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默契的誰也沒提那件事,既沒提那個沒緣分的孩子,也沒提這些日子彼此到底是怎么過的,更沒提那天晚上桂花樹下的一場纏綿究竟算是什么。連日來的分別讓兩人都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相聚,從前相處時總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熱熱鬧鬧,如今卻算得上是相敬如賓,白日里一人一邊拉著子規(guī)在杭州城到處轉(zhuǎn)悠著宛如一家三口一般,到了晚上小燕子側(cè)躺著輕輕拍著子規(guī),一下兩下的也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永琪在曾經(jīng)的方家附近尋了處宅子,抱著子規(guī)帶著小燕子去看的時候她還感慨,十年過去杭州變了許多,這臨風(fēng)巷倒是還如同往常一般熱鬧,因為方家的大火許多人覺得這地方不詳紛紛搬走,漸漸的成了群居的大雜院和慈幼院的地盤,老人們圍坐在一起曬著太陽閑聊天,小孩子們東竄西跳的叫嚷著,沒一會子規(guī)就已經(jīng)和這些孩子打成了一片,樂得小燕子欣慰的直點頭,“這點像我,到哪都適應(yīng)的挺快。”
永琪瞥她一眼不理她的自豪,推開門打量著這間院子,四合房圍著小天井里挺拔著棵散著清香的桂樹,馬頭墻粉磚黛瓦的典型的江南民居,二層小樓推開了窗,就是綠樹成蔭下的潺潺流水。永琪滿意的點了點頭,“長麟倒是挺靠譜?!?/p>
“誰?”小燕子走了一路已經(jīng)沒什么勁,隨意掃了下石凳就坐了下去,隨口問了句永琪得了他一句‘一個朋友’的答復(fù)也沒多在意,只專心看著這間宅子。
永琪走過來問她想怎么布置,小燕子愣了下又笑,“你來就好,我怎么樣都不挑……”
自從重逢后她好像總是這么謙讓,若是往常早就在這座院子里跳上跳下的沖他發(fā)號施令,永琪清了清嗓子自己念叨了起來,一會是這間屋子要給子規(guī)養(yǎng)條狗,‘上次她見著了根本走不動路’。一會又是那間屋子要加一個屏風(fēng)‘就咱們宮里那個,我記得你挺喜歡的~”一會又是要在院子里打個秋千‘我小時候特別羨慕和嘉,她天天在秋千上蕩來蕩去……’
他一邊走一邊說,小燕子就靠在門邊聽,見他回頭就笑,“你說了這么多不累嗎?我去隔壁給你借碗水喝去!”
永琪看著她這幅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嘆笑無言,低頭收拾著包袱,才彎下腰就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響起,頭也不抬的笑道“子規(guī)果然像你,到哪都能適應(yīng)的快?!?/p>
“五阿哥吉祥!”
回應(yīng)他的是齊刷刷的行禮聲,永琪疑惑的轉(zhuǎn)過身去,一位身著朝服的大臣弓著身子立在院子里,身后跟著七八個小廝,還有個少爺模樣的青年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也跟著站在一邊,悄悄抬著頭沖永琪擠眉弄眼的苦著一張臉。
“德保大人不必多禮?!?/p>
永琪才想起來他應(yīng)該就是如今的浙江巡撫索綽羅·德?!L麟的阿瑪。
于是他狠狠的蹬了眼長麟,剛還說這小子辦事靠譜,怎么轉(zhuǎn)眼就直接把他爹都招到這來了。
兩人你來我往的用著眼神交流,德保直起了身子拍了拍手招呼著身后的小廝去幫忙干活,自己則有些責(zé)備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兒子,“這孽障膽子愈發(fā)的大了,五阿哥大駕光臨,他竟敢瞞著!”又弓著身子一臉恭維的看著永琪,“五阿哥金尊玉貴如何能住在這等地方,奴才已在西湖畔為五阿哥置”
“不勞大人費心了。”永琪笑著打斷,“我喜歡安靜。”
“那城南還有片宅子,五阿哥有所不知”他看了看不遠(yuǎn)處破落的方家,“這地方實在不能什么好住處?!?/p>
“無妨”永琪的語氣加重了幾分,目光略過方家的斷壁殘垣收了笑意“這挺好的”
德保再不敢多言,尷尬的搓著手想著再尋話處,就聽見外邊突然傳來了一陣笑聲。
“永琪,隔壁的婆婆實在是太熱心了,我去討水喝,竟然還送了碗面來,你可有口福了!”
