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婷感覺有點摸不透自己的同桌,盡管不論問他什么問題,他都會很有耐心地給大家解答,但她總覺得周明和所有人之間都好像是隔了一層戳不透的隱形屏障。
可能這跟他沒有父母一個人住有關(guān)。
班上所有人都知道周明的爸媽不要他,卻沒有一個人敢當著他的面提起這件事來。雖然周明同學(xué)平日里對每個人都是一臉溫煦的模樣,可那雙眼睛,卻又常常讓人覺得很有距離。
不過這些不影響她喜歡和她的同桌講話,她最喜歡聽周明講音樂。
周明很喜歡聽英文歌,這應(yīng)該也是他除了看書以外唯一的愛好了。
有一次周明陪她值日完,學(xué)校里沒剩什么人了,從教學(xué)樓走到校門口,一段不短的距離,周明竟當場給他表演了一段音樂劇,這讓從沒接觸過這項藝術(shù)的林玉婷大開眼界。
周明告訴她,他剛剛唱的那首歌是他最愛的一首——《singing in the rain》,也叫《雨中曲》。
這首歌她不知道也根本沒有聽過,只是她很喜歡周明同學(xué)講英文時的樣子,他的英文講得很好,發(fā)音很好聽。
周明唱完歌心情很好地告訴她:“我最喜歡暴雨天氣,我喜歡被雨淋透衣服緊貼著前胸后背的感覺。不過最重要的是,在這種天氣里,無論你做什么事,都不太會引人注意?!?/p>
聽到這話,林玉婷竟感到耳朵發(fā)燙臉莫名就紅了。
大概這就是青春期的少女的悸動吧。
很快,又一年暑假來臨了。
周明最近有了新的愛好,他常從家步行半個多小時到后山,來到當初埋他父親肢體的地方。
一開始他很小心,總是趁著夜半才來。
直到有一次剛準備回去的時候,天空開始下起了暴雨,他只好躲進了當初和他父親一起停放在這附近的車里。
暴雨一時半會還沒有停下的意思,閑得發(fā)慌的周明試著打了打車里的火。意料之外,這破車日曬雨淋了這么多日,竟然還能啟動。
沒過幾天,周明按小區(qū)墻上噴涂的廣告電話打過去,要了一塊偽造車牌。交易的時候他穿了他爹之前留下的衣服,蒙頭蓋臉,一米七五的身形竟也沒讓人看出來這不過是個孩子。
暑假到來,夏天多見暴雨,他便經(jīng)常在雨夜開著這輛桑塔納出門。
原本一切都相安無事,直到八月中的那個雨夜的到來。
八月中旬的一天,暴雨下了一整天。周明開著他那倒霉爹的二手桑塔納正在外環(huán)閑逛,突然想起學(xué)校西南角外的那個老倉庫。下這么大的雨,老倉庫那破鐵皮的棚頂怕是又會漏雨。于是忙掉頭往學(xué)校開去。
老倉庫說不上是什么時代的建筑了,只是經(jīng)歷這么多年的翻新,仍是帶著濃重的腐敗感?,F(xiàn)在這老倉庫也沒什么人來,里面只存放著一些陳年老朽的物件,聽說也快要拆了。
車內(nèi)放著他最喜歡的音樂,那是他專門托人從市里買回來的帶子。
“I’m singing in the rain,
just singing 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and I’m happy again.”
車窗外正下著暴雨,他隨著音響哼唱著這首《雨中曲》,心情是說不出的放松和愜意。
離學(xué)校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周明就把車停了下來。
車隱蔽在一片茂密的云杉樹下,車內(nèi)那首《雨中曲》正唱到一半。周明想等這首歌放完就去學(xué)校修棚頂,卻從后視鏡里看到三個流里流氣的不良少年。
那三個不良少年原本是在那廢棄公交車亭下躲雨的,看到周明開車經(jīng)過,一哥們兒突然用肘頂了頂身邊兩人,“哎你看,車里就一個小孩兒?!?/p>
被碰到的那兩個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前面,一個半大的少年正在側(cè)方位停車。
“咱們跟他借車開開?”
“行啊,總比在這等這不知道什么時候停的破雨強?!?/p>
三人說干就干,冒雨靠近了那輛車。
周明在后視鏡里看到,領(lǐng)頭的毛哥先是從車尾打量了兩下,然后就走過來敲車門。
“喂喂,你開下門?!?/p>
周明哪可能聽他的話,仍舊安靜地坐在車里,只是眼底似蒙上了一層陰霾。他的手在車前的抽屜里摸了一下,又很快縮了回去。
“你下來,哥們兒幾個就想跟你借個車,咱好好說。”毛哥還在使勁砸著車窗。
周明將原本熄了火的車子又重新發(fā)動起來,車內(nèi)又重新飄揚起曼妙的音樂。
毛哥他們以為周明要跑,這下可惹毛了外面的人。
“我操跟你好好說話你不聽是吧。”毛哥說完轉(zhuǎn)頭跟兩個小弟示意,那兩人連忙站到了車前,手里抱著不知道哪來的大石頭,沖著周明面前的擋風玻璃砸了下來。擋風玻璃立馬有了裂縫。
毛哥嘴里念叨著:“看你能這樣坐到什么時候。”接著為了避免誤傷,也可能是為了也去找一塊順手的石頭,他轉(zhuǎn)過身往車后走去。
這下周明終于坐不住了,他的手在車前的抽屜里摸了一下,接著就打開車門沖了出去。
晚上七點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今晚的經(jīng)歷多少讓周明有點意外。他在這條通往老倉庫的小路走過很多次了,因為之前的公交車站停運,這條偏僻的小路已經(jīng)沒什么人走了,更何況是在暑期下暴雨的夜晚。
不過碰到他也不知是算他還是算那三個少年倒霉。
平時他是不會把車開到老倉庫前面的,雖然老倉庫不在校區(qū)內(nèi),這里也沒監(jiān)控,可是以防萬一,他從不會把車開過來。這一次,為了這三個人,自己卻破例了。
到了倉庫門口,周明趕緊把火熄了,觀察了一會,發(fā)現(xiàn)確實沒再有人經(jīng)過,又連忙下了車。
他從口袋里摸出老倉庫的鑰匙來,那是很早之前利用體育委員的職務(wù)之便從保安那要來偷配的。
倉庫門打開,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越過壘得東倒西歪的各種體育用品,周明駕輕就熟地往東北角走去,那里一處不起眼的地方歪倒著一個頗有年代感的柜子。周明又摸出一把鑰匙來把它打開,柜子里正躺著幾把锃亮的金屬工具。
斧頭砍起皮肉是“梆——梆”,鋸子摩起骨頭是“呲呲”,鉗子拔起牙齒是“咔嚓”。
至于剛才用的扳手,在暴雨里,也只能聽見“嘣”“嘣”“嘣”的此起彼伏的聲音。
等一切料理完,深夜都快要過去了。雨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周明跪坐在棚頂,正專心地做著修復(fù)棚頂鐵皮的工作,再靠近一點,甚至能聽到他喉嚨深處哼唱的“singing in the rain”。
他像是剛剛摔了一跤,渾身被看不清顏色的泥漿包裹著,但手上這活兒他干得既專心又開心,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身上的污垢。
不過還好,這場未見停歇的暴雨終會將他沖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