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睜開眼時是被陽光刺醒的,小燕子僵硬的扭著脖子正好看見蕭劍端著碗從門口進來,“醒了?那就把安胎藥喝了吧?!?/p>
“啥?”
她瞇著眼睛似乎沒聽清,蕭劍一臉震驚的坐下,“孩子在你肚子里都快三個月了你難道不知道?”
她誠實的搖了搖頭,低著頭盯著尚且平坦的小腹發(fā)呆,不敢相信這里竟然已經在孕育著一個小生命——這個孩子和她流著相同的血,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和她血脈相連的生命,一個幾個月后會哭會笑,慢慢的會晃晃悠悠的走路撲到她懷里喊阿娘的小寶貝!
手不自覺的撫了上去,然而卻平靜的感受不到一絲生命存在的訊息,她著急的抬起頭來死死拉著蕭劍的袖子“那孩子怎么樣?健康不健康?我又是跑又是跳,每天咋咋?;5倪€總和永琪生氣,天吶,好像那天我還喝了酒?!?/p>
她急的從床上猛地坐起來又是一陣犯惡心,蕭劍一邊幫她順著氣一邊把藥碗捧在她面前,“既然還在你肚子里就說明還好呢,把這安胎藥喝了就好了?!?/p>
小燕子急切的奪過碗就喝,蕭劍看著一絲不剩的藥碗眨了眨眼,突然生出了幾分感慨。
看起來如此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小燕子對待孩子也是這么的小心翼翼,病急亂投醫(yī)。
大概是喝的太猛,她被嗆的連連咳嗽著,蕭劍回過神來看著她這幅樣子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你這么寶貝這孩子,就不怕我給你下毒?”
小燕子爽朗一笑,“我早就說了,我們是似曾相識,我為什么要提防著一位老朋友?再說了,我的命還是你救的呢。誒對了,你為什么會到濟南來?”
“啊?我,我是”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因為晴兒,那天告別的時候我就看出你們不對勁了!嘖嘖嘖,也不枉我家晴兒對你情根深種了?!?/p>
小燕子一臉曖昧的笑出了聲,卻發(fā)現蕭劍并沒有多么的驚訝,低頭笑了下問她,“你是不是要回去,我送你吧,順便也去看看晴兒?!?/p>
小燕子連聲應著,一路上一會講晴兒的事一會又托著腦袋暢想,“你說永琪知道我懷孕了會是什么反應?我猜,他肯定會樂得像老鼠一樣,上元節(jié)燈會的時候小九說了句喜歡花燈,他抱著人家從東到西看了一個時辰呢?!?/p>
蕭劍挑了挑眉,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又移開,目光掠過濟南的街景轉入了大明湖畔的早春風光,嫩綠的柳條才抽了絲,風拂搖曳間半露著府邸的影子——朱紅的大門緊緊閉著。
小燕子一邊嘀咕著今天門怎么關了一邊跳下了馬車,在院子里繞著轉圈的晴兒瞧見了她急忙走上前來,“你怎么才回來,永琪找你找的都要急瘋了!”
小燕子聽見永琪的名字就笑,手輕輕撫著肚子,“他找我呀,那我正好去給他個驚喜?!闭f著就往偏房走,然而左右看了一圈也沒見到人,還沒轉身就被隔壁傳來的巨響給嚇的整個人驚在了原地。
“永琪,朕再問你最后一遍,昨天廟會鬧事的時候你在哪?”
乾隆震怒的聲音刺破了圍墻在院子里回蕩,白瓷碗在地上碎裂的聲音極其的刺耳,隨從的胡太醫(yī)從正堂里匆忙走出來臉色蒼白的一言不發(fā),小燕子這才反應過來院子里的不對勁。
到濟南的這幾日里從來都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哪里像今天這樣空蕩蕩的肅殺。院子里到處都是站著整整齊齊的旗兵,黃色的盔甲在陽光的映射下滲著駭人的冷意。
是正黃旗的人!
蕭劍的表情突然有些凝重,小燕子已經轉身去了正堂,還沒進門就被守在門口的鄂敏扯到了一邊,極力壓低了聲音問“燕慈,你和叔父說實話,昨天五阿哥到底去哪了,他和白蓮教的人有沒有瓜葛?”