小燕子一手端著一碗面搖搖晃晃的,還惦記著回頭看著跟在身后艱難的抱著一壺水的子規(guī),進(jìn)門了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站著一大圈人,都奇奇怪怪的看著她。
“小燕子,這是浙江巡撫德保大人和他的兒子長麟,我和你說過的,這宅子就是他盤下來的。”
長麟這名字她好像的確聽說過,不過德保嘛,她皺著眉沉思了下發(fā)現(xiàn)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永琪又笑著補上一句,“也是倚竹的伯父和哥哥?!?/p>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覺得這名字這樣的耳熟,倚竹不也姓索綽羅,倚竹的阿瑪好像叫觀保。觀與德,一字之差。
也難怪當(dāng)初老佛爺說倚竹家世累重,伯父是一府大員還是杭州這樣的富庶之地,父親又是御史大夫,這樣家庭的嫡長女,倒還真是比她這個假的‘西林格格’高貴許多……
胡思亂想間手里的碗已經(jīng)被身旁的小廝端了過去,德保打量了她一會目光最終落到了子規(guī)的臉上,“這位是,小格格?”
子規(guī)好奇的滴溜著盯著眼前這位表情奇怪的大人,他已經(jīng)笑的無比燦爛“格格與五阿哥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五阿哥豐神俊朗,小格格也是明眸皓齒的一看就是小美人胚子,將來一定傾國傾城……”
德保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說了一溜的奉承話,長麟一臉驚訝的看向永琪,在他的印象里,永琪哪來的這么大的女兒?
小燕子也覺得有點好笑,子規(guī)和她都沒什么關(guān)系,更別提和永琪了,到哪能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去!正想著解釋卻發(fā)現(xiàn)永琪點了點頭,一邊示意她和子規(guī)進(jìn)去一邊應(yīng)著,“大人說笑了,雖說做父母的都覺得自家孩子千好百好的,但看傾國傾城也不是這么幾歲就能瞧出來的?!?/p>
拉著子規(guī)進(jìn)門的小燕子腳步一頓,回頭不可置信的看著永琪,他竟然應(yīng)了子規(guī)是他的女兒?
德保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多少有些尷尬,小燕子懶得管幾人的寒暄,抱著子規(guī)又出了門,德保這次反應(yīng)的倒是快,身子微微躬了下只道了句“恭送格格”
原本他還奇怪這位五阿哥好端端的到杭州來干什么,現(xiàn)在看著陣仗總算是反應(yīng)了過來,想必是杭州金屋藏嬌。不然印象里五阿哥去年才娶的福晉,怎么也不會有這么大的女兒來。不過皇子正式大婚前誰還沒幾個侍妾通房,別說庶女,就是搞出個庶子來也算不上多稀罕。只是怎么會在杭州?
“大人此次前來可是有事?”
永琪話里已經(jīng)有了趕客的意思,德?;剡^神來連忙行禮道“五阿哥恕罪,臣一見五阿哥心里激動無比,只想著五阿哥住在這樣的地方……”
“說正事!”
“宮里八百里加急,原本是送到漠北的,戍守漠北的福二爺讓人送過來的,又不知道您在哪,才送到衙門來的,還請您過目?!?/p>
宮里八百里加急?難道是出了什么事?永琪率先想到了小燕子,可她才抱著子規(guī)出去就在自己身邊,心里也安生了不少,道了句‘有勞’連忙取過信來看,才打開整個人頓時愣住,“五福晉歿了?”
怪不得小燕子會出宮,可她怎么會突然‘歿’了?
德保也沒想到信上竟然如此,瞬間也跪了下去,府兵們?yōu)蹉筱蟮墓蛄艘辉鹤?,唯有長麟膽子大些,向前走了一步看向他手里的信。
白紙黑字,加蓋的內(nèi)務(wù)府章印,信箋飾以白羽,的確是喪信。他又抬頭看永琪,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不像是悲傷或者是無所謂,更像是沒反應(yīng)過來的驚訝和乍然聽得此消息的愕然……
“請五阿哥節(jié)哀”
長麟伸出手扶了一把似乎有些站不穩(wěn)的永琪,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把紙攥成了一團,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一樣,“出去”
“五阿哥?”
