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慘勝而歸,入夏時節(jié)以來,富察府一派人心惶惶的景象。
首輔大人一向能把國事,家事,處理的井井有條,現(xiàn)如今連自己的喪儀,也一一安排,落到最后一項(xiàng),他想了想,召喚了管家密語。
“尋一尋那最是出名的織夢人來?!?/p>
以往此等巫蠱鬼神之說,向來為首輔大人所不齒,生命的盡頭,方顯普通人這怕此生不夠完滿的的小心思,也屬人之常情。
管家自問若是評價首輔這一生,大概所有人都會認(rèn)為,他富察傅恒,含著金湯匙出生,一輩子順風(fēng)順?biāo)没始液駩?,得同僚擁護(hù),得妻兒崇拜,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最上好的人生了,沒想到原來也有心中不暢快之煩憂,雖驚訝,卻并不難理解,人生在世,誰人總歸都要有三兩旁人所不知的難處的。
于是管家加快了速度去找,唯恐耽擱了首輔大人那時日無多的性命,沒多久,重金懸賞下,一個續(xù)須仙人模樣的老者騎著驢,一路被領(lǐng)進(jìn)了富察府來,關(guān)上門,兩個人密談了起來。
傅恒很久都不出聲,偎在暖炕的一角,略微瞇著眼去端詳那人,他頭頂個老高的氈帽,須發(fā)花白且雜亂,一只提著竹笛的右手動來動去,整個人哆哆嗦嗦,卻還是來來回回的在他的書房里東瞅西看,末了尋了個座對著他坐下,
傅恒慢慢對著他笑了,
“魏嬰,別來無恙啊?!?/p>
魏嬰噗嗤一笑,終于摘下氈帽,不再掩飾他那慣是討厭的清朝發(fā)型-瓜皮頂,此刻蓄滿了發(fā),束發(fā)成道人模樣,而且連帶著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假胡子摘了個干凈,人也端坐了幾分,一如個明朗少年的模樣,再不是剛剛那個佝僂邋遢相,魏嬰覺得很丟臉,嘆氣笑道,
“還是富察大人眼光毒辣,這么多年也沒人拆穿過我的行頭,您是頭一個?!?/p>
傅恒才不聽這沒用的奉承,相反,他一輩子遵紀(jì)守法,立馬對他指著啐道,“你不剃發(fā)?可真是膽大包天!”末了卻還是無力的笑笑,“罷了,我才不管這破事,愛怎樣怎樣。”
他病著,病入膏肓著,自己頭頂?shù)陌l(fā),也已經(jīng)許久未剃了,此刻泛著青白的發(fā)茬,傅恒順手摸了摸,還挺扎手,他突然有點(diǎn)賭氣的念叨了一句,
“你怎么還是那么年輕,我卻老了,我,要死了?!?/p>
魏嬰把行頭散漫的扔去一旁,坐正了幾分,似乎高高在上的望了望這位權(quán)傾天下的首輔,笑了,
“您貴人事忙,都是累的,哪像我這種閑散人,隨心所欲,自然活的年輕?!?/p>
兩個四十大幾的男人,比美比年輕比出了脾氣,互相別了一眼,一時無話,整間書房便就這么安靜了下來。
魏嬰這次拿了一筆巨款,正所謂收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沒道理他煩富察傅恒,就做收人錢財卻不干實(shí)事的惡行,這有違他行走江湖數(shù)十載的德行,他可不想砸了自己招牌,所以還是自己先張了口,
“織夢這事本就是以命來織,既然你這么怕死的話,我看你還是別織了?!?/p>
傅恒笑了笑,
“要不也沒幾天活頭了,能織織點(diǎn)吧?!?/p>
魏嬰點(diǎn)點(diǎn)頭,也是笑的歡,出口諷刺道,
“富察大人一輩子精打細(xì)算,最后這樁買賣也不虧,您是一輩子都要做贏家呀?!?/p>
傅恒抿著唇,認(rèn)真的想了許久,
“我不想做什么贏家,我只是想再見見她,我一直都沒想好,我”
魏嬰煩躁的打斷了,
“見她做什么呀?你又不愛她!”
魏嬰見著傅恒如今確實(shí)不如常人,病中實(shí)在搶不上話,此刻就瞠目結(jié)舌的樣子望著他,但他總歸不是個心軟的婦人,繼續(xù)補(bǔ)刀道,“她也未必多愛你,而且她也不一定想見你?。 ?/p>
傅恒眼神中的光逐漸黯淡了,魏嬰這才出于職業(yè)本能的再次告誡道,
“織夢織夢,你有多少的命給我,我才有多大的本事給你往前織,但這種事情沒一定的,也是講究緣分和時點(diǎn)的,也不是織的越早就越好,萬一你進(jìn)入夢境太早了,說不定還見不到她呢。”
傅恒不死心的答,
“我可以找她呀?!?/p>
魏嬰也不死心的勸,
“你要是找不到呢?”