“白蓮教?”
她嘀咕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一臉迷茫,蕭劍瞥了一眼拉過晴兒關切的問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晴兒本能的警覺的搖了搖頭,額頭卻突然傳來一處溫暖,掛著薄繭的手指輕拂過額角攪的她心亂如麻不敢呼吸,蕭劍無奈的嘆了口氣,“瞧你急出的這滿頭汗,還要自己挺著當什么都沒發(fā)生?!?/p>
她眨了眨眼望著他真摯的眼神,只覺得全身豎起的毛都被他這句話撫的一絲不剩。
那晚爾康對她表明了對紫薇的情意,說紫薇是他心中的唯一,說哪怕??菔癄€這輩子也只要和紫薇在一起,說他這輩子只會娶紫薇一個人,無論她是什么身份,無論會遇到多少困難。
晴兒望著爾康指天誓日的說著對另一個女人的情意突然有些想哭,倒不是因為三年前那場星月雪夜寄托了多少少女的綿綿情意,而是因為她突然發(fā)現,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個不能替代的不能舍棄愿意為之付出生命的人,可偏偏她不是任何人生命中的必須,甚至有點像個累贅。
她是額娘追隨愛情過程中的累贅,阿瑪以身殉國的時候額娘哭暈了整整兩天兩夜,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撞棺自盡,小小的她死死的拖著額娘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額娘終于被人拉下,淚流滿面的把她抱在懷里對著棺木哭訴“王爺啊,如果沒有晴兒,妾身一定隨您而去,您再等等,再等等!”
可到最后,額娘還是在一個雨夜用那把隨著阿瑪征戰(zhàn)多年的彎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沒有為這個年幼的女兒有一絲絲的停留。
現在又有一個人站在她的面前,又有一個人要為了另外一個人奮不顧身而放棄她,可她已經學會先發(fā)制人了。
于是她維持著屬于皇家格格的體面笑著把過往界定為一段萍水相逢的朋友之交,“不過是宮里的人們愛嚼些舌根而已,要真是影響了你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紫薇是個好姑娘,以后如果有需要的地方,我會盡力幫忙的?!?/p>
她甜甜笑著轉了身,背影瀟灑的甚至讓爾康都覺得自己太過于自作多情,松了口氣的去向紫薇解釋,“我早就說了是宮里人無聊,我們倆之間清清白白!”
其余的話她再也聽不清,那邊影影綽綽下一雙璧人解開了心結耳鬢廝磨,她才瀉下了滿身的勁心堵的想哭。
“要堅強,就得堅強到底?,F在落淚,可就輸了?!?/p>
她驚訝的抬頭望去,一人單手執(zhí)簫立在搖曳的燈籠下,燭光映在臉上半明半暗,她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晴兒,我的確曾經告訴過你要堅強,但有時候可以適當的尋找下依靠?!?/p>
他低下頭與她平視,太過熾熱的眼神燒的晴兒忍不住別開了眼,只敢看向在角落里的小燕子,她應該已經聽鄂敏說了昨天的事,此時整個人急的六神無主要望正堂里沖,被鄂敏死死的拉住還在不停的掙扎。
“昨天在廟會上,老爺遇到了刺客?!?/p>
“刺客?”
因為是花神生日,昨晚的花燈展尤其的熱鬧,乾隆看著眼前眼花繚亂的花燈忍不住詩興大發(fā),一會要題詞,一會又要猜燈謎,百姓們倒也配合,一口一個‘好詩’的夸贊著他多少有些飄飄欲仙,身邊的隨從瞧見他高興也都放寬的心賞著四處的美景,人就是這個時候多起來的。
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的人擠得這里寸步難行,摩肩擦踵的將原本護在乾隆身旁的幾個人都擠到了周圍,大家抱怨了幾句才反應過來多少有些不對勁,還沒來得及動作就有人沖了上來,花燈被劈開露著泛著銀光的匕首從四面八方沖著乾隆而去,躲了左邊防不了右邊,看到了前邊誤了后邊,最后是個小孩子沖的最快,高聲喊著直挺挺的沖了上去。
“大家都只能眼睜睜看著根本動不了,是在老爺身邊的四少爺挺身而上,挨了那么一刀,剛剛人才救回來。”
“那,那這和永琪有什么”
“永琪千不該萬不該在那時候出現,神勇無比的把人抓到了手,可最危險的時候人不在,抓人的時候又那么輕巧,如果是你,會怎么看待他的行為?”
