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三年的夏天，京城難得的涼爽。既沒有往年那般悶熱，也少了那連日不斷說來就來的大雨，燕子在梁間婉轉(zhuǎn)呢喃著盛夏，知了時不時湊上幾句熱鬧，宮城的琉璃瓦在燦烈的陽光下流光溢彩，紅墻映著高大樹木的斑駁影子，柳葉輕拂間，美人輕搖著團扇三倆結(jié)伴而過，小孩子跳來跳去歡聲笑語不斷，十足的夏日風(fēng)情。

可偏偏，這樣的熱鬧，景陽宮卻半點兒都感受不到。

乾隆身邊的大太監(jiān)路得豐手捧黃色絹絲立在最前邊，低頭看了一眼跪在最前邊的五阿哥，尖細(xì)的聲音幽幽的在這座宮室內(nèi)盤旋，堵的人喘不過氣去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昊天有德，成人之合，皇五子永琪，孝悌無虧，勤能善學(xué)。大學(xué)士鄂爾泰之女孫西林覺羅氏，溫婉淑儀，可為佳偶。著有司吉日，姻昏敦睦，以慰朕心。欽此”

“兒臣謝皇阿瑪恩典?！?/p>

永琪清冷的聲音響起，三叩首后，接過了路公公手里那道決定了他枕邊人的旨意，只是雖然嘴上說得“謝恩”，臉上卻看不出一丁點兒的喜色，惹得路公公也有點尷尬，陪著笑道“五阿哥，這是莫大的恩寵?。《鯛柼┐笕耸钱?dāng)朝大學(xué)士，亦是先帝親命的顧命大臣，他的孫女那必然是文采卓然，端莊持禮?？梢娫诨实坌睦铮⒏缡切募饧馍系暮⒆幽?！”

永琪扯了扯嘴角，揮了揮手小桂子已經(jīng)上前送了賞錢，陪著笑送他出去，小順子打量著主子這難看的嚇?biāo)廊说哪樕?，斟酌道“主子，要不奴才去打聽一下？?/p>

“打聽？打聽什么？圣旨上說得還不夠明白嗎？內(nèi)閣大學(xué)士鄂爾泰的孫女，西林家的嫡女，多門當(dāng)戶對的福晉啊。就差直接說，真是我的福氣了。”

小桂子正好回來，聽見了便道“奴才人脈廣，能打聽打聽長得如何，性子又如何”

誰知道永琪冷哼一聲，“這還用你打聽嗎？能在老佛爺和皇阿瑪之前過眼的，長相絕對不差，性子嘛，至少裝出來的肯定是端莊大方，溫婉知性的。至于實際上是蛇蝎心腸還是什么的，那就未可知了。”他一邊說一邊又嘆氣道“不過有什么重要的呢，不是她總還有別人，他們總歸是不會讓我自己選福晉罷了。”

書房的門被關(guān)砰的響了一聲，樹葉隨著風(fēng)沙沙作響，小桂子和小順子面面相覷的對視一眼，都為他感到有點難過，雖說是奴才，但也從六七歲就伺候在身邊，十一二歲的時候情竇初開，五阿哥立在樹下一手捧著《詩經(jīng)》，把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讀好幾遍也不停；十三四歲的時候福家的二少爺總愛來景陽宮蹭飯，那天剛好是十五，兩個人不知怎么的就聊到福晉，五阿哥笑彎了眼指著月亮道“我以后要娶的福晉呀，那必然要比天生的嫦娥還好看，眼睛眨呀眨的像星星一樣！”

“唉！你說，咱們的福晉會長什么樣??？”

“不知道，但我就覺得皇上這事做得不地道，連人都沒讓見過，就這么的把婚事定下了！”

“主子見沒見過有什么重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佛爺和皇上拍板定了的人，誰能改變？”

“也是，只盼福晉是個好相與的主！”

“這倒是，萬一是四福晉那樣的主母，咱們可有好日子過了?！?/p>

才說完兩人頭上就各挨了一下，一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倚竹叉著腰立在身后，連忙堆笑道“倚竹姐姐，您可不能告訴主子！”

“知道主子難受還在這嚼舌根，還不趕緊把景陽宮上上下下打掃一個遍，準(zhǔn)備迎娶福晉吧！”

婚禮定在了六月初八，據(jù)說了老佛爺和皇上翻遍了黃歷找欽天監(jiān)算了七八次定下來的黃道吉日，景陽宮上下忙碌了好幾天，連一向冷心冷情的皇后都帶著一眾嬪妃裝模作樣浩浩蕩蕩的來了一趟，拍著永琪的手道“你瞧瞧，永琪也到了娶福晉的年齡了！”

