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永義大街上,放眼望去滿是留著陰陽頭的路人,一名棕發(fā)少女牽著比她矮一頭的男孩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拐入一旁的巷子里。
布行伙計李二寶趴在柜臺上瞌睡,桌面卻叫人陡然一拍,他的耳畔暴起一聲炸響。他將頭一抬正欲發(fā)火,環(huán)顧四處,卻是空無一人。
李二寶視線下移,終于看到了一只扒住柜臺邊沿的小手,手中抓著一粒碎銀。
手的主人艱難探出頭來,那是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用紅腫無神的眼盯著他,讓李二寶心中泛起陰寒,但小姑娘卻只是將手中碎銀一擲,對他伸出一指:
“一丈白布?!?/p>
機械的轟響蓋過蟬鳴,飛揚的塵土遮蔽日光,影坐在樹蔭下的石頭上擦拭著槍頭,那本《三清炁》雖是帶在身邊,此時卻無心再讀,只顧將刃尖擦得雪亮。
此時正是2019年5月23日,周四的正午。計劃清理福寶陰墓的時日,也是她的入職考核,順利完成便可轉(zhuǎn)正。不成,也不用擔(dān)心被辭,這一行招人困難,她有多到發(fā)指的試錯機會……只要能活下來。
那本心法她已經(jīng)通讀,根據(jù)夾在書頁間的注釋,內(nèi)容也差不多讀懂,但她仍是難以抑制的緊張,將刃鋒擦雪亮,映出眉宇愁容。
“這就是城啊?!?/p>
方弿坐在城墻頭,俯瞰城中市井,行人穿走于巷陌,沿街的店鋪掛出招搖的匾額旗幟,擺出紙扎的仙鶴虎豹招攬顧客,挑擔(dān)的貨郎沿街叫賣,這一切的熱鬧,都是方垣所不曾見的。自師父離世后,觀中的孩子便由他來養(yǎng)育,吃食或能自給,但仍時常要到山下去買些衣物,以及帶孩子們見識下人間,以便讓他們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但都是到鄉(xiāng)上,從沒進過城,如今算是開了眼界。
但繁榮的涂抹蓋不住衰敗的底色,城墻內(nèi)側(cè)的磚石乎讓人扒了個凈光,露出夯土的基里,城墻腳下也是蓋滿了房屋,從磚瓦,到茅草。
下了墻頭,去到大街上,臨近正午的烈日熾烤街市,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應(yīng)是被日光曬得難耐。方垣感到無所適從,按他的計劃,此行要一路步行到膠東,從那里的港口碼頭登船,一直坐到上海,再走至武昌。但盤纏好像不夠,船票也不知是什么價位,便想著進城搞些錢兩。但思來想去,以自己的條件,估計只能裝下江湖術(shù)士給人算點卦,除此之外別的不會,但也不知現(xiàn)在誰還有閑錢來看這些把戲。
思索之際,一道扎眼的白刺進他的視野,那是個抱著一捆白布的男孩,約莫七八歲年紀(jì),身后跟著個十歲左右的女孩,拽著他的辮子,好像是怕他走丟一樣。
方垣目光被二人牽住,他感到這兩個孩子身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索引著他,但他看不出,只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直到女孩察覺到他的注視,回頭瞪了他一眼,方垣才忙把頭別過去,若無其事地混入人流。
時下應(yīng)當(dāng)考慮怎么掙錢吃頓好的,他一路上吃夠地瓜干了,有了錢,便能當(dāng)前路的盤纏。別人的事不該他管,那小姑娘看上去也不是愿意讓他摻和的樣子,如果偏要說這兩小兒與他有甚關(guān)系……嗯,若是能將那捆白布裁下一截,寫上“神機妙算”四字,或許可以解決一路的溫飽,他是會寫字的。他不是沒想過順走店家的彩旗,但那些本都有字,便無奈作罷。
雖說如此,方垣卻仍是忘不掉那兩個孩子。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還真讓他在路邊撞見了一這么一面旗,白布做底,青布包邊,書著“妙算無遺”四個大字,旗下盤膝坐著一人,戴副蛤蟆圓鏡,兩手揣在袖中,跟前鋪一黃絹,上面繪著周天星象,另有一節(jié)竹筒和三枚銅錢,這身行頭一看便十分專業(yè),真不是他這么一個還沒入行的土老道能比擬的,于是自覺立在一旁,學(xué)習(xí)起前輩的經(jīng)驗,
期間陸續(xù)來了幾人,不出所料,過得都不差,條件最低的也是富農(nóng),沒有窮人。這前輩給他們相面、看手、卜筮,指指點點說了一通,方垣也聽不懂,基本可以確定是沒什么水平的外行。他倒也不急著拆穿,人家來求卦,不過求個安慰,拆臺反顯得自己無趣,只不過徒生事端罷了。只是半仙在解卦時總是向他偷瞄過來,大概是怕他這么個內(nèi)行拆臺,十分的有趣。
過了晌午,半仙準(zhǔn)備收攤吃飯,見方垣還立在一旁,開口問說:
“道友,可要求卦?”他臉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搐,應(yīng)該還是怕面前這個真道士揭穿他的把戲,那張臉并不老,也就比方垣大幾歲的樣子,需知他自己也只是十九歲的青年才俊,這位半仙不過二十出頭。面對他的問題,方垣反問道:
“一天能掙多少?”
……
半晌過去,半仙才回過神來,老實回答:“行情好的時候一天能掙幾個銅板,不行的時候也就幾枚銅錢,比種地是強多了,種靠天吃飯,還得被地主扒層皮去……”
這半仙好似找到了知己一樣,滔滔不絕地向他訴起了苦,反正來人早已將他看穿,也不必再端著仙人的架子,從他名叫田四丁出身佃戶,再到如何被地主剝削,出來做工又是怎樣的處處碰壁,最后不得已才擺起卦攤招搖撞騙,全講了個遍。方垣雖是同情,但并不想聽,就在田半仙要說起自己擺攤初期的艱辛?xí)r,方垣打斷了他,問:
“你不會算卦,攤怎么擺下去的?”
