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當日。
向來冷清寂寞的地君府,似乎從未如此熱鬧過。四處燈火通明,鑼鼓喧天,連那無邊的夜色也似乎被府中四處掛著的大紅燈籠染上了喜慶的紅色。
前院內,向來一襲紫衣的男人此刻身著大紅喜服,墨發(fā)如瀑,立在那里,宛若謫仙一般。他向來不喜人多熱鬧,可是今日不同。今日是他與羨羨的大婚之日,他要昭告萬鬼,他的羨羨從此以后便是整個地府最尊貴的王妃,是他此生的唯一摯愛。他人尚在前院,一眾賓客一起酣暢宴飲,心卻早已跑到了后院的洞房之內,那蒙著紅蓋頭的纖細人影身上。修長的手漫不經心地把著酒盞,男人情不自禁勾起一絲微笑。
我的羨羨,這會兒該等急了吧。
終于等到宴席結束,賓客散盡,身穿大紅喜服的男人幾乎是拔腳就匆匆往后院走去。
羨羨,我的妻,你終于嫁給我了,今晚,你終于真正地屬于我了。
帶著十分的欣喜,期盼,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男人在房門外停佇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內空空蕩蕩的,不見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纖細人影。桌上的大紅喜燭還在燃著,滿房的大紅色,刺痛了男人的眼睛。
呵,男人站在房間的中央,竟是低頭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男人笑得太劇烈,捂住嘴咳了兩聲,眼角竟是咳出來了幾滴淚來。
北堂墨染,這個結果,你不是早就該心知肚明了么?
你明明知道他不愛你,甚至恨足了你,卻還是愿意去給予他信任與自由,愿意去相信他為你編織出來的那些甜蜜的謊言與陷阱。
……
你到底,還在期盼些什么呢?
……
“阿羨,這是什么地方?”清雋的白衣的少年被身著大紅喜服的少年扯著袖子,走在地府漫無邊際的曠野之中,環(huán)望四周,到處都是暗沉沉的夜色,看不見一點光芒。
“阿羨,你要帶我,去什么地方?”白衣少年如玉的面龐上露出一絲不解。
“言哥哥跟著阿羨走,等去了你就知道了。”穿著大紅喜服的少年回頭,沖著他粲然一笑。白衣少年便不再詢問,任由著那紅衣的人拽著他的袖口,拉著他往前走。
兩個人在曠野里走著走著,前方有微微的紅色光芒閃爍,走近了,那紅光便愈來愈亮,漫天遍野,如火光一樣熾熱燃燒著。白衣的少年這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已走到奈何橋邊,那漫天的紅色,竟是那血紅血紅的曼珠沙華開得正熱烈妖嬈,遍布在兩人腳下的曠野中,一直延伸到奈何橋的那一頭。
“阿羨……”
“言哥哥,阿羨今天好看嗎?”身著大紅喜服的少年握住了白衣少年的手,仰起頭來看著他,眉眼彎彎,笑容燦爛。
白衣少年望著少年琥珀色的小鹿眼睛,盯了片刻,才用清澈如泉石般的聲音低聲道:“好看,我從未見過有人身著大紅色,如阿羨這般好看?!?/p>
少年聞言,低頭靦腆地一笑,不去看白衣少年的臉,繼續(xù)緩緩地道:“那,今日在此處,黃泉之上,彼岸花見證,你我二人結發(fā)為夫妻,言哥哥可愿意?”
白衣少年怔住了,如黑曜石一般漆黑璀璨的眸子盯著少年微紅的臉:“阿羨……”
少年依舊低著頭,不去看他,似在等著他的回答。
白衣少年握緊了少年纖細的小手,低頭望著他,語氣從未如此溫柔堅定過:“阿羨,言哥哥當然愿意。能與我的阿羨結為夫婦,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是言哥哥此生最大的愿望。”
聽見白衣少年的話,少年才一下子抬起頭來,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比那漫天遍野怒放著的曼珠沙華更加艷麗:“言哥哥,阿羨也是一樣,從很早以前,嫁給言哥哥,也是阿羨此生最大的愿望,”少年說著,轉頭看向那一直延伸到奈何橋的另一邊,看不見盡頭的血紅血紅的彼岸花路,“那就讓這黃泉地府,見證你我二人的大婚之禮吧。”
黃泉漫漫,一個清雋挺拔的白衣身影,與一個纖細輕盈的紅色身影,便在這滿山遍野的血紅色花朵之中,對著奈何橋頭拜了一拜。
一拜天地。
兩人起身,對著橋下的黃泉之水,又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兩拜過后,兩人站起身來,彼此相對,緩緩俯下身子,拜了第三拜。
夫妻對拜。
禮成,從此你我二人便為夫妻,永結同心,生死不移。
紅衣的少年不知從何處變出來了一個匣子,一打開,里面放置著一個酒壺,兩盞酒盅。
“言哥哥,洞房之夜,你我還未喝合衾酒呢?!?/p>
少年說著,拿起酒壺,將那兩盞酒盅內斟滿了酒,將其中一盞,遞與了白衣的少年。
白衣少年修長的手接過了那酒盞,望著里面清澈的液體,沉思不語。
“言哥哥,若是阿羨說,這盞內之酒,只要喝下去,魂魄就會從此煙消云滅,天上人間,再無蹤跡可循,”少年眨了眨長長的眼睫,望著白衣少年握著酒杯的纖長手指,緩緩道,“你可愿意,喝下這杯酒,與阿羨永生永世,再不分離?”
