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里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皇上第二天一早便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那邊等著上朝的臣子們都列好了隊,小桂子手都準備抽鞭子喊上朝了卻見皇上不知道看了誰的手書,蹭的就從龍椅上站起來往后宮走,然后撞開了永和宮的大門。
大阿哥和二阿哥都還沒起,唯獨一夜沒睡的臨安公主聽見了響聲,呆呆的看著帶著晨風一路跑過來氣喘吁吁的皇上——阿瑪……
等到皇后娘娘得了消息匆匆起床趕到永和宮來的時候見到就是正站在地下眉來眼去的三姐弟和盯著女兒一言不發(fā)卻好像已經(jīng)氣得冒煙的皇上——這樣的場景其實算不上陌生,自從陸霽舟莫名其妙闖入這個家以后經(jīng)常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場景,所以娘娘想當然的以為又是皇上吃得不知道哪門子自家女婿的醋,頓覺小桂子實在是太過大驚小怪,打了個哈欠坐到了皇上身邊,靠在他肩上閉目眼神,聲音也懶懶散散的,“你大早起的又發(fā)什么瘋,人姑娘愿意,你管那么多——
“都打算當啞巴?”
“還是覺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或者你們覺得——你倆臉上的傷能瞞住,你滿臉的淚痕能瞞住,朕這個皇帝是白當?shù)模燮ぷ拥紫掠腥似圬撟约洪|女都不知道!”
他啪的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嚇得正打哈欠的娘娘嘴張到一半又閉上,挺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看著老老實實排排站等著挨訓的兄弟倆,和眼眶通紅的女兒。
“窈
“你不都知道了嗎?那我還有什么可說的。”
她哭得嗓子都啞了,眼睛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一頭烏發(fā)胡亂的散在白色的中衣上,哪有往日半分張揚明媚的小公主樣,只有這幅寧可眼眶都憋的猩紅也不肯落一滴淚都倔強模樣,依稀有幾分往日刁蠻任性的風采。
“有什么可說的?
這就是我想問你的。窈窈,你就沒什么想和阿瑪說的嗎?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就打算把自己悶在屋里哭一聲不吭嗎?!”
他越說越氣,背著手來回走著把陸霽舟祖宗十八輩都問候了一個遍,皇后娘娘終于也反應過來——醉春風?他去了醉春風?!
“我看了柳青的信氣都要氣瘋了想著誰敢欺負我閨女去,誰知道你們姐弟仨倒是同仇敵愾,連聲大氣都不敢出!還想著瞞我,那醉春風再大也是柳家的產(chǎn)業(yè),也是大清的東西!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欺負公主,那朕這皇帝不如讓給他坐,大清也跟他姓陸吧!”
“察里圖,馬上去給朕把陸霽舟綁過來!”
“不,直接打入天牢,明日處”
“阿瑪!”
一直被娘娘摟著的公主突然扯住了皇上的袖子,難過的搖了搖頭,“阿瑪,他是新科探花,殺了他會引起輿論軒然大波的?!?/p>
“引起什么輿論?他難道不該死嗎?”
皇后娘娘一甩袖子,抓著女兒的肩膀想把她晃個清醒,“他敢這樣對當朝”
“他該死,可是外人不知道,大家只知道陸霽舟是新科探花,只知道當初皇額娘想指婚,只知道他拒了婚被耽擱在京城這么久然后突然又被殺了……只會覺得,臨安公主求婚不得,惱羞成怒。”
大阿哥十分的冷靜,把公主的顧慮和未來的輿論走向都道了個明白,可二阿哥卻沒想那么多,“那就告訴大家啊,讓大家看看,陸霽舟究竟是個什么人!始亂終棄的小人,殺他一百次都不為過!”
“昭昭,始亂終棄這一條,連他一條命都要不得?!?/p>
哥哥耐心的和弟弟解釋著,“未有婚約,不過是相逢一場而已,陸霽舟也沒有娶妻納妾,不過是逛了「醉春風」而已。那「醉春風」明面是個雅舍,我朝官員們都常去都地方……探花郎與煙花藝妓這事傳到民間,他也要落得一個‘風流才子’的名聲……更何況,如果民間再知道他和長姐這檔子事,只怕茶館里這一年演得都是長公主與探花郎的折子戲了?!?/p>
他說的其實都是事實,二阿哥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大概也覺得憋屈,哼的一聲別過去臉,“知道你喜歡人家做的文章,那也不能這么替他說話吧,他傷害的可是姐姐!”
“我……”
“迢迢說的沒錯?!惫骺嘈χ粗鴥蓚€弟弟嘆了口氣,“男人三妻四妾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都是正常的,才子流連煙花柳巷有那么一兩個紅顏知己露水情緣更是正常的。反而是我,貴為公主卻與外男相愛,才是不守規(guī)矩的那一個。阿瑪本身就因為不設后宮的事情被罵了這么久,但那畢竟是咱們家自己的事,但如果還要手伸到臣子身上,還要管他們?nèi)匏逆脑挕强删筒皇潜涣R兩句,被催兩聲的事了?!?/p>
“我是公主,我不能既丟了公主的顏面,又把阿瑪和額娘置于火上烤?!?/p>
公主無奈的低下了頭,即使她那天把陸霽舟懟了回去,卻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沒辦法,世道總是對男人寬容,卻對女人苛刻至極。
她難過的抹了下淚水,皇后娘娘心疼的握著她的手,“又胡說什么,誰愛說什么說什么去,阿瑪和額娘用不著你”
“窈窈,你說的對,你是公主。”
一直聽著這三姐弟你來我往沉默的皇上突然開口,蹲下身子與女兒平視,“可公主不僅是皇室的公主,不僅代表著皇家的顏面,更應該為天下女人之典范。”
“這件事情,做錯的不是你,荒唐不經(jīng)的也不是你,刻薄寡恩多情的人更不是你!若你沒錯,若是公主受了委屈卻都要因為那些所謂的規(guī)矩和所謂的名聲而不敢言語,那其他姑娘呢?誰還敢說?豈不是被欺負的更狠嗎!”
