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像一幅驟然展開的、色彩鮮亮卻底調(diào)冰冷的油畫。期末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仿佛一道赦令,將高三生們從題山卷海里暫時解放出來。壓抑了整整一個學(xué)期的躁動,在寒假的頭幾天里以一種近乎報復(fù)性的方式噴涌而出。
唐晴是其中最活躍的組織者。她似乎有無窮的精力,拉著寧子源、蘇子衿,還有幾個玩得好的朋友,幾乎跑遍了整座城市。
她們?nèi)バ麻_的室內(nèi)滑雪場,在人造雪道上摔得人仰馬翻,笑聲和尖叫聲幾乎要掀翻屋頂;她們甚至在一個天氣晴好的下午,跑到了郊外的廢棄鐵路邊拍照,冰冷的鐵軌延伸向遠方,天空是洗過一樣的湛藍。她們?nèi)バ麻_的網(wǎng)紅游樂場,在過山車上尖叫到嗓子沙啞;鉆進藏在老舊巷弄里的私人影院,看煽情的愛情片時蘇子衿哭得稀里嘩啦,唐晴卻歪在沙發(fā)里懶洋洋地吐槽劇情;冒著冷風(fēng)跑去江邊看并不怎么壯觀的人工燈光秀,結(jié)果被凍得瑟瑟發(fā)抖,擠在一起分食一袋熱乎乎的糖炒栗子;甚至心血來潮報了個短期烘焙班,最后做出的餅干奇形怪狀,甜到發(fā)齁,互相嘲笑對方是“廚房殺手”。
唐晴總是人群中最耀眼、最鬧騰的那個。她似乎比任何人都享受這場假期的狂歡,嘴角總是揚著恣意的笑,眼睛里閃爍著明亮又有些過度興奮的光。她熟練地安排著一切,買單,講著俏皮話逗得大家前仰后合,仿佛要將所有積壓的沉悶和郁氣都在這個寒假徹底揮霍干凈。
但寧子源注意到了那個細微的、固定的、仿佛某種隱秘儀式般的動作。
每一次,當大家抵達一個新的地方,無論是喧鬧的游樂場門口,還是幽靜的藝術(shù)館臺階前,甚至是飄著食物香氣的夜市入口,唐晴總會突然停下腳步,笑著對大家說:“你們先進去,我系個鞋帶/回個電話/買瓶水/買個打火機/有東西落車上了/看到熟人,過去打個招呼?!?/p>
理由五花八門,但結(jié)果都一樣。
她會走向某個僻靜的角落——建筑物的背面、街角的綠化帶后、??康能囅吨g。
大約三五分鐘后,她會重新出現(xiàn),臉上依舊是那種明晃晃的、似乎毫無陰霾的笑容,快步追上大家,融入接下來的玩樂。
但每一次她重新出現(xiàn)時,寧子源都能極其敏銳地捕捉到,那極其短暫的一瞬間——唐晴身上會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被冷風(fēng)吹散了大半的煙草氣息,以及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未被笑容完全掩蓋的疲憊和某種……空洞。
她不是在系鞋帶,也不是在回電話。 她是在抽煙。
寧子源默默地看著,一次,兩次,三次……她從未上前打擾,也從未在事后問起。她只是會在唐晴離開去完成那個“儀式”時,下意識地放慢腳步,留在隊伍最后,目光不經(jīng)意地追隨著那個背影。
她看到過唐晴抽煙時微微蹙起的眉頭,看到過她吐出煙霧時長長呼出的那口氣,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疲憊。她也看到過唐晴在摁滅煙頭后,用力揉搓臉頰,努力調(diào)整表情的樣子。
蘇子衿心大,偶爾會嘟囔:“晴姐怎么又掉隊了?”但很快又被新奇好玩的東西吸引過去。
只有寧子源,安靜地將這一切收在眼底。
她什么也沒說。沒有追問,沒有勸阻,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察覺的神情。她只是在那股淡淡的煙草味隨風(fēng)飄近時,下意識地屏住一瞬呼吸,然后繼續(xù)安靜地聽著蘇子衿嘰嘰喳喳,或者回答著唐晴興致勃勃提出的下一個游玩建議。
直到這天傍晚,她們一行人從一家熱哄哄的密室逃脫店里出來,腎上腺素還未完全消退,吵著要去吃火鍋。
店門口人聲鼎沸,霓虹閃爍。唐晴果然又笑著揚起手:“你們先去對面那家店占位!我好像把耳機落在密室里了,回去找找!”
蘇子衿等人不疑有他,嘻嘻哈哈地朝著馬路對面的火鍋店走去。
寧子源卻站在原地沒動。 她看著唐晴轉(zhuǎn)身,熟門熟路地走向密室逃脫店旁邊那條狹窄、昏暗的小巷子——那里絕不是什么返回密室的路徑。
唐晴的身影即將沒入巷口的陰影里。
寧子源忽然動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跟著大部隊離開,而是腳步很輕地、快速地跟了上去。
巷子很深,堆放著一些雜物垃圾桶,光線晦暗。唐晴果然沒有往密室的方向走,而是走到了巷子中段,背對著巷口,微微低著頭。
打火機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一小簇火苗亮起,映亮她低垂的側(cè)臉和指尖夾著的細長香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頭,緩緩?fù)鲁龌野咨臒熿F。那動作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仿佛卸下重擔般的疲憊感,和她在人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過度亢奮的活力判若兩人。
煙霧繚繞中,她的背影顯得單薄而緊繃,像一根被拉得太滿的弓弦,只能借助這一點尼古丁的麻醉,換取片刻的、虛假的松弛。
寧子源安靜地站在巷口拐角的光影交界處,沒有繼續(xù)靠近,也沒有出聲。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煙霧升起、散開,看著唐晴微微聳動的肩膀。
一種酸澀而柔軟的情緒在她心底慢慢蔓延開。她忽然明白了,唐晴這段時間帶著她們滿世界瘋玩的狂歡之下,隱藏著多么巨大的壓力和無法言說的沉重。那根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笨拙而孤獨的泄壓口。
唐晴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抽煙的動作頓了一下,猛地回過頭。
四目相對。
巷外街道的喧囂和霓虹燈光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巷內(nèi)是幾乎凝滯的、彌漫著煙草味的寂靜。
唐晴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措手不及的慌亂,她下意識地想把手里的煙藏到身后,但動作進行到一半又停住了,似乎覺得已經(jīng)毫無意義。她的指尖還夾著那支燃了一半的煙,煙霧在她和寧子源之間裊裊上升。
她的嘴唇動了動,想扯出一個慣常的、無所謂的笑容,說點什么玩笑話搪塞過去,比如“被抓包了啊”之類的。
但她看著寧子源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清澈平靜的眼睛,所有準備好的、用來偽裝和防御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寧子源的目光里沒有驚訝,沒有指責,沒有厭惡,甚至沒有疑問。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平靜,以及那平靜之下,不易察覺的……心疼。
那種眼神,比任何質(zhì)問都更讓唐晴無所遁形。
她握著煙的手指微微收緊,煙灰簌簌落下。
兩人在彌漫的煙草氣息和巷子的晦暗光影里沉默地對視著。
過了好幾秒,寧子源才微微動了一下。她朝著唐晴,很輕地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攤開在兩人之間的空氣里。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稀薄的煙霧,落在唐晴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
“給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