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八月依舊溫暖,和煦的風輕拂過臉頰讓人從頭到腳都覺得舒暢,日光柔和的映著光亮,來往的叫賣聲聽起來更像是一曲昆曲,在婉轉(zhuǎn)婀娜的唱著江南的多情,中央水流潺潺,烏篷船頭的老船翁緩緩撐著蒿,船尾的一對小兒女正躲在傘下竊竊私語,整條街上都飄滿了桂花的香味,他一眼望過去,賣中秋花燈的小販已經(jīng)開始掛彩,同樣是桂花的樣子。
京城天冷,景陽宮的桂花想必已經(jīng)開過了吧。
他閉上眼嗅著花香,卻發(fā)現(xiàn)又多了分肉的鮮味,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子規(guī)正抱著鮮肉月餅吃的歡快,還不忘留著一口要喂給他吃,永琪一面笑著咽下一面掏錢,看著她吃的搖頭晃腦的樣子突然在想,小燕子當年是不是也是如此。
蹦蹦跳跳的從南走到北,吃的滿嘴流油的衣服上都是一片,眉眼彎彎的笑著滿足。
大約是他實在是思念過剩,眼前好像真的出現(xiàn)了小燕子的影子,傘面斜撐擋著容顏,水綠色的裙裾拂過他手臂,姑娘裊裊婷婷的走遠。
他愣了幾秒迅速的轉(zhuǎn)身,盯著她的背影想喊名字卻又發(fā)不出聲音,那姑娘已經(jīng)停在了鋪子旁在與小販交流著什么,永琪搖搖頭暗道自己多心,那明明是個漢家姑娘出來閑逛而已,小燕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皇宮過得很好吧。
“子規(guī),姑父帶你去個地方”
陳舊的木門被推開的那一刻落了滿身的塵土,院子里破壁殘垣與漆黑的墻壁展現(xiàn)著當年那場大火的熱烈,永琪抱著子規(guī)邁過已經(jīng)差不多一人高的雜草,抬頭望著這片荒蕪的土地。
她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這里的每一間被灼燒的已經(jīng)看不出輪廓的房子,都留有她的歡聲笑語。
“姑姑?”
子規(guī)驚喜的喊出了聲,小腿撲騰撲騰的向前奔去, 永琪條件反射的想去拉她別摔著,卻才要轉(zhuǎn)身的那一刻突然反應(yīng)著什么。
姑姑……
小燕子?
他不敢相信的回過頭,子規(guī)剛好跳到她懷里,許久未見的小燕子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眸子里的驚詫都來不及掩飾,一身水綠色的漢裝,將胸前的那方白玉燕子墜映得愈發(fā)的玲瓏剔透。
他情不自禁的攥著腰間的玉佩。
原來剛剛那個擦肩而過的姑娘,真的是她。
永琪從未見過小燕子如此打扮,見過她新婚一身大紅的吉服熱烈的像一團火一般,也見過平日里一身宮裝明媚又不失端莊,在木蘭圍場的時候一身騎馬裝英姿颯爽,偶爾閨房之內(nèi)藕荷色的中衣清清爽爽的,可唯獨沒見過她穿漢裝的樣子。
水綠色的蘇繡衫罩著一件薄紗,百褶裙在裙擺隨風搖著仿佛開成了一朵花,衣服空空蕩蕩的隨著兩鬢的碎發(fā)飄在眼前晃了兩下,他才發(fā)現(xiàn)其實小燕子過得一點也不好。
她很瘦很瘦,雙手盡力抱著子規(guī)依然被攥的青筋暴起,銀鐲子在手腕處松垮的架著,大概是沒站穩(wěn)整個人晃晃悠悠的就想倒,永琪嘴張了有張,還是把‘小燕子’換成了‘小心’。
小燕子終于把子規(guī)抱穩(wěn),小姑娘撒嬌似的把頭在她懷里蹭來蹭去,又抬頭盯著她額頭上的汗拍著手笑,“姑姑羞羞,姑姑以前抱我也不累的!”
“你這丫頭”若是放在平常她肯定要掐掐她的臉,可此時此刻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沒好氣的低頭碰了碰她額頭,“你自己長胖了還要怪姑姑!”