“阿瑪,我……”
“你打小就愛看折子戲,那秦香蓮和王寶釧的故事應該都聽過吧?可見古往今來,負心薄情的男人多了去了,被始亂終棄的女人也多了去了,忍氣吞聲的更不知道有多少……所以窈窈,你記住,你既然是公主,那么別的姑娘不敢做的事情你要敢做,別的姑娘不敢說的話你也要敢說!”
“你要讓他們明白,口頭承諾也要算得數(shù),山盟海誓不是什么氣氛的調(diào)劑品,傷了姑娘心,也得付出代價!”
他說完這句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對著一只侯在門口的察里圖喊,“傳朕的旨意,陸霽舟以”
“阿瑪”
公主還是扯著他的袖子不肯松手,但似乎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低著頭不敢看他“您說的都對,陸霽舟該罰,我也不該忍氣吞聲,我應該讓世人都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應該讓那些男人瞧瞧,女人也不是好欺負的……但是無論如何,他罪不至死?!?/p>
她眼里已經(jīng)噙了淚,不知是委屈還是擔憂,“他罪不至死,他滿腔的才學是真的,他的那些經(jīng)韜偉略也是真的,就像元稹多情但你不能說他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不真,蘇軾兩妻一妾你也不能說他對發(fā)妻的感情不深,更不能否認他們的才思與能力了……迢迢說的對,我們不過相逢一場,他騙了我的心,我也沒對他坦誠過,彼此之間有虧有欠,但不至于牽扯上人命。
他應該付出代價,但不止于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所以呢,你想怎么處置陸霽舟?”
“照常授官,敲鑼打鼓把他送走,但是官授到荒僻的嶺南去,讓他被蟲子咬蚊子叮去!”
她說起蠻話來像個小孩子一樣,皇上和娘娘對視一眼都不再說話,因為他們都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的話,即使再恨再氣,也說不出多么惡毒的詛咒的話來,也還是希望他能好好活著的。
“好,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皇上嘆了口氣說這就去擬旨,可我看的明白,我把小順子叫過來不是要筆墨,而是要他去尋刑部尚書蕭國舅。
“讓蕭尚書馬上去查查陸家這些年的往來行事,陸家不是世家大族嗎?百年望族誰家能沒什么事,給朕查個底朝天,按照大清律例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姑娘心疼陸霽舟他動不得,但是堂堂一國之君,名正言順的讓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法子……卻多的很。
若陸霽舟真是個能干的,那就自己一刀一槍從嶺南拼出來再把陸家振興。若是不能……那就是只會讀死書的呆子,一輩子老死邊疆就那樣吧。
但這些公主和阿哥們都不知道,大阿哥還好,二阿哥大概是被氣著了,悶悶不樂的坐在門檻踢著石子生悶氣,大阿哥陪著他坐了一會大概是不習慣這么沉默的弟弟,撞了撞他肩膀,“還生氣呢?你放心,陸霽舟日子好過不了。”
“皇阿瑪嘴上答應的好,但內(nèi)地里,肯定不會讓他舒服的。”
他這些年一直被皇上帶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所以知道這位面上總是溫文爾雅的皇阿瑪手段其實雷厲風行的很,眼睛里面揉不得半點沙子,也絕不是什么忍氣吞聲的主兒,盛世帝王莫說玩陰謀詭計,就是名正言順的招數(shù)都能把人斗個半死,更何況是招惹了自家姑娘的陸霽舟。
“你高興一點嘛,長姐雖然現(xiàn)在傷心,可到底沒成婚,總比以后再發(fā)現(xiàn)他是什么人好……而且,你不是天天念叨你的圖哥嘛,這下子你圖哥估計有機會了!”
他故意說著俏皮話,可二阿哥卻沒半點高興的樣子,托著腮看向那邊緊閉的房門,“可是姐姐喜歡他?!?/p>
“?。俊?/p>
“我說,我真希望陸霽舟是個好人……甚至,我真希望陸霽舟早就知道姐姐是公主?!?/p>
“如果他知道的話,不會因為外邊的風言風語和姐姐吵架,更不敢做這些事……管他是心甘情愿還是被迫的,就算是他心里再三心二意他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他一定會哄著姐姐,對姐姐言聽計從始終如一一輩子。”
二阿哥很少會這樣正經(jīng)的說話,他一概都是大家的開心果,總愛說些俏皮話或者做出點張揚的事情惹得大家笑一場,從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抱著腿耷拉著腦袋,“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只要結(jié)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嗎?”
“可世間的事情總是因緣際會許多的巧合,他偏偏就是愛上了公主,又偏偏不知道自己愛的是公主?!?/p>
二阿哥一副龍場悟道的感覺說著高深莫測的大道理,大阿哥卻搖了搖頭,“不是巧合”
“???”
“昭昭,世間的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從沒有巧合?!?/p>
“就比如,以陸霽舟的聰明,他不該猜不出姐姐是公主的。畢竟, 他和姐姐的第一次相見,姐姐穿了身小太監(jiān)的衣服,他只要留意了,就會發(fā)現(xiàn)后來會賓樓遇見的那位公子好像幾日前曾見過,再一聯(lián)想便該知道能在殿試上穿著太監(jiān)服張牙舞爪的會是誰……后來他入宮赴宴,也見過阿圖哥,只要他留意了那個站在皇阿瑪身邊的侍衛(wèi)和后來去京郊尋妹妹的蕭家哥哥長得特別像,就也應該能猜出來眼前的這個同樣畫著梅花妝的姑娘不是什么窈娘,而是名動天下的臨安公主。這些事情其實他都能猜到,可他沒看見這些不是因為湊巧,而是因為他的性子,他驕傲的性子,不會讓他看見。
他是世家公子,是春風得意的探花郎,目光從不會給那些伺候人的小太監(jiān)和小侍衛(wèi)們一分一毫。
所以,這一切不是巧合,他和姐姐走到今天,也不是巧合。”
富貴溫柔鄉(xiāng)里長大的風流才子,見的是齊人之福,聽的是三妻四妾,他從來就沒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意識,怎么能給姐姐想要的唯一呢?