“都給我出去!”
“是”
德保也不明白他哪來的氣,只好顫顫巍巍的退了出去,長麟向前一步似乎想和他說什么,也被永琪瞪過來的眼神嚇了一跳,灰溜溜的跟著父親一同離開了小院。
才出門就看見剛剛的小格格正和一群小孩子們蹦蹦跳跳的跑過來差點撞了他們,長麟終于忍不住奇怪,“真沒想到,永琪的女兒都這么大了啊,得虧咱們家倚竹沒嫁過去,不然這關(guān)系可真是復(fù)雜……”
“有什么復(fù)雜的?不就是外室和庶女?我瞧著這五阿哥和五福晉也沒多大的感情,聽說人沒了倒也不怎么傷心,你回去就給倚竹寫信,讓她抓點緊!”
長麟皺了皺眉,心想他也許對那位五福晉沒什么感情,可瞧著他對剛剛那對母女可是有感情的很,怎么能這么把自家的姑娘往火坑里推……不過他到底也沒敢當(dāng)面反駁父親,只又回頭看了慈幼院幾眼,小姑娘咯咯笑著繞著墻跑,卻沒看見一丁點兒剛剛那位姑娘的影子……
“紫薇,你怎么到這來了?”
小燕子一邊幫她收拾包袱一邊好奇的問她,紫薇頓了幾秒不答反問“你先告訴我,你怎么來杭州了?”
“我……”
其實她來杭州的確是個意外。
從皇宮出來后她和紫薇在京郊轉(zhuǎn)悠了兩天,把紫薇和爾康的秘密基地都看了一個遍,夏天的心曠草原綠草如茵,幽幽谷五彩斑斕,她躺在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草地上望著一望無際湛藍(lán)的天空看一行鳥兒慢悠悠的飛過,翻了個身想去和紫薇說話,卻一下子看見了從遠(yuǎn)處飛奔而來的身影。
馬蹄高高揚起又落下,他利落的翻身下馬一秒都沒耽擱的跑過來,腳步踏在草地上沉甸甸的激起一聲聲嗚鳴,落到紫薇面前時又輕的仿佛葉落般,悄悄沖小燕子比了個‘噓聲’的手勢,開口時已經(jīng)有些哽咽,“紫薇,你真的要離開我嗎?”
“如果你真的要離開我,為什么又要來看望我們的回憶呢?”
小燕子忍不住落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悄悄的向后退了退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著望天上的白云,白云下的一雙影子似乎漸漸纏綿在了一起,羞得她又低下了頭把玩著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尾巴一下兩下的刮著她的腳踝惹得人心癢,小燕子忍不住搖頭,這個紫薇啊,昨天還信誓旦旦的說要和她仗劍走天涯什么男人啊情愛的都是過眼云煙浮云而已,轉(zhuǎn)眼間因為他的幾句話就轉(zhuǎn)變了心意。
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如果永琪對她說這些話,大概她會直接一腳踹過去或者一拳堵住他的嘴吧……
可她想著想著又開始無比的羨慕紫薇,羨慕她有人愛有人等有人尋有人想,羨慕她無論何時轉(zhuǎn)身身后總有人在追著她的目光,羨慕她如今可以躲在愛人的懷里撒嬌也好生氣也罷,總歸是有人在意這她的喜怒哀樂。
她大概不該留在這里了。
所以她轉(zhuǎn)身跨上馬去了杭州,沒想著找誰,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孑然一身無處可去,親情不可靠會被利用,愛情不可靠會被放棄,友情不可靠會被代替,唯一屬于她的不會背叛她不會離開她的只有杭州的那半間殘屋。
見她遲遲不語,紫薇也沒有再追問,低頭把衣服拿出來放到柜子里,各色時新的蘇錦綢緞宛若一朵朵盛開的花朵般在這間陳舊的房子里顯得格格不入,紫薇看著眼她吃驚的目光笑著解釋,“這些都是福晉送我的?!?/p>
“福晉?”