“可是姑父抱我從來都不累的呀!”
子規(guī)笑嘻嘻的把手指向還站在那邊的永琪,小燕子條件反射的順著她的手看去,沒能躲開永琪的目光。
他好像瘦了些,目光躲閃了下最終也放棄抵抗,坦坦蕩蕩的上下打量著她,最后敗下陣來轉(zhuǎn)過身干咳了一聲,快步走過來從她懷里接過了子規(guī)。
抱起孩子的時候手剛好從她胸前掠過,玉墜與他手上的翡翠扳指碰撞發(fā)出鈴鐺的響聲,小燕子連忙向后退了一步,攥著玉墜生怕它再發(fā)出什么聲音或者碎掉,永琪回過頭看她這幅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些心里不痛快,蕭劍她就敢抱著哭,對于他這個名正言順的丈夫,難不成連靠近一下都不愿意?
他抱著子規(guī)扭頭就出了門,走了兩步見她不動又停下來,子規(guī)極有眼力見的回頭揮著小手,“姑姑姑姑,快跟上!”
小燕子應(yīng)了一聲拾起傘跟著他出門,快到晚上的街上人愈發(fā)多了起來,叫賣聲嘈雜的倒也不顯得兩人的沉默有多尷尬,子規(guī)的眼睛滴溜溜的盯著各式的鋪子看,小燕子抬頭看一眼目不斜視的永琪又低下頭去,如此往復了好幾次心不在焉的差點撞到馬車上,本來抱著子規(guī)看花燈的永琪眼疾手快的把她攬到一邊,馬蹄噠噠的從眼前掠過帶走一陣疾風,兩旁的人一邊回頭一邊指著那邊疾馳而去的身影念叨著大馬路上撞到人怎么辦,永琪偏頭看了小燕子一眼,她被嚇的大口大口的靠在他懷里喘著氣。
永琪低頭看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小燕子總覺得有些奇怪,印象里的小燕子從來不會因為這些事就被嚇成這個樣子,正別別扭扭的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問她好像察覺到目光也抬起了頭,一雙大大的眼睛布滿了驚惶就如同受了驚的小鹿一般望著他,永琪突然有點緊張的舔了舔嘴唇,“看我干什么,看路!”
她哦了一聲又低下頭去,肩膀晃了晃先向前走去,永琪訕訕的收回了手,被早已經(jīng)跳下來的子規(guī)拽著向前轉(zhuǎn)悠著看熱鬧。南方的天其實比北方黑的還要早些,才轉(zhuǎn)了一會天色已然染上了一層蔚藍色,一輪圓月伴著街上濃濃的桂花香味升上了中天,各色的花燈一齊點綴著中秋的五彩斑斕,子規(guī)咿咿呀呀的指東指西的笑的直拍手,一會要永琪抱起她夠花燈,一會又要拉著小燕子買布偶,原本一前一后的兩個人被著小姑娘折騰的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站到了一處,并肩靠在一起看著這姑娘終于是玩累的回頭指著不遠處的正冒著熱氣的包子鋪咧著嘴笑。
“總算是知道餓了!”
永琪最先笑出了聲抱起她向前走,那看來是家老字號,木制的牌匾上的字被風雨侵蝕的多少有些看不清,賣包子的老婆婆走路顫顫巍巍的在各桌前晃著,永琪喊了兩聲她才聽見,瞇著眼睛嘰里呱啦的回了他什么。
杭州屬吳語系,平日里走街串巷的販夫走卒也許還會兩句官話,像這種在這開了一輩子的老店鋪,大多都是住在錢塘江畔的熟人,哪里聽得懂永琪說話。只是難為了咱們這位自詡滿蒙漢三族語言皆嫻熟的五阿哥,一臉無奈的回頭看著小燕子,“我聽不懂,你來?”
她小跑了幾步走了過來,才開口卻也犯了難,離開杭州太久早就忘了鄉(xiāng)音,簡單的幾句或許還能聽懂,可杭州向來十里不同音,她擠眉弄眼的豎著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聽懂意思。正想回頭和永琪商量要不要換一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老板,要兩籠,一籠蟹粉,一籠蝦子,記得再加一碟香醋!”約莫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一副書生打扮,搖著手里的折扇笑著與老婆婆說了幾句又轉(zhuǎn)身向她解釋著,“這家店我常來,剛給你點的可是招牌呢!這個季節(jié)正是吃蟹的季節(jié),鮮美的很呢!”