晴兒苦笑著反問,在這樣被懷疑的情況下偏偏還對昨天的行程三緘其口,更難辦的是,有人見過他和那些被抓的白蓮教人來往。
“什么怎么看待?明明就是他胡思亂想,永琪是他的兒子,他難道連自己兒子都不相信?”
小燕子憤憤不平的質問,晴兒握著她的手無聲安慰著,蕭劍皺著眉沉思了好一會,“既然是白蓮教,那就涉及到江湖人了。齊魯山派的道長與我也有幾分交情,我看看”
“少爺!”
那邊的門終于被打開,永琪跌跌撞撞的走出來被福倫扶了一把才算沒倒,小燕子掙脫開晴兒的手急匆匆的撲了上去,“永琪,你沒事吧?”
他瞇著眼睛適應著外邊的陽光,終于看清了眼前人,一把握緊她的手上下瞧著,聲音里半含著焦急半含著慍怒,“你這一天都去哪了?”
她指了指蕭劍,“他送我回來的,昨晚上廟會上人太多我被擠的難受,多虧了蕭”
話還沒說完小燕子就被永琪扯到了身后,目光帶著些敵意看向蕭劍,“多謝先生,但家事繁重,恕不遠送?!?/p>
“永琪,是蕭劍救了我?!?/p>
“我知道,我這不是道了謝嘛?怎么,我還得再磕個頭感激他的大恩大德?”
他說話帶著壓不下去的怒氣,小燕子氣呼呼的瞪他一眼,“惹你的是你爹,你別胡亂撒氣。人家蕭劍不僅救了我,還救了你兒~”
“救我?我還沒落魄到要靠他這么個連劍都提不動的人救的地步!”
永琪冷冷的打斷,看也不看蕭劍一眼反手扣住小燕子的手腕往屋里走,蕭劍看著小燕子劇烈的掙扎實在是忍不過去,“永琪你怎么對小燕子的!”
他呵了一聲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義憤填膺的蕭劍,“和你有什么關系?”
“和我有什么關系?你們這些富家公子哥兒從小錦衣玉食的沒受過什么委屈,現在自己難受我不管,但你向著別人撒氣我就看不慣,誰天生就來當你出氣筒的?”
小燕子十分認可的附和著,永琪這才想起來,他這套‘主子奴才眾生平等’的理論和小燕子如出一轍,心里的氣更加的膨脹,砰的一聲甩上了門把小燕子拉進了屋里隔絕了他的目光。
晴兒不好意思的道著歉,蕭劍倒是滿不在意的搖了搖頭,屋里噼里啪啦的傳出來聲響,看來是這夫妻倆也免不了一場仗要打。
小燕子扔完了東西覺得氣還沒消,別過臉去不理他的好言好語的關心,透過銅鏡看著他蹲在地上把被她摔碎的鎮(zhèn)紙和硯臺一一撿起,要起身的時候腿上一時使不上勁,直直的跪在了地上的碎渣子上。
“小心!”
“啊!”
她焦急的站了起來扶住他,嘴上不依不饒的罵著他活該蹲下去看他的腿,膝蓋處隔著褲子已經滲出了層層血絲,她毛手毛腳的使的勁大了些引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小燕子看著他紅腫的膝蓋止不住的震驚“皇阿瑪真舍得打你了?!”
“沒打,就罰我跪了一夜?!?/p>
“跪了一夜?”
小時候被罰跪在祠堂的記憶連帶著當年膝蓋的刺痛感一并向她襲來,她轉身就要去找太醫(yī)被永琪攔下,“太醫(yī)都圍著四哥轉呢,你不用去費那個力氣。”
他的語氣難掩落寞,小燕子又氣又急的在房里轉著圈,“那你怎么不告訴皇阿瑪你去找證據了呢?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不了就是把這個秘密早點說出來了而已?!?/p>
永琪抬頭望著她苦笑了下,他為什么不說呢?他該說什么呢?難道說他懷疑山東官場不干不凈,去查了一圈發(fā)現山東巡撫和西林家有不正當的利益往來關系?