嘉妃笑著接道“西林格格家世不俗，愉妃妹妹若是知道，也會安心的。真是福氣不是！”

他嘴角抽搐了兩下，心道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但面上依然保持的極好，笑著由嬤嬤們?yōu)樗麚Q上喜袍，戴上紅花，一路跟著司禮倌從太廟祭祖繞了一個圈，最后終于在慈寧宮停下。

太后一臉慈祥的望著他，滿意的點了點頭向乾隆道“永琪這孩子打小最得哀家喜歡，從前總覺得他小，這一身衣服扮上啊真是個俊郎君了！”

乾隆也笑著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是啊，永琪你也不小了，這拜過天地就好好過日子，少想那些有的沒的！”

他本來正低頭一臉敷衍的笑著，卻在乾隆拍在他肩上時猛地抬頭，倒把乾隆嚇了一跳，輕聲道“朕知道你不愿意，先娶了福晉，將來喜歡誰大不了再納進(jìn)來就是！今晚，一步都不準(zhǔn)錯！”

說完，又示意小桂子和小順子兩人隨著他上馬，門外的鑼鼓聲已經(jīng)敲敲打打的熱鬧起來，禮官又尖又細(xì)“迎親！”的聲音拖的長長的久久回蕩在耳邊，車駕排著長長的隊伍一路吹吹打打的行走在夜幕里京城的大街上，爾康在看著他沉默了好久后終于忍不住道“五阿哥？永琪！”

瞧見他終于回頭又嘆了口氣安慰他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況且，你又沒見過這位格格，說不定也是一段良緣呢。你看你皇阿瑪和孝賢皇后不也”

話說到一半又突然噤了聲，皇上和孝賢皇后是伉儷情深，但孝賢皇后走的實在太年輕了些，大婚之時說這些未免有點不太吉利。于是又沒話找話道“反正，就是你也不要太悲觀嘛”

永琪心不在焉的嗯了兩聲，“我知道，從答應(yīng)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闭胫僬f什么卻聽見勒馬聲起，禮倌已經(jīng)朗聲道“奉迎新娘子！”

耳邊的鼓樂聲更重，他看著從府里魚貫而出的歡聲笑語的使女與小廝，目光從一眼望不到頭的一車車一箱箱被紅布裹著的嫁妝漸漸移到了正門上的牌匾。

兩只大紅燈籠在風(fēng)中悠悠的晃著，燭火搖曳在鎏金的牌匾上，‘西林府’三個大字一下子晃了他的眼。

這樣高門大戶出來的名門貴女，定然不會是詩詞里那些春日踏青簪花撲蝶、夏日采蓮醉臥藕花深處、秋日登高望遠(yuǎn)策馬挽弓、冬日一身紅色的團絨打雪仗的小姑娘。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強自撐起一道笑容望著鑼鼓簇?fù)淼拈T口款款走出的新娘子，紅色的蓋頭輕輕晃動著在燭火下?lián)u曳著身姿，下一秒，轎簾垂下，遮住了所有的目光。

車駕又鈴鈴鐺鐺的伴著震天響的鼓樂聲走了起來，路兩旁站了不少圍觀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語的送著祝福，爾康陪著笑拱手回著，目光瞥向心不在焉騎在馬上卻頻頻回頭的永琪，終于沒忍住笑道“怎么？剛剛那驚鴻一瞥勾住咱們五阿哥的魂了？著什么急啊，一會入了洞房掀了蓋頭，讓你看個夠！”又嘖嘖兩聲，“剛剛某人還魂不守舍，昨日還和皇上太后拗著，怎么才看了一眼，連正臉都沒見到，就這么朝思暮想情根深種啦！”

永琪后知后覺的回過了頭，沒好氣的腳上用力踢在他的馬肚子上，幸災(zāi)樂禍的看著爾康手忙腳亂的跟著馬向前奔了幾步才費了好大力氣的控制住，正覺得出了氣卻又突然覺得在鼓樂聲中夾雜著一陣輕靈的笑聲，然而才一回頭，卻只看到了遮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花轎與一臉喜色吹吹打打的人。

所以，是錯覺嗎？

迎親的車駕進(jìn)了宮城后走得慢了許多，景陽宮又位于東六宮最偏的位置，于是差不多磨了小半個時辰才到了宮門口，還未下馬一旁的禮倌已經(jīng)喊道“恭喜五阿哥，五阿哥大喜，請新郎‘射紅箭，定乾坤！’”

