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云層疊疊如浪如海,薄光穿透禪房窗紙,溫柔攀附在肩頭。
“你有兩年沒來了?!北P腿坐在蒲團上的妙塵師父眉目慈善,把茶盞輕推到我跟前。
我垂首謝禮雙手端起,“這兩年都沒回國,被事兒絆住了?!?/p>
走了七年,前五年我每年都會回來一趟,最重要的行程就是到寺里上香。
“去給你爸上過香了嗎?”
“上過了?!?/p>
“嗯。”她細瞧了瞧我,微笑道:“比前幾年平和了?!?/p>
“想開了。”我抿了一口茶,淺淺的甘香在唇齒蔓開,回味悠長。
“人死不能復(fù)生,萬般皆是命,你是有慧根的孩子,定會苦盡甘來。”
“謝謝師父。”
禪房靜謐,只有矮桌上煮著的茶水發(fā)出低低的沸騰聲。
她忽然輕聲問:“那他呢,放下了嗎?”
我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誰。
我父親是個五大三粗的暴發(fā)戶,但他這人特迷信,拜佛搶頭香的事沒少干,特別的虔誠。
在他的熏陶下,我雖然性子野,在外頭張揚得不行,跟著他到了寺院,也乖乖拜佛上香。
他那會兒還想慫恿我去拜妙塵師父,做她的俗家弟子來的。
我追程息梧那會兒,厚著臉皮拉他來過一趟寺里。
那次我偷偷在佛前許了個愿,誰也不知道。
也挺神奇,回去后沒多久,我真和他在一起了。
還特意拉著他來還愿,他瞧著我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樣子,難得地笑了。
來來回回,妙塵師父便也認得他了。
后來我父親去世,我花錢在寺里給他捐了功德,讓他的骨灰盒留在寺里吃香火。
我每年回來給他上香,都會在妙塵師父這待上一天半天,難免就會提起程息梧。
由最初的痛心到后來的風輕云淡,我用了五年時間。
我平靜地啟唇:“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早放下了。”
妙塵師父目光柔和看了我半響,洞悉一切的自如,“他這幾年每年都會來兩趟,風雨不阻?!?/p>
我訝然抬頭,想是茶有后勁,唇齒間有了苦味。
“那孩子該是有些執(zhí)念的?!?/p>
我不吱聲,她轉(zhuǎn)動手中的佛珠,嘆息了聲,“愛如逆風執(zhí)炬,必有灼手之患?!?/p>
話落下,她閡上眼入定。
禪房歸入寂靜,我盯著矮桌上熱茶升起的白煙靜默許久,起身躬了躬身,離開。
離開時已近黃昏,剛出寺門,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天邊云蒸霞蔚,半人高的爐鼎白煙繚繞,百年銀杏枝繁葉茂,垂掛著數(shù)不盡的許愿香袋。
那人立在樹下,微仰著頭看枝上,簡單的黑褲白襯,搭著薄薄的長風衣,迢迢風姿玉骨。
我緩步走近,笑問:“來堵我的?”
程息梧側(cè)過頭瞥了我一眼,依舊是那副嘲弄的語氣:“挺能躲啊,堵了七年,終于不躲了?”
我有種說不出口的難過。
師父說他年年都來,我也回來過許多趟,并沒有刻意躲,還真一次沒碰上。
可能,確實也少了一點緣分。
“上回?!蔽铱粗爝叿瓭L的云層,緩聲問他:“你打算用多少錢包我來的?”
程息梧不自然地垂下眼瞼,“沒想過?!?/p>
我轉(zhuǎn)頭緊盯著他,含笑道:“你給個數(shù),我來包你,跟我走嗎?”
8
我決定留下來之后,便著手找房子。
搬家那一天,發(fā)小陸映以替我暖家為名,糾結(jié)了一班好友到家里慶祝。
我少女時代恃美行兇,玩得也野,在那樣張揚的年紀,難免有一群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
多年不見,我被輪班訓(xùn)斥,小沒良心的。
不過他們也都知道我當年家庭變故,嘴里罵著,倒也沒真生氣我和他們斷聯(lián)。
酒喝到半旬,幾杯酒下肚,一個個大玩家竟然開始追憶往昔。
說著說著,有人突然問:“咦,你們沒人叫程哥嗎?”
程哥,程息梧。
說話的人是我們這群里的最大玩咖,紈绔子弟謝放。
他的話一出,大家伙頓時安靜了下來,齊齊把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輕佻眉,“看我做什么?”
當年我追程息梧,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雖然后來我和他分手了,但這么多年過去了,在他們看來,總該釋懷了。
不過,還是有人好奇,“話說回來,你和程哥為什么會分手啊?”
我追程息梧,他們沒少支招。
算起來,這事他們也算參與者。
我就知道,一旦和這些人碰頭,多半逃不開這樣的盤問。
深知我和程息梧分手原因的陸映插話,“你們真的好八卦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提做什么?!?/p>
“沒事?!蔽业恍π?,隨意道:“他太悶了,玩不到一起去?!?/p>
本來尋常的一句話,硬是被他們拐到了葷段子上。
謝放激情提問:“你想怎么玩來的?”
周遭一陣哄笑。
我抿了一口酒,笑而不答。
“你說你,對誰見色起意不好,程哥那人是出了名的禁欲自持,想睡他的女人海了去了,你三分鐘熱度的人,沒戲?!?/p>
我看著吧臺上方懸落下的藝術(shù)線燈,無聲彎了唇。
便是多年好友都不相信,我那樣對任何事都只有三分鐘熱度人,會真的對程息梧走心。
全場觀眾,無人信我確有深情。
更無人敢信,在那段感情里,薄涼的人,是程息梧。
思緒涌上來,心尖突然泛起酸意,只覺得喝進口的酒,燒得肺腑難受。
我語氣輕佻隨聲附和:“是啊,前陣子碰上他,我還想花錢包養(yǎng)他來的?!?/p>
以我過去的行徑,做出這種事情完全有可能。
“哈哈哈?!币蝗喝斯笮Γ澳闼麐尮恢皇窍胨思??!?/p>
“他肯定恨不得把你掐死吧。”
“一定的啦,程哥最不喜歡輕佻的女人,你這樣不是找死嗎?”
謝放端起酒杯,“什么都別說了,為我們浪里小白龍隋枝勇士的回歸干杯!”
眾人起哄者舉杯,琉璃杯盞碰撞的聲音清脆聲聲,喧囂之中,無人能聽見我的心底的風聲。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朋友扎堆玩起了游戲。
我剛從洗手間出來坐下,門鈴聲就響了。
“我去開。”謝放躥起來去開門。
我背對著門口,聽見他熱情地喊了聲:“程哥,你來了?!?/p>
身體不由一僵,故作鎮(zhèn)定的端起酒杯喝了口酒。
酒剛?cè)牒?,視線里便出現(xiàn)了程息梧的身影。
他在我的對面的位置坐下,隔著一張方桌,男人垂著眉目挽起衣袖,露出兩節(jié)修長小臂,肌理結(jié)實流暢,青筋微現(xiàn)。
連一個正眼都沒向我這邊給。
呵,果然憋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