繞這么一大圈子梁家的事是半點沒找到,倒是西林家的把柄被他抓到了一大把。
“我什么證據都沒找到,能和皇阿瑪說什么?!?/p>
小燕子唔了一聲卸了勁,永琪向里挪了挪握住她的手,“不過好在現在你回來了,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不見你和紫薇的人影我都快急瘋了,四哥不省人事,皇阿瑪又對我百般懷疑。我”
“紫薇也不見了?”
“紫薇還沒回來嗎?”
小燕子和爾康的聲音一內一外的響起,爾康著急的闖了進來也不管什么身份規(guī)矩拉著小燕子問,她茫然的搖了搖頭,看向跟在晴兒后邊進門的蕭劍。
“昨天人太多了,我只看見了你?!?/p>
爾康燃起的希望又破滅,頹然的癱在椅子上捂著臉,蕭劍遲疑了下又說,“不過我可以幫忙去問問,我在江湖上也有三兩好友,恐怕紫薇的失蹤和白蓮教也脫不了干系。找到紫薇,說不定也能洗清永琪身上的冤屈?!?/p>
三人都連連點頭附和著,永琪抬頭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想說什么又被乾隆宣了過去,爾康跟著蕭劍出去找紫薇,晴兒拼命拉下想去找乾隆理論的小燕子坐在房里從早上等到了傍晚。
“事情都會過去的。”
晴兒看著外邊日漸落下的夕陽溫言軟語的安慰著,火紅的晚霞透過窗欞照在小燕子身上,勾勒著一道彎彎的影子,她偏著頭垂下了一半的發(fā)髻,正低頭輕撫著肚子,安靜又祥和的仿佛西天外的地母一般。
這樣的形容詞實在是不該加在小燕子的身上。
晴兒低頭笑著自己的胡思亂想,偏頭向窗外望去,夕陽拉扯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少男少女并肩走著,時而抬頭對視一眼又移開,眉眼處處皆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她移開了眼向后望去,并沒有蕭劍的影子。
“小燕子,紫薇回來了”
小燕子驚喜的站起來就往外走,抱著紫薇又哭又笑的問她到底去了哪里可有受什么委屈,她搖搖頭說因為被迷暈了所以一無所知,只爾康連連感慨著幸好有蕭劍,認識的江湖人三道九流的干什么都有才能把紫薇好好的救了出來,還想說什么就看見鄂敏面色凝重的走了過來,向著晴兒和小燕子行了一禮,“福晉,借一步說話?!?/p>
“叔父不用這么客氣?!?/p>
她被鄂敏這架勢整的有些受寵若驚,雖然是鄂家的女兒,但她和這位早早便離了家常年征戰(zhàn)沙場的將軍算不上有多熟稔,此時一臉震驚的望著他跪下去的動作慌得六神無主,想把他攙起來卻被他死死的攔著。
“老臣求福晉救救西林家?!?/p>
原來鄂敏已經接到了山東巡撫遞來的消息,多年的暗通款曲、結黨營私已然被察覺,此次白蓮教的事情查下去必然會引得整個山東官場震動,西林家也一定脫不了干系。
小燕子抖著鄂敏交給他的書信看得膽戰(zhàn)心驚,上邊的一個個字好像不認識一樣在她眼前一一的略去卻讀不懂一句話的意思,只能盯著那些用朱墨圈出來的巨額數字看得觸目驚心。
“阿瑪竟然如此的膽大?我原本以為他們只是有些貪圖名利罷了,可這么多銀子,他這輩子、整個西林家這輩子花的完嗎?”
她向后退了兩步跌倒在石凳上,拼命搖著頭,“我不能幫,你們是想要他的命嗎?”
“就是不想要才來求你!燕慈,你是西林家的女兒,他是西林家的女婿。五阿哥榮,我們家榮,我們家損,五阿哥也好過不到哪去。有這么一個貪贓枉法的岳家,你覺得他能獨善其身嗎?”