一箭射天，天賜良緣合家歡

二箭射地，地久天長人如意

三箭射遠(yuǎn)，生活美滿愛久長

禮倌細(xì)長的聲音順著刷刷的箭聲飄滿了整個宮室，他看向飛向不同方向的三支箭，卻在心里琢磨著自己將來的人生該是往哪個方向走。

她是個活潑明媚不愛權(quán)勢，只想著一家子安寧和樂的姑娘呢？

還是一個也滿腦子陰謀詭計，會攪得家宅不寧的人呢？

抑或是端莊持重，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卻偏偏索然無味的一位優(yōu)秀的五福晉呢？

手上的紅綢微微動了下，他瞟向站立在一側(cè)的新娘子，她好像也微微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射向遠(yuǎn)方的箭又低下了頭，繡著喜字鴛鴦的紅帕悠悠晃了兩下，半分影子都看不清。

跨過火盆，踏過馬鞍，兩人穩(wěn)穩(wěn)的立在正堂上，他才收回了目光，一低頭卻發(fā)現(xiàn)滿手心的汗，才長舒一口氣，便聽見站在一旁才五歲的九格格笑道“五哥哥，你怎么一直盯著新娘子看呀！”

“和??！”

令妃笑著呵斥了一聲懷里的小女兒，坐在正首上的太后擺了擺手笑道“永琪你放心，西林格格哀家與你皇阿瑪都見過的，闔宮上下任誰也沒她這么俊俏的！”

話音才落一屋子人都跟著笑，永琪刻意避過滿屋子人揶揄的目光，低頭踏進(jìn)了新房，新娘子端坐在喜榻上一動不動，他卻是坐立難安，緊張的搓著手，八位喜娘福身行禮說了一串的吉祥話他一句也沒聽清，直看著眼前突然多了一把喜秤，喜娘們齊聲笑道“請新郎拿起喜稱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

他的手伸出又縮了回去，神情復(fù)雜的望著這個他好奇了一路的喜帕，

剛剛拜堂的時候歡聲笑語不斷人又多他暈暈乎乎的心不在焉，然而如今她就這么乖巧的坐在他面前，喜帕上繡著的鴛鴦戲水白底金線無比的刺眼，他才真生出了幾分成婚的真實感。

眼前的姑娘，無論她是美是丑，是善良還是刁蠻，是端莊還是活潑，是愿意還是不愿，都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妻子，他將一生朝夕相處、相扶相伴的枕邊人。

永琪痛苦的閉了閉眼，終于接過了那個喜稱，卻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愣在了原地。

微風(fēng)輕拂起喜帕的流蘇，她仰著頭吹動著那一縷紅色，那雙明媚燦爛的眸子一點點的映在他眼前，左右瞧了瞧大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轉(zhuǎn)了個圈，又笑著沖他眨了眨眼。

與當(dāng)年的那個姑娘一模一樣！

那也是這樣的一個夏日，他和爾泰從學(xué)堂上偷跑出宮去山上打獵，兩個半大的孩子在樹林里策馬狂奔的不知時辰，跑著跑著天黑了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天色不早，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爾泰早已不知蹤跡。

他有些慌，亦有些害怕，在樹林里繞來繞去的一邊找路一邊喊著爾泰的名字，卻偏偏只能聽到此起彼伏的狼吠聲與時不時響起的貓頭鷹的駭人啼叫，當(dāng)他六神無主的不知所措時，卻突然被一陣塵土迷了眼，繚繞間一身紅色的短打騎裝的小姑娘打馬從他面前走過，噠噠的馬蹄聲卷起層層塵土，聽見他的呼喚，馬聲嘶鳴中勒馬回眸，月光籠罩著一道立于馬上揚著鞭子的颯爽的剪影，附于面上的輕紗隨著風(fēng)搖曳著萬種風(fēng)情，一雙明亮的眸子帶著笑意望向他，“往那邊走吧，看見鹿群的時候就找到家了”

他錯愕的點點頭，轉(zhuǎn)身就想跑，幾步后卻又回頭，“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在山林間更顯清脆，她笑起來眼睛眨呀眨的像星子一般，“我叫小燕子！”

話音才落，那道翩然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樹林盡頭，爾泰帶著人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一聲聲喊著五阿哥。等他再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躺在了景陽宮的榻子上，太后守在他身邊，見他醒來第一句話就是，祖宗保佑。

他不是沒問過那天的情況，可爾泰總是一臉奇怪的望著他，“姑娘？什么姑娘？你那天跟魔怔了一樣抱著一只鹿站著不走，我還想問你怎么了呢？”

后來的許多年，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姑娘，也再也沒見過那樣的明亮的、靈動的、鮮活的眸子，直到今天。

此時此刻，他不知是驚喜的，還是實在是被這抹驚心動魄的美震懾到，整個人立在原地愣了好幾秒，才哽咽道“小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