傅恒被氣得六神無主,此刻像個被人騙了的冤大頭一樣憤恨,
“那我用你干什么?你還有個什么用?!”
魏嬰被罵的無辜,嚷嚷道,
“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給你說大致的情況,也有可能是你的命不夠,我織不來唄,再說,萬一我就只能給你織到你最煩她的時候,到時候兩個你自己,一個煩她煩得要死,一個不要命都要去見她,怎么著,你準(zhǔn)備在夢里,自己打死自己呀?”
魏嬰在說可能,傅恒在想故意,他質(zhì)問道,
“我就知道,你就是這么盤算想要坑我的,是吧?”
魏嬰一臉無賴相的搖頭,
“你可以選擇不織?。∥矣譀]逼著你!”
兩個人又吵了這么一頓,皆是有點(diǎn)累得慌,互相別了一眼,書房便又安靜了下來。
過了大半天,這次是傅恒張口了,
“要織的,自然還是要織的?!?/p>
見著這臉色蒼白之人固執(zhí)的樣子,魏嬰最終松口了,畢竟他錢都拿了,于是照例問道,
“不過你可以說要求,比方說你大致想要個什么樣子的設(shè)定,至于,”
“至于能不能織成不好說!”傅恒白了一眼搶白道,似乎格外不相信魏嬰靠著這么點(diǎn)三腳貓的本領(lǐng)混成這么厲害的名聲,諷刺道,“凈欺負(fù)快死的人,你可真有能耐!”
魏嬰冷哼一聲再次耍無賴道,
“一錘子買賣,不管售后,就這么個樣,愛弄不弄!”
傅恒看著魏嬰這副活靈活現(xiàn)的樣子,輕笑了一聲,
“令貴妃整治皇上就你這個樣,你們兄妹真是!”
魏嬰嘖嘖嘖了幾句,號稱魏家血脈,就這么炫酷,卻被傅恒一陣急促的咳嗽打破,他仿佛要把自己的肺咳出來一般的漲紅了臉且還是不得停息,從前食了那毒藥傷了肺的魏嬰知道肺咳有多難受,冷著臉聽到最后,才默默地遞上一塊饒是不遠(yuǎn),可傅恒依舊拿不到的帕子,遞給他,他卻搖頭,指著更遠(yuǎn)的,
“哎呀哪兒那么多事兒??!”
魏嬰把帕子往他手里塞,可他還是不用,眼看著唇畔的血已經(jīng)留下來了,魏嬰無奈去取了更遠(yuǎn)處的明顯更新的帕子塞他手里,一副看不上的口氣道,
“您這位少爺還真是事兒多!”
傅恒舍不得染紅了那塊多年摩挲,早已顯得陳舊的鴛鴦帕,他仔細(xì)的疊好,揣回了胸前,笑著應(yīng)承下魏嬰的所有嘲諷,抿著滿口血腥笑道,
“還是織夢吧,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p>
“那你倒是說個設(shè)定啊!”
傅恒感覺庭院里的茉莉花從窗口飄來陣陣清香,他指著指著就輕輕的笑了,
“我想回到進(jìn)宮第一天做侍衛(wèi)的時候,我想去長春宮給我姐姐請個安,我還想路過長春宮花圃的時候,看看我的小姑娘她在不在,”
傅恒停住不說了,魏嬰先頭本以為這是個要回到最初,癡心妄想個一生一世的好冗長的一個夢,凡人都是這樣,癡心妄想個不成,可傅恒竟然沒有,他只說了個開頭就不說了,魏嬰不知道哪兒來的無名火,氣急敗壞的問道,
“怎么?你就只看看她在不在?你不娶她了?不想和她一生一世了?”
傅恒此刻對著,又摳搜又不識數(shù)的魏嬰,點(diǎn)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很是為難的笑著,末了只好擺出個舒服的姿勢,仿佛陷入了深思般說道,
“不瞞你說,我倒是做了一輩子夢,夢里我們一起看過雨后山間的螢火,一起躲在墻根下啃蘋果,一起去江南水鄉(xiāng)玩耍,我們一起,度過了好漫長的一生呀,每件事,每個人,連每一個小玩意兒,我都夢的清清楚楚,在那個夢里,我好好的愛了她整整一輩子,可我也從沒跟她認(rèn)真的說過,只是每日都送給她,她從小就愛吃的牛乳酪,我總想著,人總要吃飯的,那么無論怎么吵怎么鬧,只要我拿出那么噴香的一碗,她就會跟我,對我笑了,那么我呢,便每天都給她一碗,一輩子有多長,我就給多長,我啊,最后是死在她的懷里的,”傅恒笑著用指著窗外的動作掩飾性的抹去他眼角落下的淚,“也是這樣的風(fēng)聲,也是這樣的氣味。”
魏嬰嘟囔著,
“你的命織不了這么長的夢!”