“就是爾康的額娘,她把這些送給我,又給了我好些銀兩。就像話本子上寫的那些一樣,怕我耽誤她兒子的大好前程,讓我拿錢走人?!?/p>
紫薇輕描淡寫的和她講著那天發(fā)生的故事,淡然的好像一個看客一般,“我原本不想要的,可我如果不要她就會覺得我會反悔。反正這衣服她做了不穿也是浪費,所以我沒要銀子拿了衣服,一路上賣了幾套也湊了不少錢,就這么一路南下來了杭州。本來只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你還真來了杭州。看來我的運氣也沒有那么糟嘛。”
她低著頭笑,小燕子卻聽出了她話里的苦澀,她再沒有退路也至少還有杭州的半間屋子可以回,可是紫薇變賣了濟南的一切孤身來到京城尋親,到頭來爹沒認(rèn)上,還被人如此拿錢羞辱了一番。
“那你真舍得放下爾康了?我覺得他對你是真心的?!彪m然她有時候覺得這人太過于矯情了些,每天說話酸不溜秋的,但還是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一對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就是因為是真心的,我才要離開呀。
如果他是個負(fù)心漢或者薄幸人,我才不管他什么前途不前途,責(zé)任不責(zé)任的??伤麑ξ夷敲春茫敲春?,我不舍得也不能讓他因為我毀了這一切。
福晉說的對,爾康作為福家的長子,生來就是有與皇家聯(lián)姻光耀門楣的責(zé)任的,二十年來福家傾盡了所有、他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才培養(yǎng)出一個如此優(yōu)秀的孩子來,怎么能隨隨便便的毀在我手上……
更何況,小燕子,人心都是會變的。
現(xiàn)在的他愛我,愛風(fēng)花雪月,愛為了我付出他所擁有的一切;可是將來呢,將來有一天日子的柴米油鹽一點點的消磨了愛意,他會不會羨慕其他人封侯拜相的日子,會不會后悔當(dāng)初年少糊涂,哪怕他還是很愛我也不去后悔,他會不會有點遺憾滿腔的抱負(fù)無處實現(xiàn)?
我不想打這個賭……我希望他這一輩子順順利利的。”
紫薇長呼一口氣,瞪大了眼睛向天上望著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小燕子,我現(xiàn)在總算理解你當(dāng)時離開皇宮時的感覺了?!?/p>
不是不舍得,也不是不愿意,而是太多的苦澀和無奈。
因為想通了所以舍得,因為不愿去成為累贅?biāo)栽敢?,可又苦澀他們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無奈他們好像沒有任何的辦法去解決。
她想過自己去求皇上,可是留下又有什么意義,一個失了家世的福晉不再是永琪所需要的;她也想過自己就這么不管不顧的留下來,可又害怕有一天永琪真的會后悔,畢竟他連宮女都是倚竹那樣的家世,他明明可以對一切都觸手可及;她更想過人要相信愛情她和永琪是相愛的,可轉(zhuǎn)念一想,愛有那么難嗎?
他們一開始也只是陌生人而已,是她先愛上了永琪,在一次又一次的爭取中才得到了他的心,那另外一個人不可以嗎?
另外一個比她還要漂亮,比她還要優(yōu)秀,比她有著更好的家世的人,難道就不能嗎?
更何況,他真的有那么愛自己嗎?真要愛的話如何舍得讓她自己一個人在皇宮里那么久?
這些問題沒人回答她,紫薇大概是舟車勞頓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熟了,她起身替紫薇蓋了件衣服轉(zhuǎn)身出了門,差點沒和來人撞個滿懷。
“這么多年你這不看路的毛病還是沒改???”
“你!算了,看在你借我屋子的份上不和你計較了?!毙⊙嘧影琢搜圻@位小時候的玩伴,從前被她欺負(fù)的施家小郎君如今也長成了翩翩君子,剛剛看見他時小燕子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施明之先打得招呼。
“客氣啥,反正空著也是空著,你就隨便??!”施明之豪爽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順手拉起她就往隔壁走,還沒進(jìn)院子里就開始喊了起來,“娘!你看誰來啦!”
施母祖籍四川,隨已年逾四十但依然不改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聽見聲音拿著鏟子就追了出來,一見小燕子眼淚就落了下來,“剛剛明之和我說我還不信,真是小慈……都長這么大了??!像,真像雪吟,你娘要是知道你現(xiàn)在長這么好,得多高興?!?/p>
她把鍋鏟往兒子手里一塞就抱住了小燕子,“可怎么瘦了這么多,小時候胖乎乎的多可愛!這么多年孩子你是怎么過來的啊囡囡?”