大阿哥看著弟弟,二阿哥恍然大悟,像是看神明一樣崇拜的看著哥哥,“哥你這些都是跟誰學的???舅舅教你的嗎?我還以為舅舅只會武呢!”
其實這些都是皇上教的外加他自己悟的,但一向把國舅爺好像才當親爹一樣的大阿哥當然把夸一下自家阿爹,天花亂墜的引經(jīng)據(jù)典的說了一堆后二阿哥唔了一聲,“那我能理解你為啥喜歡舅舅不喜歡阿瑪了”
“……我沒不喜歡他”
大阿哥否認的很快,但依舊別別扭扭的,二阿哥明顯不信,坐到他身邊撐著腦袋看墻上掛著的一把劍,“我也更喜歡舅舅,舅舅那把長劍好好看,特別是騎在高頭大馬上一手勒著韁繩一手提著劍,那才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呢!不像阿瑪,整天就抱著個折子往榻子上一臥,稍微走遠兩步就要乘攆,在養(yǎng)心殿一坐就是一天,張口閉口之乎者也的無聊的很!
還瘦!看著就弱不驚風的,手無縛雞之力的,額娘打他都不還手!”
皇上因為政務的原因多住在養(yǎng)心殿,又嫌來回麻煩所以讓皇后娘娘也搬了過去,永和宮便給了三位小主子住,晚上的時候會過來一起吃飯,白天忙起來幾乎是不怎么見人影的,所以二阿哥也絲毫不怕被抓包,絮絮叨叨的念叨著皇上的壞話,我在一旁一邊打絡子一邊忍不住想笑,皇上是瘦,但他從小就瘦,而且也不是那種清瘦吧?
“乾隆三十二年秋,帝直入緬甸城破之。又三年,親征準噶爾生擒策零汗。三十九年兩月間,連平宮城皇后動亂并撫安蒙古,畢其功于一役,開盛世百年之太平也?!?/p>
“啥?”
二阿哥最煩這些‘之乎者也’的文言文,大阿哥忘了他弟弟的文化水平,頗有幾分無奈的瞪了他一眼,“我是說,你口中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的皇帝,曾安西南,滅西北,平宮亂,開太平。若是我大清誰擔的起‘第一巴圖魯’這樣的稱謂,皇阿瑪稱第二,那便無人敢稱第一了。”
他說的理所當然,正想著再教育一下弟弟的時候突然瞥見他眼睛里的揶揄,頓覺他又上了當。
他就說二阿哥這樣平日‘阿瑪長阿瑪短’恨不得把他的皇阿瑪捧到天上去一個烤兔子都能讓他記不知道多少年逢誰跟誰說的主兒怎么會覺得自己英明神武的父親大人不行呢,原來在這等著他呢。他說這么一番話就是想告訴他,承認敬仰自己的父親沒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和自己別勁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大阿哥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態(tài)度明顯親近了許多,性子也活潑了些,吃飯的時候也不是一直沉默了而是時不時會搭幾句話,但是沉默的成了公主。
她近日來總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皇上想讓她散散心一會問她去不去圓明園一會又問她要不要去紫薇格格或者晴格格府上住幾日,只是她太過心不在焉,在幽幽谷跑馬差點從馬上滾下來幸而阿圖身手利落,在會賓樓又喝的酩酊大醉差點出事,最后被阿圖背回來的時候皇上嘆了口氣,對著我苦笑,“姑姑多看顧著她些,還是在宮里安安生生的養(yǎng)著吧?!?/p>
于是我寸步不離的陪著她,看著她托著下巴呆呆的看著窗外,“那些話本子都是騙人的,什么愛情,什么郎才女貌,什么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都是假的。愛情,是最不靠譜的東西!”
我把她摟在懷里,“公主還不到二十歲,人生還長著呢,怎么能說出這樣的喪氣話來。世上好男人多的是呢!”
“多嗎?那姑姑怎么這輩子沒嫁人?”她嘟著嘴趴在桌子上,“好男人其實很少很少,男人生來就是三心二意的,那些窮苦人家一夫一妻是因為養(yǎng)不起那么多人,而那些王公貴族,誰家不是三妻四妾?就那還是明媒正娶的,還有沒進門的呢。
像我額娘那樣幸運的太少了……可我怎么就不能像額娘那樣幸運呢?”
這話其實皇后娘娘也和我說過,公主罵陸霽舟的時候有多冷靜,回來就有多崩潰,娘娘聽著緊閉的房門里傳出來的壓抑的哭聲也跟著生氣,“真是天殺的陸霽舟,惹得我們家窈窈這么傷心!”
她氣得恨不得要拿刀去把人砍了,可我到?jīng)]那么生氣,不是不心疼公主,而是因為我看習慣了。
這么多年里,我早就看慣了多情而薄情的男人,我相信陸霽舟當初驚鴻一瞥動了情是真的,拒婚公主想要和眼前這位蕭姑娘相守一生也是真心的,可他后來變了心也是真的……又或許他沒變心,他只是覺得男人都是這樣的,一場金風玉露的良緣,一段兩小無猜的感情,并不影響他們追求齊人之福。不然乾隆皇上,也不會一邊說著自己多愛孝賢皇后,一邊還是照樣把她的宮女收入了后宮,一邊又去招惹了紫薇格格的娘……
皇后娘娘還是見的太少啊。
“娘娘,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的婚姻都是不幸的。這世上大多數(shù)男人都是薄情的,皇上這樣的,不好找?!?/p>
“我知道”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我知道世上的男人大多薄情,可是我總覺得窈窈就是那個例外,也會和我一樣遇見一個唯一……甚至我有時候都想,不如把我這份運氣給她,哪怕讓我下輩子遇人不淑,也想給她求一個如意郎君?!?/p>
我聽到這話時嚇了一跳,心想要是皇上知道娘娘下輩子打算不遇到他是不是得發(fā)瘋,可轉(zhuǎn)念一想,只怕在皇上心里,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愿意用和娘娘下輩子的相遇換一場女兒今生的圓滿。
“所以姑姑你說,是不是我求的太多了呀?”