見慣了殺戮與鮮血的眼神盯得她心里發(fā)毛,“西林家養(yǎng)你這些年,人都得有顆感恩的心?!?/p>
晚上突然起了風,吹的才抽了芽的新枝刷刷作響,永琪的影子在其間穿梭,最后消失在了偏堂盡頭,視線被守在門口的旗兵們擋得嚴嚴實實。
“看來皇上已經下了旨,禁足五阿哥于偏廳。若再保不住西林家,他就真的半點贏面都沒有了。”
鄂敏站起身拍了拍這位便宜侄女的肩膀,小燕子卻覺得像是有人直接沖她的肚子來了一拳一樣疼的她直冒冷汗,惡心感從嗓子里不住的冒出卻又吐不出來任何,只能靠著樹看向對面燃著蠟燭的小屋。
她該怎么做呢?
按鄂敏的意思的確能脫的干干凈凈,可那些惡形從此后就要被掩埋,永琪要被她連累的與這些骯臟事一起共沉淪,從此后便有了把柄,還真就成了永嘉一樣的人。
可如果不按照鄂敏的意思去做,查下去能不能牽連出梁家尚未可知,西林家的倒臺一定會惹得永琪一身腥……
她閉著眼沉思著糾結著也痛苦著,手心卻突然傳來一陣溫暖,紫薇端著藥碗輕輕的扶住她,“蕭劍讓我熬好的藥,說你得注意身體,孩子要緊?!?/p>
她揚起藥碗的手一頓,眼睛倏得亮了起來,“蕭劍!”
蕭劍在濟南的宅子離大明湖算不上遠,小燕子趕到時天還沒黑透,蕭劍一身玄色長袍端坐在案前煮茶,白煙裊裊遮住了大半的面容,聽見她進門的聲音連頭都沒抬的繼續(xù)舀著茶。氤氳的清香味依舊在空氣里飄著,綠葉在白瓷碗中旋轉著舞蹈,小燕子深吸了一口氣,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站著干什么?你這身體倒還真挺不錯,經歷這么多事臉色還瞧著挺好,不是說后宮的娘娘福晉們都風一吹的就倒嗎?”
小燕子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瞧著他,“你知道我的身份?”
“景陽宮的五福晉,三朝元老大學士鄂爾泰的嫡孫女,西林覺羅·燕慈。我沒說錯吧?”
小燕子點著頭向后退,卻突然感覺臉頰旁一陣風掠過,一聲巨響,身后的門被死死的碰上。
“你不是不會武功嗎?”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身份是不是?”
“你設計我們?”
蕭劍仰天大笑出聲,“是?!?/p>
我早就知道你們的真實身份,我故意假裝自己不會武功引得你們放松了警惕,我跟著你們一路到了濟南,白蓮教行刺的事我早就知道,紫薇的失蹤是我設計的,就是為了取得你們的信任,甚至是給你送安胎藥,都是我在故意提醒你——可以來找我。
小燕子神色復雜的看著他,“那你的目的呢?”
蕭劍的目光輕輕在她小腹上飄過,“當然是有求于五福晉了。你覺得,是你們西林家全族人的命要緊呢,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命要緊?”
“你和西林家有什么仇?”
“殺父之仇!”
她驚訝的張大了嘴巴,本能的想否認,西林家的人功利世俗了些是真的,但怎么會結下這種仇恨呢??刹畔胝f話卻突然想起今天鄂敏給她看得那封書信,字字行行滿滿的都是被金銀掩蓋著的滔天罪惡。
她突然有些心虛,但依舊強詞奪理著不信說他一貫愛騙人,她要頭一顆要命兩條,才不會背叛西林家。他既然這么大的仇恨直接把她殺了算了,正好一尸兩命也算父債女償。
蕭劍凝望了她幾秒突然笑出了聲,“你這幅胡攪蠻纏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倒還真和她有點像。”
“???”
