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瀾滄江邊走,層層疊疊郁郁蔥蔥的山峰。粘稠的灰云覆蓋著尖銳的和平緩的群山?;鞚岬慕趰{谷里一路沖濺出千姿百態(tài)瞬息萬變的水花。緩坡上和河谷壩子里散落著圍墻涂成白色的四方形樓房,這是我見過的最為雄壯高大的藏族民居了。房屋周圍的田野上,變成黑色的晾曬青稞的木架斜立在剛剛吐穗的青稞地里。耳邊活躍著藏族男女無處不在的舞蹈的踢踏聲,縈繞著交混著納西族優(yōu)雅悠揚的古樂。在這種陌生的大自然里的沉醉是極其自然的,也是無以名狀的。沉醉里,突然接到詩人耿翔的電話,約我寫一篇關(guān)于黃帝的短文。我不由得沉吟一聲,那個青磚圍壘黃土堆積的陵冢從青山、峽谷、青稞穗和舞蹈樂曲里浮現(xiàn)出來,哦!老祖宗。
記不清多少回拜謁過黃帝陵了。頭一次在我年輕時,默默地圍著那個枯草和積雪覆蓋著的黃土冢走了一圈,竟然獲得了一種絕少能有的寧靜沉穩(wěn)的心境。那個時候在我生存的全部空間里,喧囂著“文革”勢力到末途的掙扎卻也更顯瘋狂的聲音。連廁所和炕頭都刷著虛妄標語的生存空間里,只有在整個民族的老祖宗的土冢前,我獲得了作為一個活人的正常的心境。
我和家人親戚拜謁過黃帝陵,燒一炷香,再圍著那個已經(jīng)修繕完整的土冢走一圈,依然獲得的是寧靜和沉穩(wěn)的心境。我陪著外省和海外華裔作家朋友每一次拜謁黃帝陵的時候,都要圍著那個已不陌生的黃土冢走過一圈,獲得寧靜和沉穩(wěn)。幾十年過去,我對老祖宗的拜謁就固定為圍繞土冢走過一圈這種形式,至今也沒有寫過一篇關(guān)于黃帝的文字。
在我的全部感覺里,幾十年來多次拜謁的過程和拜謁之后,都沒有產(chǎn)生企圖表述的欲望。我現(xiàn)在才弄明白自己何以會如此,在于這老祖宗是無法言說的,或者說在我是難以找到表述的語言的。我觀瞻過秦、漢、唐、明、清五大王朝幾十位皇帝的陵墓,也是至今沒有寫過一篇短文。然而,沒有寫僅僅是我不想再說那些陳年舊事。盡管我確鑿在他們或倚山或掘地或打開或依舊死封的巨大建筑面前,想到他們堪稱不朽的功業(yè)和不可抹去的巨大罪孽時感慨多多。然而,無論千古第一帝無論漢皇唐王明陵清陵里的帝王,都是可以言說的。沒有一個使我產(chǎn)生如在黃帝陵前那種不可言說的感覺,自然也沒有任何一個帝王能使我產(chǎn)生那種沉穩(wěn)和寧靜的心境。
我還是想脫開史家的評斷而以自家的感受說這種純粹屬于個人的感覺上的差異,大約就出在同一個讀者的皇與黃的本質(zhì)性的屬性上,皇是一種象征,黃卻是另一種象征;皇在我的頭頂需仰視,需順從,需接受“皇叫你死你不得不死”的律令;黃則與我同在黃土地上可以平視可以和他比一比誰的皮膚更接近黃土的色澤……
于是,許多千年之后的我,在圍著它的小小的黃土冢轉(zhuǎn)過一圈又一圈的時候,獲得的是寧靜和沉穩(wěn)。
于是,我在一次一次拜謁這位可以稱為老祖宗的陵墓時,總是感到不可言說。
于是,我在注目那個翠柏重蔭下的黃土冢時,似乎感知到每一片草葉浸洇到胸膛里的神圣的靈光,同時也自覺地接受先祖靈光的洗禮,更有透見靈魂的審視和拷問……不肖也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