她低著頭看向一邊,“像我阿瑪那樣的人太少了,我不該用那樣的標準去要求別人,我”
“那陸霽舟真這么說的?”
公主的話被外間娘娘的驚呼打斷,我看得出來,哪怕她這些天罵了好多遍陸霽舟,可聽見他的名字還是沒辦法不動聲色,那兩只耳朵好像豎起來一樣,聽著紫薇格格稱是,“爾康和我說的還能有假?他說永琪那旨意一宣,士子們差點就要鬧起來,但陸霽舟說是他自己殿前失儀做錯了事,把錯都攬了下來,還說從前的指婚都是無稽之談,沒提到窈窈半點不是……其實他也不是個多壞的孩子,我瞧著他對窈窈也是有幾分真感情在的,只是男人嘛都是多情,從小到大也沒人和他說過什么一夫一妻的概念,若他真是個能一心一意的,與窈窈未嘗不是良配。
阿圖是我們福家的孩子,可窈窈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更希望她能找到一個自己滿心滿眼都是喜歡的人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
小燕子,你我都是過來人,都知道初見那一眼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所以”
公主只聽到這里便扭頭就走,我追了上去小心翼翼的盯著她的表情,然后聽見她問——他什么時候去嶺南?
她問了小桂子小順子,又問了紫蘇,不敢去問長輩又把幼幼拉過來盤問了一通,最后盯著自己的兩個弟弟,“你倆誰去幫我打聽下?”
“用著那么費勁嗎?想知道什么直接來問我不成?”
皇上和皇后并肩走了進來,娘娘性子急已經(jīng)跑到了女兒跟前,“你管他什么時候走干什么?他愛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
“你不會想去送他吧?蕭窈我可告訴你,別想那些”
“我沒有,我就是想告訴他,傷害我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想看著他那股子傲勁能變成什么樣,我想看看他”
“他變成什么樣都和你沒關系!”
皇上急忙打斷,“窈窈,你忘了這個人不行嗎?就當不認識他不行嗎?就當做了一場夢,他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關系呢?”
你這時候恨也好,痛也罷,說白了不就還是在乎嗎?更何況,誰又能說得清,這份恨里面,有沒有夾雜著愛,又有幾分呢?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皇阿瑪?shù)臒o奈,明知道對方不是良配,卻偏偏自家孩子陷入深淵中不可自拔,打不得罵不得,又不想這么放任了將來真的見她吃虧……最后只好長嘆一口氣,“傳朕旨意,臨安公主禁足永和宮,未得朕的許可,不可踏出宮門半步!”
他頭一次禁了女兒的足,一屋子人都嚇了一跳,唯有父女倆彼此對視著,“等到陸霽舟出了京,你愛上哪我都不管?!?/p>
所以到最后我們都不知道陸霽舟到底什么時候離開的京城,那幾天雖然公主被禁足,但永和宮卻是門庭若市,兩位格格帶著孩子見天兒的來,元元姑娘婚期將近也常常往宮里跑,二阿哥更是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想討得姐姐一個笑臉,最后又挫敗的嘟著嘴——我又不是傻子,你這笑比哭還難看呢!
“就你這嘰嘰喳喳的,你姐沒被你煩死就不錯了,還笑呢!”
皇后娘娘把兒子從地上提溜了起來,讓他趕緊去洗洗那滿身的汗,然后摟住了強顏歡笑的公主,“再不高興可不許了啊,為著一個男人,咱們臨安公主就成這樣啦?”
她故意要逗女兒笑,可公主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手緊緊的攥著娘娘的袖子,“我知道不該,我知道我不該為了他讓這么多愛我的人擔心……可是額娘,我忘不了……無論怎么說,我還是忘不了我們曾經(jīng)那些短暫的美好。他曾經(jīng)對我真的很好很好?!?/p>
“再好那也是曾經(jīng)!”
“我”
“窈窈,,你不是聽過你瑪嬤的故事嗎?她為了一個男人,為了那么一場初遇的悸動,放棄了那么多,可到頭來,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你應該也知道你晴姑姑的故事吧,她為了你舅舅,也等了十年,可不也什么都沒等來?完顏姑父你也是經(jīng)常見的,難道就不好嗎?難道就比你舅舅差了嗎?你為什么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我沒有想在一棵樹上吊死……可是額娘,我一時半會忘不了呀。我能逼著自己不去見他,能逼著自己放下他,可我不能逼著自己現(xiàn)在就徹底的忘了他啊……而且,您說的對,晴兒姑姑等了十年,可若十年后她嫁給了舅舅,就一定比現(xiàn)在過得差嗎?不說別人,就是額娘您,阿瑪不也有一個愛的死去活來的還珠格格在先嗎?可他依然愛您呀!”
“愛的死去活來的還珠格格?”
小燕子這才知道,原來窈窈也不知道這回事,她只知道額娘本姓蕭,卻不知道她其實就是那個民間傳聞頗多的還珠格格。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既然你說還珠格格,那額娘就和你講講還珠格格的故事?!?/p>
“……”
“所以窈窈你明白了嗎?你阿瑪?shù)纳械拇_不只出現(xiàn)過我一個人,差一點就要嫁給他的欣榮格格,‘名正言順’的五福晉榮王妃西林格格,還有數(shù)不清的仰慕他的女人……可這些,他從未有一個放在心上過,更別提有其他什么瓜葛了。正是因為此,我才會選擇他,才會堅定的站在他身邊,可若真的說來,難道額娘沒因為當初那一面那一刻的動心,而付出更多的代價嗎?”