“我曾經有個妹妹,和你有點像?!?/p>
小燕子本來尋思著如何掙脫的神情一韁,抬眸望向他眼神里的夾雜著真切的恨與無窮的思念的糾結,“但是被你們家給殺了?!?/p>
她終于開始不再掙扎,聽他講那些被歷史的塵埃裹挾著的鮮血淋漓的過往。
蕭家祖籍浙江錢塘,祖上世代行醫(yī),到了蕭父這輩考中了進士一路扎實猛干從九品縣令升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一下子躋身了浙江官場的核心。
“那些世家大族看不上我爹這樣的小門小戶出身,也眼紅他這官升的太快?!?/p>
江浙一帶雖從唐以后世家有所衰落,但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加之官商勾結,多年來也形成了幾股勢力,這些新氏族們牢牢把握著浙江的官場,一片歌舞升平之下其實是水深火熱的人民。冷不丁的來一位從鄉(xiāng)下摸爬滾打上來的知府,免不了一番嘲笑與歧視。
蕭父也不屑于這些人為伍,有人有意從中調和關系邀他去赴宴,他樂呵呵的去了一陣慷慨陳詞騙得那些富人們有苦說不出的只能‘慷慨解囊’救了那一年杭州大水重修了西湖上的堤壩;有紈绔子弟依舊我行我素的在街市上為非作歹,蕭父半點面子不給直接在最熱鬧的吳越街上設了法場,當眾斬了杭州員外家的大公子。
百姓自然是交口稱贊,有人送萬民傘,有人要送牌匾。可那些杭州的世家們卻再也忍不了。本以為只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巴佬不懂規(guī)矩將來只會成為他們的一條走狗,卻沒想到竟然還是個厲害的角色。于是輕視之后變成了憤恨和懼怕。
他們懼怕他打破了杭州官場多年形成的微妙平衡,把他們的利益網全部攔斷;更懼怕他將來再步步高升到朝廷里在皇帝面前揭發(fā)落得一個家破人亡夷九族的下場。
“所以他們就污蔑了蕭大人?可是那和我阿瑪有什么關系?”
“福晉難道不知道,你伯父鄂昌當年是杭州同知?”
小燕子張大了嘴巴搖了搖頭,她的確對西林家從前的那些事一無所知。
鄂昌倒也不是那些世族里的人,因著父親是大學士蔭蔽得了官,來杭州魚米之鄉(xiāng)混個資歷將來好再回京城去,被安排成了蕭父的助手。從小自詡天之驕子當朝大學士的大公子哪里看得上這位,偏偏自己又不通政事常常被知府搶了風頭,一來二去的心里的不滿日漸積累,再加上那些人在一旁的阿諛奉承外加時不時吹著點耳旁風,對蕭父的怨恨更加深重。
“所以,他就設計殺了蕭大人一家?”
其實一開始這群人也拿蕭父無可奈何。他實在是一個太過于干凈純粹的人了。人的弱點無非是權、財與色,偏偏這位蕭大人一不貪權句句都是要為百姓謀福祉;二不貪財,就在那條老巷子里住這間不大的宅子怡然自得;三不圖色,和原配發(fā)妻養(yǎng)著一兒一女琴瑟和鳴。完完全全的鐵板一塊無懈可擊。若要真說有什么愛好,大概就是自幼隨著父親行醫(yī),結交了一些江湖人士,沒事的時候喜歡煮一壺茶吹簫舞劍,再吟詩誦曲一番,總之都是些高雅至極瀟灑至極的活動。
以至于鄂昌派人查了半天也懊惱不已,十分不明白看見山山水水做上兩句詩是個什么有意思的事。
可偏偏也是這幾句詩害了他。
“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弄來的詩,非說上邊的某些字眼是反清復明,還要說我爹的那些朋友里有天地會的人,一個大大的帽子扣下來,誰也逃不了?!?/p>
于是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天,巷口的那家原本溫馨的充斥著歡聲笑語的宅子一點點的被火苗吞沒,一輩子行醫(yī)治病救人的祖父、溫柔嫻靜的母親、天真爛漫的小妹妹還有蕭家上下十幾口人都在那場大火中化為了灰燼,最后只剩下了斷壁殘垣。
蕭劍滿眼悲愴的說出這些令人絕望的事實,“你知道那場火有多大嗎?”
