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念予,是先帝的第四個(gè)兒子。如今,是新帝。
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了三位皇子。
我的母親雖然貴為皇后,但是不受寵愛,日復(fù)一日地將自己消磨在太醫(yī)院里。
或許有的時(shí)候她會去奉天樓中的觀仙臺,在那兒待上半天。
她偶爾還會抱著我說,我像極了他。
他?
后來我長大了些,入了重華宮,母后就再也沒有提起他了。
她只會坐在屋子里繡著花。
父皇很少召見我,他最喜歡我的大哥,日日帶在身邊教導(dǎo),或許還有二哥。
雖然我不受皇帝的喜歡,但是我的外祖十分有實(shí)力,半個(gè)朝堂都支持立我為儲君。
因?yàn)槲沂堑兆樱@就夠了。
可是,大哥他有皇帝的支持,還有那些忠君者的追隨。
外祖決定送族女入宮,來爭得寵愛,已期壓一壓皇貴妃的氣勢。
皇貴妃就是大皇子的母妃。
母后對于這個(gè)提議毫無波動,她早就心死了,或者說追隨著那個(gè)他去了。
我想起來幼年時(shí),看見母親把一條白絲巾搭在手腕上,放在桌上出著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許就是他吧。
我從來也沒去問過。
母后每旬都會喊我去鳳儀宮陪她一會,塞給些小東西,她很安靜,理智,直到有天我臨走時(shí),她拉著我的手,說,
“不要擔(dān)心大皇子會搶你的位置?!?/p>
我眨了眨眼睛,僵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揣著一顆怦怦跳的心回去了。
過了幾個(gè)月,臨近年末時(shí),我記得那是一個(gè)大雪紛飛的清晨,我的宮女悄悄站在門口,對我說,大皇子去了。
我知大哥身體一向健康,怎么會扛不住一場雪呢?
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說。
那個(gè)冬天冷的讓許多人熬不過去,就這般被一場大雪蓋在了宮墻里面。
皇貴妃瘋了,她沒了兒子,那是她唯一的孩子。
早春時(shí)分,御花園中的湖面還未完全解凍,侍衛(wèi)們從里面撈出了皇貴妃的尸體。
僵直的,青紫的,毫無生息。
人人都說她是跳河自盡,去找她的孩子了。
父皇自然是悲痛難忍,一連幾個(gè)月都未曾振作起來,天天把自己堆在御書房里。
陽春三月,日子漸漸回暖,宮中人的心思又活躍了起來,其中也包含了二哥的母妃,端貴妃。
她盯上了皇貴妃的位置,甚至,想再往上一步。
我八歲,二哥九歲,立太子的決定也在這兩年。
對了,大皇子死的時(shí)候,正好十歲。也許父皇就打算立他為太子呢?
母后動手地很快,兩位貴妃先后被這吃人的皇城給吞噬,為這長長的紅色宮墻,添了幾分艷麗的顏色。
接著是二皇子,他也死在了冬天,十歲將至,卻未曾能過。
宮中很快就淡忘了這位皇子。
畢竟,誰還記得失敗者呢?
父皇憔悴了許多,他終于舍得重視起我來,將我?guī)г谏磉吔虒?dǎo),結(jié)識重臣。
我踩著我兄弟們的尸骨上了位。
母后終于露出點(diǎn)笑容了,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像一只素色的蝴蝶略過心頭一樣,略過我心尖。
可是我很惶恐,我怕她要去找他了。
可惜這個(gè)笑容終究是曇花一現(xiàn),和朝露一樣蒸發(fā)在陽光里。
宮內(nèi)的陽光從來都沒有溫度。
母后的好姐妹,持盈母妃,被人害死了。
接著是母后還懷有身孕的族妹,也一起走了。
我還記得我趴在她的肚子上,聽著小弟弟的動靜,是一個(gè)活潑的孩子。
如今,連來到世上轉(zhuǎn)一圈的機(jī)會都被人剝奪了。
她們的生命比鴻毛還輕,從未能落到皇帝的心里,就這般消逝了。
母后哭了,她抓著陶凝母妃的手,字字血淚地說,必須要付出代價(jià)。
宮內(nèi)開始月月死人,一個(gè)偌大的后宮,竟像是一只饕餮,把人的性命條 條不落地給吞了。
我知道,是母后和陶凝母妃動的手。
她們不殺人,死的就是我們。
單純善良的人,怎么可能熬得過這里面吃人的生活。
又過了幾個(gè)月,我十歲后,父皇終于如眾人所愿,立我為太子。
而與之一起來的,是陶凝母妃被打入冷宮的消息。
我著急去看母后,誰知她卻十分冷靜。
她說,“我早就知道了,皇帝連楚歡都能賜死,還在意我們不成?”
楚歡,是皇帝曾經(jīng)最為珍愛的妃子,一度碾壓母后直逼皇后的寶座。
后來,她死了,因?yàn)樗颇负笙滤?/p>
明明皇帝這般在意,愧疚與她,卻反手將她推進(jìn)深淵。
這就是皇帝啊。
“他連自己的親弟弟都能拿去祭天,就為了他能夠活命?!?/p>
母后摩挲著我記憶里的白絲巾,淚水嘩地一下子涌了出來,一滴一滴地,把她鳳袍上的牡丹花染濕。
“念予,念予,你知道你為什么叫念予嗎?”
母后摟住我,她身上的珠釵滑在我的臉上,冰冷不帶溫度,她頭頂?shù)牧魈K淺淺地擦著我的肩膀,還有那象征身份的鳳冠,抵在我的額頭上。
“念予,他叫容予,他其實(shí)也不叫容予,但是我只記得,他叫容予了。”
母后哭的很傷心,她癱軟在地上,卻死死拽著那塊白色方巾。
那是她十幾年來的寄托。
走了十幾年的人,還有人在掛念著他,也是一件幸事吧。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走在漫長而寬敞的宮道上。
這條路,我走了十幾年,也要走一輩子。
后來啊,母后的身體漸漸不好了,她強(qiáng)撐著見我成了婚,有了孩子,就一病不起,纏綿于病榻上。
最后,也是在一個(gè)雪天,她走了。
我沒能進(jìn)宮去瞧見她最后一面,只是聽見宮城內(nèi),響起來的喪鐘聲。
白雪覆住屋檐,宮里鋪上縞素,黑的和白的混在一起,最終鋪成一條路,讓母后走向來世。
我一向知道,冬天是最難的日子。
宮里留不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