她心疼的捧著小燕子的臉,雙手因多年勞作粗糙了不少,和阿娘一樣慣愛穿一身水綠色的長裙,恍惚間小燕子覺得,如果阿娘活著,應(yīng)該也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眼瞅著小燕子的淚也止不住,施明之嗅了嗅鼻子,故作夸張道“呀,什么東西糊了,娘你再這么抱下去我可就餓死了!”
“就知道吃!餓死鬼投胎吧你!”施母沒好氣的奪過鏟子敲了下他的頭,盛飯的時候卻不忘記給他多舀了一勺,又把小燕子按在凳子上,“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這個片川兒,明之每次那兩碗總有一碗是你的吧?”
施母笑的慈祥,“快吃吧,不夠還有,可得多吃點!”
“誒呀娘,人現(xiàn)在小姑娘都不吃那么多”
“就你了解,你那么了解怎么不領(lǐng)個媳婦兒回家”
“囡囡,你這些年一直都在哪呀?成親了嗎?”
“娘你看看你查戶口呢!”
……
小燕子笑瞇瞇的坐在桌子前看著這母子倆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吵鬧,就像小時候每次施明之被她打了一頓哭著回家,施母總要訓(xùn)一頓他怎么又淘氣卻還是勾了一捧槐花來給他沖雞蛋清,樂呵的施明之第二天活蹦亂跳的在她面前炫耀……
真好,總還是有些事情沒有變,總還是有些人過得好的。
“我回來啦!”
門口響起一聲樂呵呵的呼喚,小燕子猜測應(yīng)該是施父回來了,才站起來就看見他愣在了原地,不愧和施母是兩口子,第一句都是“你是小慈?像,真像之航?!?/p>
“爹你又胡說,人家一個姑娘家哪像方伯伯了!”
“哪不像了?這鼻子、眼睛、嘴巴……哪哪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孩子,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坐下,身上的藥草香瞬間彌漫開來,淡淡的帶著點澀十分的好聞,和她小時候偷偷鉆進(jìn)阿爹書房聞見的茶香很像。
眼淚一下子就有點忍不住,她低著頭吸了吸鼻子,施父已經(jīng)關(guān)切的問道“最近休息不好?”
“爹你又來了,誰來咱家你都給人看病,我看以后誰還敢來!”
眼看著他又要把脈施明之已經(jīng)沒好氣的吐槽了起來,但施父這次不由分說的已經(jīng)摁住了她的手腕,只停了兩秒又松開,原本和藹的笑容淡下去了些,轉(zhuǎn)了話題要她多吃點。
小燕子也沒再去問,那些話她早就知道,宮里的太醫(yī)說的再隱晦她也明白,身體虧空太多,恐怕難以將養(yǎng)子嗣。
所以她才那么爽快的答應(yīng)了老佛爺?shù)囊螅运髞砟呐略谝估锾鄣尿榭s也不肯請?zhí)t(yī),因為那樣心碎的話,她沒有勇氣再聽一遍。
施父不停的給她夾菜,問了一圈還是沒忍住,心疼的看著她瘦削的臉龐,“孩子啊,你這些年都去哪了?”
她咬著筷子沉默了幾秒,“我去了京城。”
“你問那么多干啥,快讓孩子吃飯。誒囡囡,那你這次回來還走不?”
施母笑著問道,明之父子倆也都齊齊抬頭看向她,小燕子看著三人期待的目光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不走了?!?/p>
“真的呀!那咱倆豈不是又能當(dāng)杭州雙霸了?!”施明之高興的差點蹦起來,順手搭上她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把手給我松開!”
飽含著怒氣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的傳來,施明之的手還沒松開就被永琪拉了下來,反手扣住小燕子就拉著她向外走,小燕子一手被他扯著一手沖施家人擺手,急匆匆的被他拉出了門外。
才出了巷子小燕子就用力甩開了手,“你來這擺什么譜,你這叫私闖民宅知不知道?!?/p>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一聲不吭的就走,我為了找你差點把這個杭州城翻過來!”
小燕子突然有點心虛,嘿嘿笑了兩聲往前走,“我那不是看你們聊的挺開心的怕影響你嘛……誒,到吳越樓了誒!”