出乎意料的小燕子點了點頭,“我知道?!?/p>
那場大火應該和方家的那場大火一樣大吧,一樣的火光沖天,一眼的黑煙彌漫,一樣的不見天日只能聽見一聲聲呼喊在耳邊,“燕子,燕子,活下去……”
她抬頭望著蕭劍,那杯茶已經涼透了,茶葉飄在水面上完全的舒展開來,熟悉的清香味也在一點點的散去,她終于想了起來——這是錢塘的徑山茶,也是阿爹最愛的茶。
浙江山多水足,不高不低的山上最適合茶葉的生長,然而相比于名聲大噪的西湖龍井,阿爹最愛的是徑山上那一枝茶。小時候她經常跑的滿頭大汗的闖進屋里去,阿爹正搖著扇子笑著向她招手,她捧起茶碗就喝燙的嘶哈嘶哈的苦著張臉,覺得這茶有些淡的太過于索然無味,哭著鬧著要去喝話本子里那些才子佳人最愛的西湖龍井,阿爹總是笑瞇瞇的把她摟在腿上伸手拂過她臉上的汗,指著還在滾燙的熱水中起舞的茶葉告訴她,“西湖游人如織,有人追名有人逐利,那一汪清水不知道藏過多少人骯臟的秘密,茶早就不干凈了。不如徑山茶,長在山上無人問津,才最純凈最純粹?!?/p>
她似懂非懂的點著頭,正在一旁浣洗衣服的阿娘抬起頭來嗔怪著瞪他一眼,“她這丫頭心里除了玩就是吃,你和她說這么多干什么。”
那時候她氣鼓鼓的不服氣,阿爹卻笑的更加開懷,說這樣多好,無憂無慮的是他這個當爹的本事。
可是后來她進茶坊當過跑賬丫頭,在梁家被人用熱茶從頭倒腳的澆下,口渴難耐的時候拿著油膩膩的碗偷上一點茶葉碎末喝個精光,也在入了西林家后喝上了那些所謂的西湖龍井,進了皇宮永琪把她捧在手心里什么好茶好酒的招手即來,她卻再也沒喝過一口徑山茶。
就像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搖頭晃腦在阿爹懷里笑得咯咯的小丫頭了……
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身份和蕭劍相處。
是同命相連的相見兩眼淚汪汪的同鄉(xiāng)?還是有著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的仇人?
小燕子向里挪了挪,蕭劍在她眼里已經不再是什么惡棍綁徒,反而像是久別重逢的故友般,和她一樣有著一份對于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情愫,甚至和她一樣都被一場大火毀了所有。
蕭劍看著她這幅不再掙扎的樣子冷笑一聲,“你也覺得西林家欠我們家的是吧?你也覺得西林家該死是不是?”
“你想讓我做什么?”
蕭劍沒想到她如此的識時務,半信半疑的撩袍坐下,“初十山東巡撫會在歷城山莊辦一場晚宴給皇帝壓驚,你要先穩(wěn)住西林家讓他們相信皇帝不會猜疑到他們,再暗中把證據遞到我這里來,晚宴時我會再設計一場意外”
“不行!”
“你放心,是假的。我絕對不會傷了任何人,你記得讓永琪多往前邊湊湊,到時候來一出‘冒險救父’,不僅能洗刷冤屈,還能博得皇帝的好感,即使西林家倒臺也影響不大,何樂而不為?”
小燕子皺著眉思索,這聽起來是救永琪的最好方法,可她有些搞不懂,“你為什么要幫我和永琪?”
