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明蘭一手持筆，一手托腮，滿臉為難，遲遲不肯落下。

顧廷燁從外頭進(jìn)來，見明蘭這副神情，很是奇怪，“怎么了？”

明蘭放下筆，哀嘆一聲，“今日你和我回娘家送別我祖母與二哥哥夫婦，可有注意我父親？”

“岳父大人？”顧廷燁回憶了一下，“岳父大人最近勞心勞力，似有疲色?！?/p>

“是?！泵魈m點(diǎn)點(diǎn)頭，“今天我從祖母那里出來，遇到四姐姐了?！?/p>

明蘭將自己與墨蘭說過的話簡單復(fù)述了一遍，“我想給小娘寫信，卻也不想?！?/p>

“先前為了我與官家做局，苦了你了。”顧廷燁有些愧疚的坐到明蘭身邊，“我知道，你一直念著阿娘的，如今風(fēng)波已平，接她老人家回來，共享天倫之樂也好?！?/p>

“下毒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泵魈m白了顧廷燁一眼，“阿娘一定是傷透了心，才離開了家，我之前不給她寫信，除了怕她擔(dān)心咱們的事，還想讓阿娘得一回自在，如今寫了信，阿娘大概是要回來的，可是回了盛家，如果心里那個(gè)疙瘩消不下去，與父親兩兩相望也難受，還不如在外面痛痛快快的?！?/p>

“可你四姐姐有句話說的不錯(cuò)，你阿娘總是要回盛家的。”顧廷燁有些不解，“莫非你想讓阿娘后半生在外飄零？”

出了嫁的女子，要么依靠丈夫，要么依仗兒子，獨(dú)門獨(dú)戶的過日子，不定要受什么欺負(fù)。

回了盛家，就算不似從前般情濃，總是有依靠的。

明蘭沉默了一會(huì)兒，突然低聲道：“其實(shí)我明白，父親是想阿娘的。”

“父親當(dāng)初為了所謂的臉面官聲想大事化小，我真覺得父親薄情寡義，為了自己，連嫡母和枕邊人都不管不顧了，可是后來，咱們家里獲罪，父親四處奔波托人，甚至想自己辭官減輕二哥哥罪罰......我才覺得......”明蘭微微搖頭，“有一次我碰見了父親身邊的冬榮，聽他說，父親偶爾看著阿娘的院子的方向，嘀咕著什么，大概也是思念阿娘吧?！?/p>

“他對阿娘和祖母的感情，不是沒有，也不能完全說是虛偽，只是排在一些東西之后而已?！泵魈m微微扯了扯嘴角，“經(jīng)過上次一難，我倒也想明白了許多，世間有幾人能把旁人看得比自己最珍視的東西還重呢，父親不是圣人，我們做兒女的，也不必太苛責(zé)了?！?/p>

顧廷燁將明蘭攬入懷中，“既然你想的通透，又猶豫什么呢？”

“我是父親和阿娘的女兒，我可以原諒父親，可我不能替阿娘原諒?！泵魈m聲音添了幾分堅(jiān)定，“侯爺，你不知道，我阿娘，不是一個(gè)普通女子?！?/p>

明蘭離開顧廷燁的懷抱，坐直了身子，“我阿娘無論做什么，都是最好的，膳食，書法，管家，經(jīng)商......我長這么大，似乎就沒見過我阿娘留下過什么爛攤子，更沒見過我阿娘聲嘶力竭的樣子?！?/p>

“就算沒進(jìn)盛家，我阿娘也不會(huì)過的差......只不過是幼年時(shí)家里貧困沒辦法，可即使如此，我阿娘也從未抱怨過，還照顧表哥，周濟(jì)方家?！泵魈m咬著下唇，“而且......我父親和我阿娘感情要好了許多年，旁人家的妾室哪個(gè)不是出盡百寶留住主君，可我阿娘從沒有，從前我父親帶回來個(gè)歌妓，我阿娘似乎也沒有當(dāng)回事，我總覺得，阿娘對我父親，也算不得情深似海......”

