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來送我的嗎。”看著李舒仇越走越近，趙思情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在你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如果你是來安慰我的，大可不必了，我趙思情不需要別人的憐憫?！?/p>

“趙思情，你覺得我就是單純來安慰你的嗎？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出來，彼此都能懂?！?/p>

趙思情看了旁邊的空地一眼，無奈地笑了一下：“你想聽？”

“不然呢？如果你家里有困難，我可以幫助你。”

趙思情苦笑著搖了搖頭，娓娓道來。

她沒什么特殊愛好，也沒什么同學(xué)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飯、逛街、念書，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長大。唯一和別人不同的是，她家里只有父親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里的路人甲，卻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親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初中的時候，父親每天騎電動車接她放學(xué)，按時按點，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有時路過菜市場，停下車給她買一塊炸雞排，她坐在電動車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

她說：“爸爸你吃不吃？”

父親回頭瞥一眼，說：“你啃的那么干凈，我吃什么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樣，很高、很帥氣、很遷就她。

她說：“哥哥哥哥，你這個新發(fā)型好難看，我不喜歡看?！?/p>

哥哥說：“換！”

她說：“哥哥哥哥，你的這個新女朋友我不喜歡，將來變成嫂子的話一定會兇我的?！?/p>

哥哥說：“換！馬上換！”

哥哥不是嘴上說說，是真的換。她的話就是圣旨，從小就是這樣，他并不覺得自己受委屈，只怕委屈了妹妹。母親離去時，妹妹還不記事，他心疼她，決心罩她一輩子。

他是個成績不錯的大學(xué)生，有獎學(xué)金，經(jīng)常搶過電腦來翻她的淘寶購物車，一樣一樣地復(fù)制下地址，然后登錄自己的賬戶，替她付款。

他臨近畢業(yè)，家里沒什么關(guān)系提他謀一份前途無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窩一輩子，于是順應(yīng)潮流成了考研大軍中的一員。

有一天，他從臺燈下抬起頭，沖著客廳里的她說：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將來找份掙大錢的好工作，然后帶你和爸爸去旅行，咱們?nèi)ハＥD的圣托里尼島①，碧海藍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從沙發(fā)上跳下來，跑過去找哥哥拉勾，嘴里含著巧克力豆，心里也是。

若日子一直這樣平平靜靜地流淌下去該多好。

命運善嫉，總吝嗇賦予世人恒久的平靜，總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進過山車，任你怎么恐懼掙扎也不肯輕易停下來，非要把圓滿的顛簸成支離破碎的，再命你耗盡半生去拼補。

哥哥突然崩潰了，重度抑郁癥。

事情是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學(xué)聚會后開始變糟的。他那時連續(xù)考了三年研究生，沒考上，正在拼死備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學(xué)的再三邀約，勉強答應(yīng)去坐坐。

一切來的毫無征兆。

哥哥赴宴前，她嚷著讓他打包點兒好吃的東西帶回來，哥哥一邊穿鞋一邊抬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他系鞋帶，埋著頭輕聲說：小妹，今天是別人請客，不是我埋單……

她開玩笑說：不管不管！偏要吃！反正你那些同學(xué)不是白領(lǐng)就是富二代，不吃白不吃！

父親走了過來，遞給哥哥50塊錢讓他打車去赴宴。哥哥沒有接，他說：爸爸，我騎你的電動車去就好。

誰也不知道那天的同學(xué)會上發(fā)生了什么。或許和這個世界上許多同學(xué)聚會一樣，敘舊之外，少不了炫耀和吹噓、數(shù)落和攀比，客客氣氣的俯視，心照不宣的鄙夷。

半夜時，哥哥空手回到家，沒給她打包飯盒。他如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的走進自己的小房間。

第二天她推開哥哥的房門，滿地的雪白。

他盤腿坐在紙片堆里，滿眼血絲。

她嚇壞了，傻在門口，不敢去抱住他，手指摳在門框上，新做的指甲脆響一聲，斷成兩片。

哥哥不說話，眼睛也不看人。從那一天起，他再也沒正視過她的眼睛。

禍不單行，父親現(xiàn)在也病了。哥哥出事后，父親變得和哥哥一樣沉默，天天悶著頭進進出出，在家和醫(yī)院之間來回奔波。中年男人的傷心難有出口，只能窩在心里，任它郁結(jié)成恙。人過中年，要病就是大病。就算醫(yī)生不說，就算爸爸不講，她猜也猜的出是絕癥。好好的一個家就這么完了。

沒人給她買雞排，也沒人給她在淘寶上付款了，她必須每天拎著保溫盒，掐著課余的那點兒時間在醫(yī)院和學(xué)校間來回奔跑，騎的是父親那輛電動車。

哥哥的情況越來越糟糕，認知功能不斷下降，自殘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一個階段的電抽搐治療后，醫(yī)生并未給出樂觀的答復(fù)，反而說哥哥已經(jīng)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一天，在照顧哥哥時，他突然精神失控，把熱粥潑了半床，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來，手掌按在她臉上，致使她后腦勺磕在門角上，鼓起杏子大小的包。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捂著腦袋跑到街上。街邊花園里有小情侶在膩歪，她路過他們，不敢羨慕，不敢回頭，眼前是自己在太陽下孤零零的影子。

她從未談過戀愛，不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個肩膀靠一靠。她給父親打電話，怯怯地問：爸爸，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

爸爸在那頭久久的沉默。

她大哭，大聲問：爸爸，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

事情好像永遠不會再好起來了。化療失敗，父親一天比一天虛弱，再也下不了病床。飯盒里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要她再送飯了，用的鼻飼管。

她才19歲啊。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經(jīng)常從半夜?jié)竦教炝?，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腦袋，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里默念著：再晚一分鐘起床吧……再晚一分鐘起床吧……

李舒仇聽的泣不成聲：“你為什么要獨自承受這些？”

“現(xiàn)在看來，無所謂了。”趙思情一臉釋然，“不知多少個深夜，自己獨自默默流淚，來掩飾自己的脆弱與孤獨，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是新的一天。有些事，害怕和朋友訴說，給別人的生活增添煩惱。于是，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躺在枕邊，把那些不能訴說的傷痛小心翼翼地翻出來，看看心里的傷口有沒有結(jié)痂。即使疼到痛哭，也拼命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生活很苦，有時能懂你的，只有在深夜陪伴你的枕邊淚。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夢想。但每個人際遇不同，兒時在心中暗暗許下的愿望，也許在今天已經(jīng)漸行漸遠。繁忙的生活讓你喘不過氣來，但就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你想起小時候那個堅定的自己，不知不覺淚眼蒙眬?！?/p>

生死之事，該來的來該走的走，擋也擋不住留也留不住，正如歌詞里唱的：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也無法挽留②。

回光返照之際，父親喊她到床頭，囁嚅半晌，對她說：“……你哥哥，就隨他去吧，不要讓他拖累了你?！?/p>

父親看著走廊里的男生：“哦，思情找男朋友了?！?/p>

她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更不知道該不該叫李舒仇進來。父親盯著她，半晌無語。終于，他輕輕嘆了口氣，輕聲說：“是哦，思情早就是個大孩子了……”

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個父親在沉默中離去。

注釋

①圣托里尼島：圣托里尼是在希臘大陸東南200公里的愛琴海上由一群火山組成的島環(huán)，圣托里尼島環(huán)上最大的一個島也叫圣托里尼島，別名錫拉島。圣托里尼島位于基克拉澤斯群島。

②該來……挽留：歌曲《這個年紀》的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