“初戀難忘我明白,可是不是所有的緣分都是良緣。”
景和十年初,臨安公主的婚事終于定了下來,依著漢家姑娘的規(guī)矩,出嫁要穿著自己縫的嫁衣討一場吉利,但公主向來不愛女紅,于是便由我做,讓她在上邊補上幾針也算全了這份祝福,只是這姑娘這么大了性子沒改,還是靜不下心來的急性子,別了兩下針便沒了耐性,一邊說這勞什子太煩人了一邊晃著腿撒嬌,我無奈的看著她這幅模樣突然想起了三年前她跑過來找我學繡荷包,針把手扎破了血還一點沒覺得疼,最后還是因為繡的太丑怕陸霽舟不喜歡而氣哭了……我輕輕的嘆了口氣,聽見她隨口問道“怎么今天沒見阿瑪和額娘?連迢迢和昭昭也沒見人影?”
“哦,皇上和娘娘今日在太和殿賜宴,兩位阿哥也隨去了,說是讓他們也跟著學一學,今日來的盡是景和七年恩科進士中有官聲者……”
我突然噤了聲,抬頭公主正笑著與我對視,“陸霽舟也在是不是?”
他當然在,不僅在,還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人說新科探花到底是探花,百年望族也終究是望族,即使一朝家族覆滅,人也被貶去了邊遠的嶺南,但腦子里的學識和骨子里的優(yōu)秀是變不了的,他從來都不是讀死書的呆子,二十歲探花及第的少年在嶺南也能闖出一片天,幾年間消息不斷傳入京城,又給這位探花郎的名聲裹上了一層仙氣……所以即使皇上不愿意,今日的太和賜宴,也必須讓他站到自己跟前來。
“阿瑪額娘還真是的,不過是三年前的一場舊夢而已,讓他們整的好像是洪水猛獸,死生不愿再相見似的?!?/p>
她如此說著放下了針線,對著鏡子莞爾一笑,“太和賜宴那么多好東西,他們一家四口在那享福,讓我在這學針線,我才不依呢!”
可她說得如此歡快,真到了太和殿門口卻又踟躕不前,在外候著的太監(jiān)瞧見是她才要行禮卻被她攔住,自己一個人呆呆的立在門口,聽著里面的觥籌交錯的聲音。
皇上例行公事的問候,皇后娘娘姿態(tài)大方的寒暄,臣子們有禮有節(jié)謙恭備至的歌功頌德……他的聲音還和從前一樣,清亮亮的鏗鏘有力,看來嶺南三年,并沒有改變他多少。
“大阿哥吉祥”
大阿哥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殿內(nèi)走了出來,見到公主似乎也并不意外,“阿瑪就知道你會過來,所以讓我在這等著?!?/p>
“等我做什么?怕我進去重溫舊夢啊?”
“那倒不是,怕姐姐看見他過得其實還不錯,徒增煩惱。畢竟昭昭現(xiàn)在正坐在那生悶氣呢!”
大阿哥想著弟弟的模樣眼里暈了一層笑意,但身子還是微微錯開了些許距離,窈窈有些驚訝的看著他的動作,“所以呢,你要抗旨嗎?”
“我覺得姐姐既然來了,就是想見他一面。既然想,為什么不見?若是連這一面都受不住,那就說明姐姐心里還念著他,嫁給旁人惹得兩家傷心多沒意思?!?/p>
他今年不過十三四歲的年齡,卻好像懂盡了世間道理一般,“額娘說的對,晴兒姑姑放棄了初見的那份心動也獲得了一生的安穩(wěn),可見人不該因為初見那一面執(zhí)著的誤了終身……可我是阿爹養(yǎng)大的,我知道當年的那段感情在阿爹心里的重量,知道他的悔恨和遺憾,也知道他無論如何都忘不掉那個人走不出那段情的無奈。所以晴兒姑姑可以落落大方的見他,可阿爹卻從來不能。
他到現(xiàn)在為止,都沒辦法坦然的與她相對,看著她一家三口和睦幸福。所以我想,如果姐姐能坦然的面對陸霽舟,也許才說明,三年前的那段情,真的是前塵往事舊夢一場。”
他側(cè)身站到墻邊,伸手替公主推開了那扇門,太監(jiān)極有眼力見的尖聲通報著“臨安公主到~”
所有人都齊刷刷的看了過去,公主卻只與皇上和娘娘的目光相接,落落大方的行禮問安,“女兒給阿瑪額娘請安,阿瑪額娘萬福?!?/p>
在一旁聽這群虛與委蛇的客套都快聽困了的二阿哥突然醒過神來,張大了嘴巴看著公主向他走來。
“臣等參見臨安公主,公主吉祥?!?/p>
算不得新科的進士們除了陸霽舟外應該都是第一次見這位傳說中傾國傾城的臨安公主,此時忙都起身行禮,卻沒人敢抬頭,只能看著她的步子一步步的靠近,影子慢慢籠罩在他們身上又遠去,連帶著聲音也由遠及近再飄走,“各位皆是我大清棟梁之才,合該臨安給各位大人請安,以謝大家報國之力?!?/p>
她在皇上右側(cè)站定,笑著讓大家莫要拘禮,這才有人敢抬頭看了一眼公主,如果說景和七年的公主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桃枝,那三年過后便是愈見風致的玫瑰,因著婚期臨近常穿紅色,襯的她的笑容愈發(fā)的明艷,鬢邊斜插著雙鳳首步搖晃著窗外透來的陽光,更添了通身的灼灼光華。
陸霽舟似乎被這步搖的光晃到了眼,才終于緩緩的抬起頭來,從她燦如蓮花的裙擺看到她纖細的腰身上掛著的喜字羅纓,再到她笑的如此恰到好處的眉眼。
那一刻他好像突然記起了什么,好像三年前也是在這樣的位置,皇上旁邊立著一位小太監(jiān),也是如此的眉眼含笑,對上了他的目光。
景和十年的夏末,公主大婚。
皇上恨不得把整個內(nèi)宮都給他搬去,私庫里不過二十萬兩金子,竟直接給了她十五萬兩,對此旁人倒是沒說什么,畢竟是皇上的私庫,人愛給多少給多少,倒是皇后娘娘有些不滿意,“就他這個當?shù)闹捞坶|女!一下子十五萬兩出去了,我拿什么給窈窈添嫁妝才能比上他!真是的,都不知道自己給七萬,留八萬讓我給!”