小燕子低頭道了謝,正想著掏錢卻被他伸手攔住,“哪能讓姑娘掏錢的道理。既是相逢便是有緣,姑娘看打扮像是江南人,怎么不會吳語?又姓什名誰,家住哪呢?”
一直站在一旁的永琪已經(jīng)瞪了過去,小燕子笑瞇瞇的從他腰間摸了下掏出了錠銀子,“我祖籍杭州,不過夫家是京城人,多年未歸,鄉(xiāng)音都忘的差不多了?!?/p>
“啊”,那書生尷尬的清咳了兩聲,這才看見她身后站著的男人和孩子,子規(guī)偎在永琪懷里小手一揮一揮的拉著小燕子的袖子,他呵呵兩聲,“孩子挺可愛?!?/p>
這次是永琪先出的聲,“謝謝?!?/p>
說完把子規(guī)放在凳子上轉(zhuǎn)身接過了老婆婆端過來的包子,熱氣在黑夜中氤氳著模糊了表情也看不出高興不高興,小燕子晃了晃腦袋坐下,看著他拿著勺子把餡撥開用手扇著風,小心翼翼的喂著孩子。
他好像真的很喜歡小孩子。
難過的情緒又涌了上來讓人想哭,小燕子連忙低頭拿起筷子綽起一個包子要往嘴里送,熱氣還沒到嘴里就被他攔下,大勺里的白嫩的剝皮透著蝦子的顏色,在她不解的目光下落到了碗里,“蟹太寒了,你現(xiàn)在盡量還是別吃。”
她嗯了一聲抬頭看了他一眼,抬手把碗里的被破了皮的蟹粉包夾到了永琪碗里,然后低頭咬了一口蝦子包,蝦子的鮮配著肉丁的咸混合在一起滿口醇香,她滿足的嚼著也忍不住笑彎了眼。
吃得正歡的子規(guī)恰好抬頭,撒著嬌要吃姑父碗里的包子,永琪一邊舉著碗護食一邊說著都一樣,小姑娘不依不饒的揮著手,“姑父的肯定好吃,不然怎么這么開心!”
永琪心虛的想要低頭,卻正好撞進了小燕子同樣燦爛的笑盈盈的目光里,她眨了眨眼,明昭如頭頂?shù)膱A月,璀璨若漫天的星河。
小孩子吃飽喝足了就開始犯困,腦袋一點一點的就趴在永琪懷里睡著了,小燕子跟在一邊拎著她這一天搜刮來的玩具叮鈴桄榔正犯難,就看著永琪抬腳進了客棧。
她跟著走進去上了二樓,永琪大概已經(jīng)在這住了幾天,屋里一貫是他的陳設(shè)風格,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旁的書桌上攤開著還未寫完絹紙,永琪輕車熟路的把子規(guī)放在床上又關(guān)上了窗只剩一條小縫,自己解了外衣打了盆水慢悠悠的洗著手,水聲撲通撲通的在寂靜的空間里響著,小燕子才后知后覺的反應(yīng)過來自己怎么迷迷糊糊的跟了上來。
于是她放下東西轉(zhuǎn)身想走,要開門的時候永琪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臉上還掛著水珠一臉奇怪的看著她,“你干什么去?”