顧廷燁見明蘭越說越低落，幾乎要掉下淚來，擠眉弄眼的勸道：“有些事也是要跳出來才看得清楚，從前你這個(gè)小迷糊對我不也只是盡著大娘子的本分，卻少了幾分夫妻之情嗎，要不是這次的事，你我風(fēng)雨同舟，你也未見得與我說這么多心里話，是不是？”

“說的這次事倒像你的好處似的。”明蘭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顧廷燁見明蘭面色緩和，續(xù)道：“阿娘是聰明人，離開家這么長時(shí)間，說不定也早就想通透了，只是不好自己回來，你問問阿娘的意思，也是好的。”

“說來說去，你和四姐姐倒是一個(gè)心思?！泵魈m正過身子，拿起筆來，“那我便給阿娘去信一封，看看阿娘的意思吧?！?/p>

與此同時(shí)，靖園。

月光如水，傾灑在庭院中，照耀著院中人。

墨蘭陪著玩累了的曦姐兒坐在秋千上，眼見女兒眼皮子打架，對著身邊仆婦招了招手，把曦姐兒抱回了屋里。

墨蘭望著如此美的月色，想起今日種種，微嘆了口氣，輕輕搖著秋千，享受著靜謐的月夜。

一陣風(fēng)動(dòng)。

“我看曦兒已經(jīng)回去了，你怎么還沒回屋子？夜里風(fēng)涼，著涼了可怎么好？”

趙策凡拿著衣服走了過來，墨蘭笑了笑，拍拍秋千旁邊的位置，“如此美的夜色，匆匆回去豈不辜負(fù)，阿凡，坐嘛?！?/p>

趙策凡也不推辭，為墨蘭披上衣服后坐在身邊，“怎么，有心事？”

“有什么心事，家里這些事，不都是明面上的么?！蹦m微微攏了攏衣衫，依舊遙望著月亮。

趙策凡沉默片刻?！巴醺謥砣肆?？”

“是?！蹦m點(diǎn)點(diǎn)頭，“阿凡，你......想定了嗎？”

沂王，也就是趙策凡的父親，重病垂危，沂王府已經(jīng)派人來請過數(shù)次了，都被趙策凡打發(fā)了回去。

“你還是想勸我是不是？家和萬事興？”趙策凡苦笑一聲。

“倒不是什么家和萬事興，我只是怕你后悔。”墨蘭看向趙策凡，“記得我們剛認(rèn)識(shí)的時(shí)候，你看起來就像一位游蕩于天地間的俠客，瀟灑，自在，卻也冷冰冰的?！?/p>

“是么？我那時(shí)候在你眼里莫非不是個(gè)上京趕考的落魄書生模樣？”趙策凡玩笑道。

墨蘭嗔了一聲，“可是如今你看，我們有家，有曦兒，還有個(gè)快要出生的孩兒，你已經(jīng)不像當(dāng)年那樣，是個(gè)眼神冷冷的少年了。”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待再過些年，你心里更暖了些，說不定會(huì)為今時(shí)今日的冷心腸后悔，可那時(shí)，卻也于事無補(bǔ)了?！蹦m握住趙策凡的手，“阿凡，我不愿見你后悔?！?/p>

說罷，墨蘭又望向天空。

“我的娘家，已然是冷冷清清了，趁老王爺還在，去見上一面，既是了了他的心愿，也是放下你的執(zhí)念?！蹦m聲音和緩，“等這件事結(jié)束，咱們......也像我二哥哥一樣，去地方上任職，好不好？”

“你想離京？”趙策凡眉心一動(dòng)。

“前些日子的事，怎么不叫人害怕呢?！蹦m垂下頭來，“以前我瞧著那些炙手可熱的人家多么威風(fēng)，轉(zhuǎn)眼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你本來就不是貪戀權(quán)勢之人，又覺得官家對你也沒那么掏心掏肺，咱們何苦居于炭火之上？倒不如求個(gè)外任，咱們一家太太平平的，也不必再時(shí)不時(shí)被王府故舊攀關(guān)系，你說呢？”

趙策凡定定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說的正是我的心思，只是先前事忙，況且你一向喜歡東京城......”

“我喜歡，也不過是因?yàn)榧胰嗽谶@里，如今家里安靜的很，回去也不過是看看我三哥哥，他們夫婦過的好得很，三嫂嫂又握著管家鑰匙，再?zèng)]什么不放心的，回去了也多是傷感，也就罷了?！?/p>

趙策凡看著墨蘭側(cè)臉，心里嘆氣。

他們真是兩個(gè)親緣淡薄的苦命人，上天憐憫，讓他們成為一家人。

“既然你這么想，那過些時(shí)日，等事情再平息些，我就上表奏請外任?！壁w策凡攬住墨蘭的腰，“不早了，咱們回去歇了吧?！?/p>

墨蘭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依偎著向屋子走去。

“那，王府那邊呢？”墨蘭想了又想，終還是忍不住，睡前問道。

趙策凡身子僵了一僵，“我再想想吧?！?/p>

墨蘭嗯了一聲，嘴上沒再說什么。

再想想，只怕老王爺是要撐不住了。

阿凡，就那么恨他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