這夫妻倆年齡大了脾氣倒是愈發(fā)的小孩子了,什么事都要爭個高下,我笑著勸娘娘夫婦一體,那嫁妝當然是父母一起添的,“公主還會給你倆分個高低不成?”
“不是分個高低,是……我……我就窈窈這么一個閨女,我也想把好的都給她,可思來想去她又什么都不缺……姑姑,我就是……我就是想送給她點什么?!?/p>
我當然知道皇后娘娘的心意,自己身上掉下來的第一塊肉,年輕時候自己抱著摟著長大的小姑娘,當然是想把一切好的都捧上去,可要說公主缺什么……我也當真是犯了難。
“要不您想想,公主最喜歡什么?”
“她喜歡什么不是今天想明天就到手里了!”
“那就沒什么她喜歡,但是又沒得到的?”
“喜歡又沒……”她四處看著尋摸著,突然笑著拍了下手,“我想到了!這寶貝她肯定喜歡!”
“額娘……這”
我和公主都沒想到,皇后娘娘口中的寶貝竟然是皇上送她的那支玉簪子,近三十年過去,那簪子早已被磨得光滑,娘娘笑著把它放在了公主手里,“你小時候不是總惦記著這簪子?可從前我不舍得給你,倒不是因為它有多名貴,而是因為這是你阿瑪用自己賺的錢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那還是乾隆二十六年的事,一晃竟然快三十年過去了,可我們這三十年里,雖然磕磕絆絆,雖然風雨兼程,但真要說起來,比起你瑪嬤一輩子的愛而不得,比起紫薇和爾康差一點點的天人永隔,比起晴兒和蕭劍的遺憾錯過,和小七小九……甚至和安她們的紅顏薄命,都已經(jīng)算是很幸福了。所以額娘把它送給你,祝愿我的女兒,夫妻和睦兒孫滿堂,一輩子幸幸福福,快快樂樂的?!?/p>
她說著已經(jīng)哽咽,伸手要把簪子插進她的發(fā)髻間,卻被公主握住了手腕。
她并未回頭,而是彎著一雙蓄滿了淚水的雙眸看著銅鏡里的娘娘,“額娘,您的祝福我收到了,您和阿瑪已經(jīng)給了我太多的幸福和安穩(wěn)了,這已經(jīng)夠了?!?/p>
“幸福這件事,不是這個簪子賜予的,而是您和阿瑪努力掙來的。那我自己的幸福,也會握在我自己的手里?!?/p>
她終于笑著轉(zhuǎn)身,淚水卻已經(jīng)順著臉頰留下,像是小時候額娘給她梳頭的樣子一樣輕柔的拿著篦子滑過她的發(fā)間,然后把那支白玉簪子插了進去,“要不說阿瑪眼光好呢,這簪子三十年了,還是這么好看,最襯額娘!”
“不過額娘一會可千萬別和阿瑪說這件事,萬一他吃了我的醋,把我那十五萬兩收回去怎么辦!”
“小財迷!”娘娘嗔怪的掐了掐她的臉頰,卻沾了一手的胭脂,誒呀一聲拿著帕子擦,無奈的看著我,“姑姑啊,怎么這么多年過去了,宮里成婚還要抹成個猴屁股似的!”
……
稍晚時候駙馬爺便已經(jīng)打馬進了宮門,一路上那嘴角就沒落下過,三射箭迎新娘的時候激動的連弓都要拿不穩(wěn),惹得皇上哼了一聲,偏過頭去和坐在一旁的娘娘耳語——這不行,我當年再激動,手也是穩(wěn)的啊,這心態(tài)還得練!
送入洞房的時候幼幼少爺帶著一群孩子要去看,結(jié)果被二阿哥攔在門外,這是他新郎官交給他的任務,他必須要保質(zhì)保量的完成。
于是大阿哥看著他這一板一眼的模樣忍不住哼了一聲,“人把你賣了你還替他數(shù)錢呢!今晚對長姐來說最危險的人就是他!”
……
這是后來回門時候公主和我講的,她原本想讓我陪她去公主府的,卻被我以年齡大了腿腳不好為由拒絕了。其實哪算哪門子理由,只是我不想離開永和宮,不想離開這個鎖住娘娘一輩子的地方罷了。
我一步也不想離開,所以即使是大婚那日我也沒跟著出門,只笑著看公主蓋了蓋頭上了花轎,看著那宛若長龍的嫁妝隊伍從永和宮晃晃悠悠的出發(fā),皇上當真是疼公主,那邊的嫁妝都到了這邊還堆著一堆沒起的,可再多的東西總有個定數(shù),再長的時間也總有盡頭。
永和宮徹底的安靜下來了。
也許是因為皇宮里大半的人都去了公主府上,整座皇宮也安靜的半點聲音都沒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的房子和四五百年的時光與我一同沉默者,我坐在曾經(jīng)愉妃娘娘最愛坐的地方仰頭看著天空,大概是個晴天,星星眨呀眨呀的一閃一閃亮晶晶,讓人忍不住去想,娘娘該是哪顆星星呢?