小燕子誠實的指了指外邊,“我住的那家客棧不在這條街上?!?/p>
永琪氣呼呼的出了一口氣,蹬蹬蹬的走過去把門碰上,“小燕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拉著推到了床邊,自己從包袱里拿出了衣服開了里間門,“我去沐浴下,你看著孩子?!币膊坏刃⊙嘧泳芙^就又關(guān)上了門,只留下一道映在窗欞上的背影。
這紙糊的不夠結(jié)實,就好像一層紗一樣朦朦朧朧的半遮半掩的,里間他解扣子的動作一處不著的在她眼前放映著,中衣被他利落的脫下裸露著皮膚,雖然根本看不清什么卻還是讓她羞紅了臉。
被臉上的灼燒感喚回意識的小燕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這站了很久,一邊捂著臉一邊去看子規(guī),小丫頭均勻著涂著呼吸坐著美夢才讓她深呼吸一口氣,衣服也沒脫就卷了被子躺了下去,慌張的用被子蒙著臉緩著心里的羞澀。
然而世界一暗下來意識反而更加的清醒,她滿腦子都是永琪剛剛解扣子的動作根本靜不下心來,四周寂靜的只能讓咚咚的心跳聲愈發(fā)的清晰,最后欲哭無淚的掀開被子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空氣算不上新鮮,里間的熱氣帶著點八月杭州最常見的桂花香一個勁的向她鼻子里鉆,她煩躁的想翻身又怕吵醒子規(guī),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躺著老老實實的蓋著被子,只留著一雙手在外邊死命的捂著臉,還留出一道縫隙。
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水汽將一切都遮的嚴嚴實實的只剩下水聲,小燕子有點失望的松開了手拼命揮著風,然而手才晃了兩下卻聽見了腳步聲,門嘩啦一下被拉開,小燕子瞬間面朝著墻閉上了眼。
腳步聲越來越明顯,熱氣也越來越近,小燕子擱在被子里的手緊緊攥著拼命不讓自己發(fā)出一丁點聲音,聽著他緩緩靠近又停下,嘆了口氣又走遠。
虧他還擔心小燕子會不會失眠做噩夢什么的,看來這場久別重逢在她心里也沒激起多少漣漪,依舊能睡的這么安穩(wěn)。
永琪在心里罵了句小沒良心的轉(zhuǎn)身也上了床,側(cè)身枕著胳膊替子規(guī)掖了掖被子,借著月光看小燕子一起一伏的呼吸。
突然有一種難得的心安,他在心里掛念了許久,日思夜想午夜夢回都惦記的姑娘啊,終于又在他眼前,安安穩(wěn)穩(wěn)的睡著。
他翻了個身躺平,也滿足的閉上了眼睛。
小燕子是被外邊的聲音吵醒的,自從那件事以來她一向淺眠,一開始是疼的睡不安穩(wěn),后來是時常做噩夢,時間長了形成了習慣,夜里總會醒幾次,此時睜開眼向外望,璀璨的煙花正好在窗外綻放,她低頭看著街上熱鬧的人群才想起來今天是中秋。
杭州民俗,中秋會一直熱鬧到過了子時的。
一束束煙花燃起又落下,簌簌而落的火花將整間屋子照亮,小燕子靠在墻上看著正熟睡的永琪,他也許是做了個好夢,眉頭舒展著嘴角還掛著笑,呼吸聲輕輕的回蕩在屋里。
晚風把窗子吹的更大了些,送進來幾瓣飄落的桂花和歡聲笑語,小燕子起身把窗子關(guān)好也沒了多少困意,此時看著窗外的那輪圓月突然有了幾分團圓的感覺。
十數(shù)年過去,她終于又到了杭州,和阿爹阿娘在同一輪月亮下,也許也算得上是另一種意義的團圓吧。想到爹娘就總想著祭拜一下,于是躡手躡腳的下了床出了客棧去方家,一路上熱熱鬧鬧的走過桂花巷轉(zhuǎn)了好幾個彎才走到烏衣巷,月亮毫不偏頗的斜照著這方破敗荒蕪的園子,滿目瘡痍中野草頑強的生長著,藤蔓垂下連著厚重的蜘蛛網(wǎng)遮著過往的繁華與生機,小燕子深一腳淺一腳的憑著記憶向東走,果然聞到了香氣。
開著金燦燦的花的桂樹依舊郁郁蔥蔥的挺立在這里,就如同十年前的歲月一般。
“杭州的中秋倒真是熱鬧?!?/p>
小燕子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一轉(zhuǎn)身就看見永琪站在門口提著盞燈籠,他身后的街上人流如織,十五六的姑娘們皓腕似雪提著盞花燈穿街而過,裙擺揚起在皎皎明月下更顯清輝燦爛,銀鈴般的笑聲陣陣隨著風飄進了滿街的桂花香里,淡黃色的花朵一瓣瓣的旋著圈落了滿身。
小燕子沒理他,自顧自的轉(zhuǎn)身踮著腳折下一支低垂的桂花枝,看團團簇簇的花瓣在月光下開出重疊的花影晃來晃去的成了各種模樣,頭也不回的沖站在身后的永琪指著地上,“我小時候最喜歡玩這個游戲了?!?/p>
曾經(jīng)的每年中秋,阿爹總喜歡坐在桂花樹下的那個搖椅上,木頭吱呀吱呀響著隨著風晃,一簇簇的桂花應(yīng)聲而落,阿娘端著才溫好的桂花酒靈巧的躲開晃的左搖右晃的小女兒笑著喊,“燕子,你最愛的桂花糕再不吃就涼了!”
