香和熱氣騰騰的水霧繚繚蔓延在冰冷的深夜里...幾人不停的盛粥，送到一個個排隊前來、滿眼渴望的災(zāi)民手中，燕子又盛了一點點米湯，小心的喂給懷中的小嬰兒...
吃一頓飽飯，仿佛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許久未沾米香、像人一樣活著的災(zāi)民小心翼翼的捧著碗碟茶缸，生怕滴落一顆米粒...
...
“借了多少米？”
終于得了空，永琪問道。
“四合院有的都拿來了，又從房東那里借了幾袋，雖然只能保證少部分人吃飽，可總比都餓肚子強！”爾康道。
永琪聽了，沉默一時，看著鍋里清湯寡水連筷子也立不住的粥，擰眉：
“不是誰能吃飽....根本是....誰都不吃不飽...這粥太稀了，和水沒什么兩樣，這些災(zāi)民頂不了多長時間的...沒有吃的，身體抵抗不住，怕是餓死病死的會越來越多，這兒離主城又近，一旦尸橫遍地，再滋生瘟疫，波及的，就不只是這里了...”
因常年為皇上處理國事，又有皇上親自教導(dǎo)，加上天資聰穎，永琪總能敏銳的想到更深一層。這是他作為一個優(yōu)秀政治家的敏感，也是皇上格外器重他的原因。蕭劍也聞言看向他，亦是打心底佩服。
爾康自然明白永琪的擔(dān)憂，歷來因大災(zāi)而致大災(zāi)的滅頂慘案，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
小燕子聽了，氣得直跺腳。問道：
“不是說大災(zāi)已經(jīng)過去了嗎？！怎么城外還有這么多災(zāi)民？那城里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只有城里的百姓是百姓，城外的百姓，官府就不管了？這是什么邏輯？！誰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這些百姓在這里沒吃沒喝，都快要凍死餓死了，那些口口聲聲的百姓父母官呢？就這么睡得著？！”
疑惑重重，奇怪種種，太多想不通的事令小燕子無比氣憤，尤其看著眼前這一群在寒風(fēng)里受餓受凍的百姓，想想自己也曾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里祈盼有人給她一床棉被....想不到過去了十幾年，乾隆盛世下竟還有人在受這樣的苦，心里陡然酸痛，連眼眶也紅了起來。
永琪抬手揉揉她的發(fā)端，想要說幾句安撫她的話，卻發(fā)覺她竟已先將自己心里的話說了出來，他沒法安撫，因為他也想知道這是為何....
饒是讀過了萬卷圣賢書，可面對小燕子的疾言厲色，三個飽讀詩書的大男人卻無法給她一個合理的答案，只能沉重的站在風(fēng)里。
爾康嘆了口氣，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災(zāi)民，看了看燕子，方才路上回來時的另一處所見，竟不敢再開口去講...可不講，早晚有一天也是瞞不住的...
“永琪...去山那邊看看吧...”
“菩薩！菩薩！救救命吧！救救俺娘！俺娘要不行了！菩薩！救救俺娘！——”
然方才開口，一個看起來大約十幾歲的姑娘從遠(yuǎn)處跌跌撞撞跑來，重重跪倒在地，口中不停求救。
永琪等人被嚇了一跳?；剡^神趕忙將她扶起來，干脆俐落說了一句：“走，去看看！”便徑直而去。
待走近，只見地上躺著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嫗，闔著雙眼氣息奄奄，一個空空的漆碗擱在一邊，里面還剩了半碗水粥...
方才求救的姑娘費力扶起娘親，哭喊：
“娘醒醒！娘醒醒?。∑兴_來救我們了！來救我們了！娃沒了，俺再失去你，俺就沒娘了！娘醒醒——醒醒！——”
可無論怎么呼喊，那老嫗始終氣若游絲，不停抽動，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永琪蹲下身來，狠狠的掐她的人中，可仍無濟(jì)于事。蕭劍用手撐開她的眼睛，借助火光去看她的瞳孔，又上下按了按她左右兩條手臂，頓時心里一震！
..
“沒用了...”
雖是遺憾，可事實殘酷的擺在眼前。
那姑娘聽了，看著蕭劍先是一愣，隨后放聲大哭起來，沒了娘親，她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怎么沒用了？！”
小燕子不甘心?！懊髅鬟€有呼吸??！說著又趴下聽聽她的心口?！澳憧矗倪€在跳呢！怎么會沒用了呢？！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呀！”
爾康心疼小燕子，在身后撫著她的肩。
可在小燕子祈求期盼的眼睛中，蕭劍還是遺憾的搖了搖頭。
“沒用的...這不是普通的病...這是...朊病...”
“朊病？！”
小燕子怔怔。
“那是什么？”
永琪爾康也問道。
蕭劍將那老嫗小心放下身來，倚住舊棉被。又探出手摸了摸那老嫗越發(fā)僵直的四肢。說道：
“這是西域傳來的一種病...我還小的時候，曾在云南見過.....得了這種病的人，幾乎都有失明和四肢僵直，身體止不住抽動的癥狀...你們瞧...和她現(xiàn)在的病癥一模一樣....這種病無藥可醫(yī)，無法可治...但這種病...通常是在很極端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才見得到的...”
“什么極端的情況？能讓人患上這么嚴(yán)重的??？...”
小燕子聽得糊里糊涂，想了想又問。
蕭劍抬眼看向她的眼睛，猶豫半晌，方才開口道：
“是...食人肉所致...”
...
“人肉？！吃...人肉？！...”
話一出，永燕大駭！
默聲側(cè)過頭去，眼前的姑娘仍痛哭不止。蕭劍看了她片刻，直接問道：“人肉...是從哪里來的？....”
那姑娘還只是哭。
蕭劍倒也不急。因為心里已經(jīng)大約有了答案，所以也只靜靜等待。小燕子茫然的看看她，又看看永琪，實在耐不住心里的煎熬，著急問那姑娘道：
“你方才說你的孩子沒了，是什么意思？！總不會...你娘把孩子...吃了吧？！”
“不是！...不是...不...”
那姑娘將臉埋進(jìn)雙手中，哭著搖搖頭。
小燕子更加心急，繼續(xù)猜想道：“那...是你們太餓了......把路邊的尸體吃掉了？...所以..你娘就病了？！...”
心里的猜測實在可怖，想到那人吃人的場景，小燕子猛地打了個寒顫！
可那姑娘卻好像被觸動了什么命脈，忽然號啕大哭起來，撕心裂肺！
...
“小燕子...”
看到燕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了一跳，同是陷在震驚中的永琪拉過燕子的手臂，說道：
“讓她冷靜冷靜吧...挨了這么久的餓這么久的凍，心里一定委屈極了，等她冷靜下來，再聽她慢慢對我們說...”
燕子看著永琪，他眼中的溫柔讓她漸漸平靜下來，愣了愣，便也乖乖的點點頭。
“不是...不是尸體...”
然那姑娘卻忽然又開口，淚水從指縫中滲出來，仰起頭，大聲哭喊道：
“不是尸體...不是俺的娃！俺...俺和俺娘都快餓死了，俺娃也快餓死了...救...救不活了...俺狠不下心，就..用俺的娃....換了...換了別人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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