她是不是也看到了這一切,看到了自己那么疼的孫女也長大了,一襲紅妝美得動人心魄遇見了適合她的良人,從此以后日子一定似蜜糖甜;看到了自己兩個小孫子一個比一個長得好,大的沉穩(wěn)小的活潑,都是世間的好兒郎;看到了自己的兒子榮登九五妻賢子孝,最愛的姑娘還好好的陪伴在身邊;看到了她拼命守護的一切,都好好的,都值得的,都幸幸福福的……
我想著想著甚至有些恍惚,看著眼前搖晃的紅燈籠和大大的紅喜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好像如今才是乾隆二十六年,我站在愉妃娘娘身側(cè),看著五阿哥牽著紅綢把新娘子迎進了宮,嘴都要咧到了天上去,我看著他這幅不值錢的樣子就想笑,低頭想與娘娘耳語,卻看見她的眼睛一直盯在福晉身上,然后低聲呢喃著——原來紅嫁衣這么好看……
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無論是葉子姑娘還是寶親王府的格格還是愉貴妃,她從來都沒有和她的丈夫并肩坐在一起過,更別提穿上這一身紅的似火的嫁衣了。
可哪個姑娘沒期盼過呢?
“怪不得人都不想生女兒,這嫁女兒和娶媳婦的感覺還真不一樣,明明挺好的日子,就是想哭?!?/p>
一聲哽咽傳來,我聞聲望去,皇上和皇后竟然回來了,他倆立在院子中間也四處張望著,不知怎么的就開始聊,說公主出生的那個晚上星星也這么亮,他就坐在那看呀看然后覺得星星可沒有自家姑娘半點好看;說公主會跑的時候就愛繞著這個院子,晃晃悠悠的東倒西歪直接壓到了愉妃娘娘才剪好的盆栽上去,小姑娘啊嗚一聲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還說她不愛練琴,氣急了就把那琴弦撥得當當響,恨不得直接剪斷才好;又說公主大了倒是愈發(fā)的有架子了,有次她進屋就聽見公主在那罵內(nèi)務府的人辦事不周,那伶牙俐齒的勁啊,巴拉巴拉說那么一堆話竟然沒一句能挑出錯的……
他們說了好多好多,我就在旁邊跟著聽,聽那些我見證過的公主的孩提時代,聽那些我沒陪在身邊的公主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也聽那些我們共同走過的又十年時光,然后看著皇后娘娘撲在皇上懷里哭出了聲,“我好想她啊,雖然我知道她會過的很好,我知道她離我們那么的近,可我還是好想她啊,我以后再也不能早起就看見她還蒙在被子里睡覺,再也不能聽見她笑迢迢罵昭昭,再也不能吃飯的時候聽她講笑話了……
皇上輕輕撫著她的背,溫言軟語的勸著她,說明日她就回來了沒事的,說孩子大了總要出門子的,說了好久也有幾分無奈——那朕明天就下旨,讓臨安公主和額附搬到宮里來??!
“不行!”
皇后娘娘果斷拒絕,抽了下鼻子依舊哽咽,“那些言官們會罵死她的。說她刁蠻跋扈,說我們仗勢欺人,哪有姑娘出嫁了還住在娘家的……”
她說的繪聲繪色。連語氣都和那些言官們上的折子里一樣,這群連皇上給的嫁妝多少都要管,連皇上把自己的圓明園賞給了公主都要罵,更別說這直接把公主接進宮里住著了……究竟是下嫁還是招贅?
不過娘娘當真是個好性子,她學著學著那些言官說話還要叉起腰來,罵著罵著自己都笑出了聲,月光下笑眼盈盈美得驚心動魄,卻突然被皇上抱在了懷里。
“永琪,你”
“那些混賬話你還是聽到還是往心里去了是不是?”
“小燕子,我們不聽好不好?我們管不了別人的嘴我們就管好自己的耳朵嗎?讓他們罵也白罵氣死他們?nèi)ィ ?/p>
皇上很激動,手臂箍的那樣的緊恨不得把她揉進骨頭里去,娘娘掙扎了兩下沒掙脫開,無奈的抬起頭注視著他,然后慢慢的撫上了他的鬢角——永琪,你有白頭發(fā)了誒……
大概是那天的事情刺激到了皇上,公主回門那日還沒從公主府走旨意便已經(jīng)到了,是小桂子去傳的旨,其實如今也不小了,滿臉的褶子笑起來更明顯,“公主!皇上要接您回家呢!”
公主自然喜不自勝,她也不習慣公主府的日子,皇上疼她把府邸修的富麗堂皇的,可只住兩個人空蕩蕩的讓人孤獨,她也想阿瑪額娘和兩個弟弟還有宮里她熟悉的一切,于是像只紅蝴蝶的一樣飛進了懷里——姑姑,我又回來啦!
我抱著她道好好好,把心底那點對于旁人怎么看的擔憂都放下,高興的找不到北的到處給她張羅好吃的,皇后娘娘早就準備好了,可一見女兒只顧摟著她了,大阿哥感性低著頭不出聲,二阿哥已經(jīng)生撲了過去,皇上未免那些人話太多直接免了早朝,就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家子又哭又笑的。
吃飯的時候桌子上熱鬧的不行,自當年陸探花那件事后大阿哥整個人便活潑了些,心里那塊冰也在漸漸融化,和皇上之間除了說些筆墨紙硯的事情偶爾也會聊點別的,有一次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脫口而出——阿瑪,我額娘呢?