“怎么,想入行?”田四丁沒直接回答,而是給他說起了行情,“我跟你說,不好干的,得學(xué)會看人臉色說話,不過看您這身,不像只會假把式的樣……”
方垣抬抬手,示意不想聽這些沒用的,田半仙見此,直奔主題:
“我教你啊,你得會察言觀色,別人想聽什么你就說什么,七分靠猜三分靠扯,話不能說死,得模棱兩可,問就說‘天機不可泄露’,讓他們自己猜……”
方垣作別田半仙,他已解除疑惑,便沒必要再聽下去了,起身準(zhǔn)備找間布行,身后的田半仙呼喝挽留,他還沒講完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沒授完生意經(jīng),怎么就走人了呢?但方垣并不理會,只是四顧尋找布行的招牌。
“姐姐……”男孩弱弱地叫著。
女孩停了腳步,不發(fā)一言。雖是出了城,卻還揪著男孩的辮子,弟弟渾然不覺地往前走,頭皮被扯得生疼。
弟弟揉著后腦勺站定,紅腫的眼眶里眸子四轉(zhuǎn),怎么也不敢看她,心沉得像是掛上了鎖,被拽著一個勁地往肚里落,想說的話卡在喉管里,站在這艷陽天中,空氣燥熱,蟬鳴亂人,最后只吐出一句:
“下,下頓吃什么?”說話時他眼盯著腳尖,心中怕被姐姐責(zé)罵,卻也說不出別的話。
姐姐向前邁出一步,伸出手,將他擁在懷里,輕撫他的頭頂,弟弟將頭埋進姐姐懷中,終于忍不住放聲哭號,白布跌到地上,不去管,只想宣泄出心中所有的委屈。
姐姐撿起布包,單手?jǐn)堊?,另一只手敲打弟弟的頭,好似安慰,又像教訓(xùn)。
“有什么吃什么,不許挑,懂了嗎?”
男孩聽話地點點頭,姐姐牽起他的手,向田壟走去。一回首卻發(fā)現(xiàn)田壟上遙遙立著一個人影,著一身深色長衫,背著一個長包裹,揣著手看向他倆。姐姐并不識得此人,也不想理會這個怪人,拉著弟弟便要離開,田埂上的人開了嗓:
“別走,找的就是你們?!闭Z畢向前踱來。
那人走得很輕很快,竟極迅速地追上二人,攆到近前,姐姐可算認(rèn)出了眼前人,正是剛才在城中街上盯著他倆看的那個老道,深色的長衫,實則是他青色的道袍,只是身后的布囊仍是看不出裝了什么。
方垣率先開口說話:“我知道……你們家大概是遭了不幸,能否告訴貧道些詳情?”
“關(guān)你什么事?”姐姐并不想說與他聽,只是將弟弟藏到身后。
“我……你就當(dāng)貧道多管閑事,就當(dāng)是行善積德?!?/p>
弟弟從后面怯生生的探出頭,問說:“一定要幫我們?”
“嗯,”方垣翻起衣兜,一股腦地交待起來:“剛才在街上看到你倆,就感覺與你二人有緣,不過當(dāng)時并沒在意,這世上與貧道有緣的人多了去,沒必要每個都認(rèn)識一下,后面貧道去布行想買一尺白布,就聽伙計說有兩個孩子也來買過,眼像像是哭紅過一樣,我就想,這下不得不管這閑事了?!?/p>
“你家也有人去了嗎,為什么買白布呢?”弟弟問道,屬實是童言無忌。方垣看到姐姐扭了下弟弟的胳膊,不知是嫌他話不中聽,還是怪他與自己說了太多,大概是后者吧。
方垣扶一扶額:“白布好顯墨,但誰還沒有離世的親人呢?所以我懂的,那種失去親人的感覺?!?/p>
見他說的情真意切,姐弟倆沒有再說什么,也是默認(rèn)了家人去世這個事實,便問:
“所以,你到底能幫我們做什么?”
“送葬,教你們些吃飯的本事,給些現(xiàn)錢,或者說……”方垣抬頭望了望頭頂毒辣的太陽,“罷了,午不言殺伐?!?/p>
交談兩句后,姐弟倆到底是孩子,也就逐漸放下了對他的戒備,方垣摟著布與他們一同向家中走去,五月天的晌午,熱的像是爐膛,路旁的麥子被曬的蔫了頭,今年收成大概不錯,麥穗黃了不少,如同他自己所言,天下再亂,日子再苦,終是有活下去的法子,只要活著,便尚有無限生機,無窮偉力。
弟弟扯了扯方垣的衣角,問說:“道長,你……真會送葬嗎?”
方垣點頭應(yīng)道:“是,道士就是靠這個吃飯的,師父沒重點教,但我覺得我大概可以勝任?!?/p>
“那,你說離世的親人是指誰?”
這委實不是一個好問題,隨意揭人痛處容易招人厭惡,但方垣沒有翻臉,輕聲回應(yīng):
“是貧道的師父?!?/p>
這次姐姐沒有扭弟弟的胳膊,看來兩個孩子都還沒有到避諱死亡的年紀(jì),見此,方垣笑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所以沒必要談之色變?nèi)缁ⅲ绻麑ω毜赖墓适赂信d趣,可以說與二位聽?!?/p>
故事對孩子的吸引力是無法估計的,兩人果然都側(cè)目而視,見狀,方垣在這野地里,說起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