“我說過,你和我妹妹很像?!?/p>
她是個急性子,整天跳上跳下的和頑皮猴子一樣,偏偏還愛粘著他。他寫字她就在旁邊把墨水抹的哪都是,他習武她就在旁邊拿著把劍亂揮,他讀書的時候她就大聲的放歌,最后咯咯笑著看著他被師傅罵得灰頭土臉還不忘做個鬼臉一溜煙兒的跑了。
可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小精靈沒人能不喜歡,這樣一個會在你磕著碰著時邁著小短腿跑過來要吹氣的小丫頭沒人能不喜歡,這樣一個梳著兩根朝天辮兒蹦蹦跳跳的喊著‘哥哥’要糖吃的小妹妹沒人能不喜歡,所以他對這個妹妹依舊寵到了骨子里。
他有求必應。
扎了兩個時辰的馬步腿都要折了還不忘鉆到洞里幫她捉回來那只調皮的小貓咪,夏天睡的迷迷糊糊的被她掃過來的腿敲醒還不忘幫她扇著風怕她熱醒,下了學堂回來一邊搖頭晃腦的背著書還不忘去她最愛的醉芳齋買口點心。
“她最愛醉芳齋的黏口酥?!?/p>
“我最愛醉芳齋的黏口酥?!?/p>
兩人異口同聲的說出這句話,蕭劍震驚的望著她,“乾隆十一年上元燈會,我拉著你去看花燈?!?/p>
“我哭鬧著非要你去給我買個燕子形的風箏,然后你就不見了?!?/p>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郊外,我只記得家里住在杭州烏衣巷口中間的那棟房子里。”
“爹叫方之航,是杭州知府;娘叫杜雪吟,是織紡局的繡娘;爺爺杜淮生,是濟仁堂的老郎中?!?/p>
“你叫方嚴”
“我叫方嚴”
眼眶逐漸紅腫的濕潤,奪眶而出的眼淚一顆顆的落在被綁著的雙手上,她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失散多年的哥哥。
因為她的胡鬧,因為她的嬌縱而走丟了的哥哥,阿爹緘口不提但至死都還念著的哥哥。
好像一切都明白了過來,為什么蕭劍會吹那首《杏花春雨》,為什么她見他第一面就覺得熟悉,為什么他愛喝名不見經傳的徑山茶,為什么她明明記得杭州沒有過姓蕭的知府,為什么他的故事里,也有那場熊熊燃燒了三天的大火……
因為她們本來就是一家,都是在杭州錢塘江畔孕育,在烏衣巷的小院子里長大,骨子里流著一樣的血。
那年上元節(jié)后方家上下一連找了許多天,最后爺爺看著累得眼下烏青的阿爹和哭得眼睛紅腫的阿娘嘆了口氣,指了指縮在角落里的她,“兒子沒了還有女兒,難道你們還舍得再失去一個嗎?”
于是方家父母再也絕口不提這件事,烏衣巷口的院子里又充滿了歡聲笑語,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個小男孩一般把唯一的女兒寵上了天,可只有小燕子自己心里知道,那道傷口在父母心里在她心里再也不可能愈合。
可現在,終于,她又找到他了。
她突然覺得身體處在一種難以名狀的異樣感中,終于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彌補心中悔恨的遺憾如一團火般把她的心灼燒的滾燙,可剛剛聽的故事又讓她如墮冰窟。
方家的一切,她和蕭劍所經歷的一切,始作俑者竟然都是因為西林家,這些年來她竟然都在認賊作父?
冰火兩重天刺激的她頭暈腦脹,小腹一攪一攪的疼的她冷汗不停的往下冒,終于支撐不住的倒在了床上。
“小燕子!”
饒是他一步步算到了現在,也沒想過自己的妹妹竟然還活著,小燕子竟然就是自己的妹妹。此刻看著她痛苦的表情才反應過來她經歷了什么,連忙把布條松開看著她蜷縮在床上護著肚子呻吟著難受。
“哥~”
蕭劍聽得心都快碎了,慌張的想去扶起她,手搭到她脈搏上的那一刻才突然想起來她肚子里的孩子,這個才堪堪三個月的胎兒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
不再是仇人之女的孩子,而是他自己的親外甥。
他極力的控制著自己顫抖的手,轉身跑進屋里翻箱倒柜,拿著艾草跌跌撞撞的跑出來,一不小心碰到了在小燕子來之前就熬好的藥汁。
褐色的湯汁灑在土色的地上顏色又艷了幾分,猙獰的像深紅的鮮血一樣在刺激著他的眼睛,無聲的控訴著他的邪惡。
“這是什么?不喝安胎藥嗎?”
小燕子被蕭劍扶起斜靠在軟墊上,他低下頭點燃了艾草輕輕扇著眼前 的白眼,眼睛被熏得有些酸疼,連聲音都帶著點顫,“不喝了,還是這個有用?!?/p>
“你還會保胎?”
他隱在艾草香中頭也不抬,“咱家祖上世代行醫(yī),我有童子功在身的你忘了?”
小燕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蕭劍突然握緊了她的手,“燕子你放心,有哥在一定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的?!?/p>
她燦然的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輕輕的撫著肚子重重的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