那一刻正抱著折子的皇上身子晃了下,一頁頁折子就仿佛雨點般噼里啪啦的砸了一地,把大阿哥砸了個清醒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才意識到原來他在悄無聲息之中,已經(jīng)成了這個五口之家不可或缺的一個。
“去你晴姑姑府上了?!?/p>
皇上的心態(tài)還不如一個小孩子,說完這句就蹲下身子去撿那些折子,根本不敢看大阿哥,倒是大阿哥,哦了一聲向外走了兩步,又轉(zhuǎn)身也蹲下幫他開始撿。
一切順理成章,又那么的恰到好處。
就像這次這頓團圓飯一樣,還是和從前一樣,皇后娘娘和公主還有二阿哥不是吃就是說嘴都不停,皇上和大阿哥還有額附就在一旁一邊聽一邊笑,時不時附和兩句,皇上先給娘娘夾了菜,又想去給公主夾的時候發(fā)現(xiàn)額附已經(jīng)放到了她碗里,有些訕訕的收回了筷子,自己把菜嚼的嘎吱嘎吱響,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公主正想著解圍的時候突然聽見二阿哥哀嘆一聲——我也要娶媳婦兒!你們都有人給夾菜,就我沒有!
“你能不能像點話?一個大男人等著別人給你夾菜!”大阿哥白他一眼,筷子卻轉(zhuǎn)了個彎兒夾起了他并不愛吃的肉,放在了二阿哥碗里。
“還是我哥好!”他一直都像一只快樂小狗一樣,高興的一口把肉吞了下去,目光得意洋洋的瞟過所有人,樂得大家都給他夾菜——吃吃吃,都是你的!
一屋子人其樂融融笑得開懷,我坐在旁邊的躺椅上也跟著笑,可笑著笑著我看見了小跑過來的小順子,他愁眉苦臉的都快哭出來了,瞧見屋里笑語聲聲又不敢進,在門口進退兩難的不停給我使眼色。
我眼皮突然跳了下,還沒開口問皇上已經(jīng)看見了他,笑容斂了斂跟著他快步走了出去,然后一整晚都沒回來。
但誰也沒問,因為發(fā)生了什么事顯而易見。
一定又是有言官鬧了起來。
其實我不太喜歡這些言官,雖說言論自由且一個好的君王應該虛心納諫,可他們管的也忒寬了些,你還打不得罵不得,因為這些人就以被皇帝罵或者打為榮,就是打死也不怕,人家贏得就是一個萬世身后名……
其實我覺得他們也不是不怕死,而是知道當今的皇上不會無緣無故殺官員,他除了對于貪污腐敗這檔子事會砍官員的頭外,其余的都管的很松,倒也縱得這些人愈發(fā)的囂張起來。其實皇上也不是沒動過殺心,一次氣的狠了人都下到了大獄里去,任是誰來求情都不頂用,最后卻敗給了皇后娘娘一句話——聽說那位官員的夫人才生下女兒不久,連月子都沒出。
我不知道皇上是想到了當年蕭大人那個在襁褓之中就被送走的流離失所了整個少年時代的女兒,還是想到了眼前這個也曾在憂懼中難產(chǎn),然后連個月子沒做安穩(wěn)就馬不停蹄的回了京城奔波落下了一身病的妻子,總之他讓人打了五十大板出了場氣,最終又是不了了之。
……
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過去十年二十年的日子一直都是這么過來的。說不上有多好也說不上有多不好。畢竟即使風言風語從來不斷,可皇上畢竟是盛世帝王,站在那不說話便能把人嚇得哆嗦嗦的要跪下叩首,九五至尊的地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些人也只敢說說沒人真敢塞個姑娘進來,甚至到了宮宴大慶小慶,也得心甘情愿恭恭敬敬的行禮問安稱一句皇后娘娘吉祥千歲千歲千千歲……又大概是因為乾隆朝的仗打得太多,景和朝到現(xiàn)在還真是一場大仗都沒打過,天下承平一派盛世景象,三個孩子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然后一晃就是這么多年過去了。
這些年里有離別,和敬公主恨了令太妃一輩子,可令太妃前腳才走,后腳自己也撒手人寰。沒多久十二阿哥帶著女兒騎馬的時候又一不小心摔了下來,然后就再也沒起來。臨終的時候皇上和皇后都在他身邊,聽著他安排后事,聽著他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女兒,聽著他說還是想為額娘做的錯事說一聲抱歉……聽著他說“五哥,別難過……我要去找萍萍了。”
那一刻我們才知道,原來十二阿哥從來都清楚,原來他一直都知道那個孩子不是萍萍,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女兒早在十幾年前就成為了那場爭亂的犧牲品死在了他的懷里……
誰說他不聰明的?他是最聰明的人啊。
他聰明的知道自己斗不過那些哥哥們,在波云詭譎的皇室爭斗中怎么樣才是最安全和最舒服的,更聰明的知道,對于國家而言,對于百姓而言,他這么一個沒什么大的志向和能力的皇子選擇什么才是最好的,才是最有利的……其實他一個人按部就班的過得會很好,只是偏偏遇上了那樣的額娘,只是偏偏成了嫡子。
但這些年里也有新生。景和十一年的時候臨安公主生了一個兒子,大名原本說要皇上起,可結(jié)果他又像當年給公主起名字一樣抓耳撓腮的想了好多,最后二阿哥耐不住,說文化人也忒磨嘰了,這孩子長得圓圓滾滾的一看就是福相,于是一錘定音——我看叫元寶不錯,多吉利!
雖然他因此被皇上彈了一腦門,但元寶還是擁有了名字,景和十三年的時候公主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回爭著起名字的人更多,不只是皇上,連大阿哥也在那翻書,二阿哥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哥,見兩人如出一轍皺著眉思索的模樣急的直跺腳——最看不慣你們這種動不動就翻書的人!
“要我說,就叫‘元宵’,又白又甜的!”
“你還要和我搶?”
“可有出處?”
皇上和大阿哥一前一后的問起,二阿哥已經(jīng)抱起了小元宵在懷里晃著,“當然有了——正月十五鬧元宵,有什么不妥嗎?”
大家一聽倒也不反對了,爭先恐后的元宵長元宵短的喊著,只有皇上沒往前湊,他說什么也要給孩子起個大名,于是想啊想啊,終于在孩子滿月的時候定了下來——逢春。
因為那年上元節(jié)剛好是立春,他說萬物逢春,也望萬事都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