小燕子一臉驚喜的指著前邊燈火璀璨的酒樓,“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咱們打鬧梁府婚宴,好不容易逃出來你就請我在吳越樓吃的飯。既然來了杭州,我請你去吃飯”
她回頭沖他眨了眨眼率先走了進(jìn)去,鄉(xiāng)音難改,在杭州的小半個月里她已經(jīng)能熟練的說著吳語,被人引著上了二樓的雅閣,利索的點了幾個菜又笑道“再來一壺女兒紅!”
“來,嘗嘗這家的是不是比京城的正宗!”
小燕子笑著給他夾了一塊板鴨,自己也舀了勺雞湯豆腐吃的歡快,堂下的吳音裊裊不知在唱著什么極為婉轉(zhuǎn)動聽,她一邊聽一邊敲著桌子打節(jié)奏,“我娘以前就愛聽這種折子戲,一坐就是一下午……誒,你怎么不吃呀?”
永琪碗里的菜一口沒動,他攥起筷子又放下,盯著她含笑的目光問“你剛剛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你聽到了啊?就是不走了的意思唄,我爹娘都在這,我為什么要走?”
“你來杭州不是因為我?”
“不是”小燕子誠實的搖了搖頭,“我沒想到會在這碰見你,我如果想找你,我會直接去漠北?!?/p>
她絲毫不加掩飾,“有件事我一直沒和你說,我能來杭州,是因為我”
“是因為五福晉歿了是嗎?”
永琪艱難的說出了那個‘歿’字又別過去了臉,啪的把那封信已經(jīng)被他揉爛了的信拍到了桌子上,努力壓抑著怒氣,“小燕子,你知不知道‘歿’是什么意思?”
他的聲音不可自抑的拔高,引得周圍人紛紛回頭看,小燕子不愿與他爭執(zhí),低聲回道“對不起,我”
“我不想聽對不起!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收到這封喪信時有多震驚?無論西林家成什么樣我既然已經(jīng)娶了你你五福晉的位置就是穩(wěn)穩(wěn)的,可你如今,你,你這樣我們該怎么辦?你有沒有替我們兩個想過!你總是這樣,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總是自己自作主張!”
“我不和你商量?”小燕子忍不住冷哼出聲,“我去哪里和你商量?。磕阍谀蔽以趺春湍闵塘?,我給你寫的信你回過一封嗎?你又給我寫過一封信嗎?我的丈夫在我這里就跟一個死人一樣從不出現(xiàn),我歿不歿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那這能全部都怪我嗎?小燕子,你有那么多的機會告訴我,是你一直不肯說的?!?/p>
“我那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嗎?”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孩子的事情我雖然難過,但我們畢竟還年輕,但是蕭劍呢?小燕子,你有那么多那么多機會告訴我蕭劍的身世,告訴我蕭劍的計劃,你為什么不說呢?你非要眼睜睜看著我為了西林家的事情糾結(jié)痛苦,都不肯告訴我一句實話嗎?我在你心里,真的就比不上那個和你失散多年的哥哥?”
永琪的一聲聲質(zhì)問直擊她的內(nèi)心,小燕子歪著頭看他,“這些話,你想問很久了吧?”
“從你第一次見我你就想問,但我們非要在那裝什么和和睦睦的夫妻??蛇@些話,你為什么不早問呢?你為什么非要去漠北,為什么不能當(dāng)著我的面問呢?”
“我那不是生氣嘛……那你也不該直接用這種方式‘消失’吧?小燕子,你明白這對我們意味著什么嗎?”
“那你讓我怎么辦!”小燕子也忍不住吼了回去,“你在宮里那么多年,你難道不知道宮里的女人靠什么生存嗎?子嗣沒有,母家不強,丈夫不愛,你覺得我有什么本事在那個皇宮里生存下去?你跑到漠北過你的瀟灑日子去了,你有沒有想過我該怎么過?宮里的人都拜高踩低,我想找個人說話的地方都沒有,到最后肯來送我的,竟然是永嘉……”
她忍不住紅了眼眶,永琪也覺得心里愧疚極了,說話的聲音小了不少,“我當(dāng)時沒想那么多,我就是覺得自己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我本來想從杭州回去就回宮的,我回不去我就讓人接你來漠北,總之,我已經(jīng)想通了!”