阿爹總會哈哈大笑兩聲故意做出嚼的很大聲的樣子,其實他正捧著桂花酒喝的正香,瞧見她跑過來連忙護著酒杯招著手,“燕子呀,爹給你講吳剛伐桂的故事。”
“你知道他為什么要給我將這個故事嗎?”小燕子歪著頭看永琪。
“我們江南舊俗,女兒家出生就要種一棵桂樹在院子里,等到出嫁的時候砍了做箱子裝嫁妝。可我小時候總喜歡爬桂樹,小樹晃晃悠悠的總是一副要倒的樣子。我爹生怕我哪天真把它砍了,就嚇唬我要是砍了桂樹也會像吳剛一樣,這輩子就待在廣寒宮了?!?/p>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今日終重游。
但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她低著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想往前走卻才抬起腳又落下,蹲下身子撫過那一從雜草,有些顫抖的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劃著什么。
永琪不明所以的跟著探過頭,小燕子指著前邊雜草掩映下的枯井,“我當時就藏在這里?!?/p>
她就藏在這口小小的枯井里,記著阿爹的囑咐,看著外邊的大火燎燒,聽著父母叔伯們痛苦的叫喊,雙手拼命的捂著的自己的嘴,不敢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草叢終于被她扒開,枯井的蓋子斜埋在土里,上邊一道道的血痕早已干涸多年,讓人看著卻依舊觸目驚心。
“我一開始拼命的掙扎想推開這個蓋子,我爹就在上邊死命的壓著,他告訴我要活下去得活下去必須活下去……后來掙扎的沒勁了我就睡著了,還是雷聲把我驚醒的?!?/p>
雨點噼里啪啦的打向這片才經(jīng)歷了浩劫的土地,小小的姑娘抬頭望著這個黑黝黝的陌生的廢墟,渾身被大雨淋的濕透,才意識到一切都沒了。
家沒有了,阿爹沒有了,阿娘沒有了,那個烏衣巷里長大的小燕子也沒有了。
曾經(jīng)她對這個故事諱莫如深,哪怕是蕭劍她都不肯說,因為那個場景太過于可怕以至于她根本不敢去回憶,可此時此刻站在這片故土上,站在永琪身旁,她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這樣的勇氣,很想把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訴他。
“但是我沒跑出去多遠就被人抓住了,他們問我是誰,鄰居家的婆婆害怕我說實話,沖上來說我只是方家的一個小丫鬟,才躲過一劫沒被直接殺了而是送去了教坊司?!?/p>
“后來我”
“小燕子”永琪突然轉(zhuǎn)身過來看著她,眸子里的不忍和心疼絲毫的不加掩飾,這些天生的氣早就不知道散到什么九霄云外去了,只覺得這些事情他單是聽著都覺得絕望,她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是怎么承受得住又挺到了現(xiàn)在呢?