白衣的少年聞言,抬頭看了看面前的人,向來冷冷清清的面容,此刻忽地溫柔一笑,少年很少看見他的笑容,只覺得此刻他的笑臉,宛若皎皎明月一般,純凈耀眼。
白衣的少年沒有說話,將手中的酒盞舉到嘴邊,仰起頭,將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言哥哥……”
少年的眼眶中似有水光流轉,他使勁眨了眨眼睛,拿起手中的酒盞,剛要湊近自己的嘴邊,卻感覺眼前白影一閃,再一低頭,手中的酒杯已然被白衣少年奪走,杯中的液體盡數(shù)灑在了腳下彼岸花的花瓣之上。
“你……”
“阿羨,言哥哥怎么會讓你去死呢,”白衣少年手中拿著空酒盞,另一只手緩緩地撫上了少年的發(fā)頂,“看著阿羨平安,快樂地活下去,便是言哥哥此生唯一所求,”白衣少年說著說著,低下了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失落的神情,“只是從身死那日,我就該明白,今生我已經無法再保護我的阿羨了。”
白衣的少年說到這里,突然覺得一絲暈眩涌上了頭,他一只白皙的手扶上了額角,將身子緩緩靠在了紅衣少年的身上,紅衣的少年流著淚,將他緊緊地摟在懷中,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阿羨,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不管身在何處,言哥哥都希望你,能像當初我初見你時那樣,無憂無慮,活潑快樂地活著。答應哥哥,好不好?”
“阿羨答應你,阿羨會好好地活著,永遠快快樂樂的。”少年抱緊了懷里的人,閉上眼睛,任眼淚肆無忌憚地流淌。
“好了阿羨,不哭了。言哥哥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
白衣少年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在少年的懷中,緩緩閉上了眼睛。
紅衣的少年就那么抱著懷里的人,半晌,才仿佛是自言自語地低聲呢喃道:“你怎么那么傻,你不愿讓我一同去死,難道我就忍心,讓你就此魂飛魄散么?”
紅衣的少年抱著他,轉頭看向漆黑無邊的曠野,揚聲道:“閑哥哥,你出來吧?!?/p>
一個人影緩緩地從夜色中走出來,走近了兩人,接過了少年懷中的白衣的人來:“所以,你給他喝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少年盯著范閑懷中人如玉的面孔,輕輕勾了勾嘴角:“不過是摻了孟婆湯,與迷魂藥的酒罷了?!?/p>
他抬頭看向范閑:“閑哥哥,就麻煩你,帶著他,沿著那棵槐樹重回人間罷。他……回到人間,便不會再記得前塵往事,他還是那個南慶監(jiān)察院的小言公子,忘了從前的這些事,他便能無牽無掛,從今以后,好好地活著。”
范閑看著那穿紅衣的少年,千情萬緒涌集在心頭,卻只吐出一句話來:“那……你呢?你,不跟我們一道回去了?”
紅衣的少年笑了,露出了兩個可愛的小兔牙。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將一縷頭發(fā)夾到了耳后:“阿羨就不跟你們一同回去了,阿羨跟你們走了,他不會放過小言哥哥的。我留下,他便不會把你們怎么樣了。”
少年說著,抬起頭來,看著范閑和他懷中那人,笑容絢麗如花,沖他們揮了揮手:“閑哥哥,一路保重,那阿羨,就不送你們了?!?/p>
“……保重。我會好好照顧他的?!狈堕e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艷麗紅衣的少年,抱著懷中的人,轉身離開。
紅衣的少年就站在原地,看著他們,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暗沉沉的曠野之中。
言哥哥,再見了。
原諒我騙了你,就這一次,原諒阿羨好不好。
阿羨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