小燕子點了點頭,“我也想通了,在宮里的這幾個月里我想了特別多。第一個月的時候我特別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怎么把一切都搞砸了,第二個月的時候我就開始恨別人,明明是蕭劍騙了我,明明這個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為什么沒保護好他?第三個月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釋然了,沒有什么恨不恨的,誰也不欠我的,我也不欠誰的。如果說我曾經(jīng)欠你一個解釋,那天晚上在方家我都說明白了,如果說你曾經(jīng)欠我一個允諾,那你那天的答復(fù)我也沒什么遺憾了……”
“小燕子?”
永琪突然有些慌,這種慌張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是他哪怕看著小燕子在他面前求他放了蕭劍、說自己放棄了孩子的時候都沒有過得慌張,他手抑制不住的顫抖著看著小燕子斟滿了兩杯酒,“這吳越樓和京城的差不多。我記得你第一次請我吃飯就是在吳越樓,如今算是個了結(jié)吧?!?/p>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喪信你也收到了,那五福晉就是過去了,請五阿哥節(jié)哀?!?/p>
她仰頭飲下滿滿一杯酒,女兒紅的辛辣感瞬間在胃里漾開刺激的她忍不住低下了頭,永琪滿眼不可置信的盯著眼前清亮亮的酒,伸手緊緊的握住她,“我剛剛太著急了。有這封信也沒關(guān)系的,西林格格歿了方慈還在。我馬上向皇阿瑪請旨,娶你為福晉!皇阿瑪那么疼你,他一定會同意的!”
永琪信誓旦旦,小燕子卻慢慢的把手抽了出來,“可是我不想嫁了?!?/p>
“???”
“曾經(jīng)我是西林格格,西林家對我有恩,我理當(dāng)回報才嫁給了你;如今我是方慈,我的婚事難道還不能由自己做主嗎?”
“不是,小燕子我,”永琪多少有些語無倫次,思來想去只能想到蕭劍,“如果你是因為蕭劍的話,我承認(rèn)我把他帶到了杭州,但那是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有蹊蹺,你們家的案子也許另有隱情,我雖然,雖然把他關(guān)在山上但絕對沒有虐待他,如果你介意的話,我馬上把他放了!”
永琪說著就要起身,小燕子伸手摁住了他的胳膊,“我不介意。他怎么樣和我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那件事之后我欠他的就還清了,他是生是死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包括方家的真相,我也不想去追究了。
永琪,我已經(jīng)生活在仇恨中太多年了,為了報仇,我毀了那個養(yǎng)育我十年的西林家,沒有了那個曾經(jīng)疼我護我的哥哥,失去了那個我曾以為愛我寵我的丈夫,甚至搭上了我盼了許多時日的孩子……我不想再報仇了,也不想再追究這里頭到底還有什么彎彎繞繞了?!?/p>
她說到最后有些哽咽,抬手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你總是這么的胸有成竹?!?/p>
你總是這么的胸有成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原本熱熱鬧鬧的觥籌交錯的吳越樓都安靜了下來,小二打著釬上來問他需不需要撤菜,永琪這才看向滿桌子幾乎沒怎么動的菜——片兒川、板鴨、綠茶餅、西湖藕粉、定勝糕、豆腐雞湯……
和他們在京城吃的如出一轍,她竟然記得一字不差。
永琪扶著欄桿向下望,小橋流水間坐落著幾只烏篷船,頭頂?shù)难b飾是漢家女兒最常用的油紙傘,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燈火光暈……倒還真是與京城的吳越樓沒什么兩樣。
也難怪小燕子在京城時總是最愛這家。
其實她從來不曾對他隱瞞什么,其實她早就給過他無數(shù)次的機會,其實她……
其實她說的沒錯,是他一直在胸有成竹,太過于自負(fù)。
自負(fù)的以為她永遠(yuǎn)不會離開,自負(fù)的以為她永遠(yuǎn)會追著他跑,自負(fù)到他因為自己心中的不滿就敢離開那么久放她一個人捱過那些痛失愛子被人利用的漫漫長夜,自負(fù)到一直到剛剛他都覺得,他沒有錯,只要他原諒了,他們就還會和從前一樣……
正中央的水榭突然換了曲演,永琪凝神靜聽,是司馬相如的《鳳求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鳳求凰 鳳求凰…… 本就該鳳去求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