“別說了,我知道,我都知道?!?/p>
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過去,也知道你所有的隱瞞是為了什么,雖然我還是對蕭劍的存在有一點點介意,但是我對你,只有愧疚。
小燕子卻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指著西邊那棵已然腐朽的大槐樹笑,“那我就說點你不知道的事。那棵大槐樹原來綁著個秋千,我早上起來一定得在秋千上晃兩下才清醒,為此我哥罵我毛病太多,但其實我見過,他自己一個人還偷偷坐過呢。”
她又指著那邊已然坍塌的矮墻,“對面住著的小男孩特別膽小,我經(jīng)常跳過去在他桌子上放點蟲子什么的,然后趴在墻上看他被嚇得滿院子亂竄哭爹喊娘的?!?/p>
又轉(zhuǎn)了個圈拉著永琪往里走,“這以前是個廚房,我娘怕我吃糖把門管得死死的,其實旁邊有個小洞,我經(jīng)常鉆進去偷糖吃,唬得我娘一直以為家里進了老鼠。然后我就趁機要求養(yǎng)了只貓嘿嘿嘿”
……
她在這片根本辨不出任何的土地上拼命的回憶著,每一處角落都承載著當年那個調(diào)皮的小丫頭無比幸福的童年時光,永琪被她拉著一點點的繞著園子轉(zhuǎn),看她回眸時月光落在她眼瞼上的細碎的影子,突然覺得無比的幸福。
他在進入小燕子的生活,在進入小燕子的世界,他的小燕子,終于把一個完完整整的,被打碎過的、真實的自己,毫無保留的展現(xiàn)給了她。這個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苦難經(jīng)歷了太多破滅和絕望的姑娘,依然在拼盡全力的愛著他,站在門口歪著頭沖他眨了眨眼,“永琪,歡迎來到我的世界?!?/p>
永琪低頭捧起這張如此珍貴的笑靨,不忍的將吻落在她的眉心,輕輕一下帶著無限的溫存,望著小燕子目光里的驚訝和驚喜溫柔的把她臉頰勾起的弧度撫平,“小燕子,我向你保證。從今以后我會帶給你許許多多的快樂和幸福,帶給你許許多多的歡聲笑語??墒乾F(xiàn)在,你沒必要在我面前撐著堅強或者是面子。如果你想哭,可以毫不掩飾的哭?!?/p>
她眨了眨眼,所有的掩飾在一刻盡數(shù)卸下,眼眶瞬間紅了起來,淚水蓄滿了眼睛倏的流下來,小燕子低著頭在他懷里痛哭出聲,“永琪,我好想阿爹阿娘?!?/p>
她終于哭出了聲,終于有一個人跨過了十余年的光陰,走到當時的月光下,走到當年那個害怕無措的一無所有的小姑娘身邊,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沒關(guān)系,想哭就哭出來吧,我知道你很害怕,我知道你很難過,我知道你很不容易?!?/p>
小燕子哭了多久,永琪就這么的站了多久,風起又停的落了滿身的花瓣在肩頭,小燕子狠狠的在他懷里吸了一口氣,鼻尖紅紅的靠在他肩頭沉默著,一雙眼睛還是濕漉漉的,哽咽著帶著哭音向他道歉,“對不起,我當時真的不想”
小腹突然附上一只大手,小燕子瞪大了眼睛抬頭看,永琪另一只手正替她別著額間的碎發(fā),“還疼嗎?”
她拼命的搖頭,咬著唇拼命不讓自己哭出來,然后腫著一雙眼睛看他,“那我們還會有孩子嗎?”
永琪原本摩挲著她手的動作一頓,盯著她眼睛里十足的認真慢慢笑出了聲,長腿一邁將她鉗制在身后的樹干上,桂樹微微晃了兩下,綠葉遮住了全部的星光。
他輕輕吮吸在剛剛被小燕子咬破的嘴唇上,只碰了一下又去吻她淚還未干的臉頰,小燕子昂著頭雙手攀在他脖子上,呼吸卻被混著曖昧氣息的桂花香繞的四處亂撞,忍不住嚶嚀出了聲。努力的睜著眼看著永琪小心翼翼的動作別過了頭去,自己大口的喘著氣也聽著他依然有些變粗的呼吸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p>
月亮不知何時又躲開了云朵,清亮亮的月光灑在她好看的眉眼上,高挺的鼻梁還掛著點點淚痕,小巧的嘴唇紅潤的嬌艷欲滴,永琪極力控制著自己垂下了眼睛,輕輕的應(yīng)了一聲嗯。
小燕子撲哧笑出了聲,聲音就好像碎玉碰撞一般清泠泠的,眉眼彎彎的踮起腳尖親在他拼命眨著的眼睛上,然后閉上了眼感受著他欺身而下鋪天蓋地的吻。
急切也溫柔,熱烈也克制。
夜來風急,桂花落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