傅恒笑了笑,看回了他,
“所以我并沒有說啊,不是你非問我的嘛!”
魏嬰坐下開始擦拭他的笛子,碎碎念道,
“你可真無聊,做夢都要弄哭她?!?/p>
“???”
魏嬰很認(rèn)真的看著傅恒,輕聲質(zhì)問道,
“愛一個人,怎么會舍得留下她一個人呢?你這夢是怎么做的你?!”
傅恒臉畔劃過的淚抹不凈了,他突然像個小孩子一樣的難過起來,
“所以這次她不愛我了,是不是?”
魏嬰今天終于還是忍不住,把那翠綠翠綠的瓷瓶掏出來扔了過去,他扔到傅恒身前罵道,
“你貼一張告示,她就尋回來一張,每次都疊成紙船的模樣跟我說,這樣她過奈何橋的時候,就不怕被水淹了,你找她一次,她開心一次,你找她兩次,她開心兩次,你找了大半年,她就得意洋洋的背著那么多紙船去尋你去了,你說她愛不愛你?只要你肯給她一點(diǎn)訊息,她”
魏嬰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她不會的事情,你就教教她,她做錯的事情,你就指導(dǎo)一下,這日子有那么難過下去嗎?為什么要搞成這樣?”
傅恒回答不了魏嬰的質(zhì)問,他黯然神傷的低頭,卻突然欣喜的看著那熟悉的小瓷瓶,冰涼冰涼的觸感,讓他的記憶仿佛飄回了雪山里的那一夜,他輕聲問著,
“她很早就死了對不對?!?/p>
魏嬰已經(jīng)開始凈手,焚香,為織夢做準(zhǔn)備,并不答話,
“她以前不會那么濃妝艷抹的,她連碰都不讓人碰,我在雪山洞里發(fā)熱的時候就那么抱著她,別提有多涼快了。”傅恒笑著問這位民間遠(yuǎn)近聞名的織夢人,“她出賣了什么給你,才換得了三天的時間?”
魏嬰瞠目結(jié)舌的看著凡人傅恒,他第一次覺得也許首輔大人確實(shí)有過人之處,連這種事情都能想它個七七八八出來,他磕磕巴巴的答不出話,卻見傅恒也著急了,繼續(xù)問道,
“可對她有什么壞影響?”
魏嬰記起了爾晴最后把瓷瓶遞給他的時候說起的話,
“魏嬰,這里面有不少殘魂,我能不能求求你,若是有一天,可以用它幫傅恒?”
“幫他什么?”
“幫他,”爾晴氣若游絲的念叨著,“康健,順心,快樂,幸福。”
魏嬰難過的問爾晴,
“就用了這些,為你再爭取一天吧,當(dāng)面告?zhèn)€別,好不好?”
爾晴搖頭,抱著那些紙船躺在稻草堆上笑,
“我不想讓他見到我了?!?/p>
“可你還想見到他,不是嗎?”
“我可以做小烏龜,小貓咪,小馬駒,你不是說我這樣的人,要在畜生道熬許久嗎,那我可以見他許多次的。”
“可你再也不能同他說話了?!?/p>
“他話少,沒事?!?/p>
魏嬰見著今天這半點(diǎn)沒覺得話少的富察大人,想著幫他,不就是幫你么,于是應(yīng)道,
“沒什么壞影響,她早就入了輪回去了,瞎操心什么?!?/p>
傅恒“哦”了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
“那就開始吧?!?/p>
魏嬰也點(diǎn)點(diǎn)頭,把笛子置于唇畔,吹起了曼妙的曲子。
他用盡了瓶中的殘魂為傅恒織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可夢里從來就沒有爾晴這個人,年輕的傅恒失望的站在長春宮的花圃邊,把他剛才說的白日做夢里的一生榮耀又過了一遍,從夢里出來的時候,躺在暖炕上的傅恒已經(jīng)很虛弱了,他早沒了剛剛的氣勢,顫巍巍的指著一共經(jīng)歷了夢境的魏嬰,無聲的罵著,
“坑人的神棍!”
他早該知道,魏嬰一定會處心積慮的坑他的,可他還是想織夢,只為說一句你好,我是傅恒,都這么困難嗎?
魏嬰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又把那套行頭往身上臉上招呼,他回頭望著面色枯槁,死期就在今日的病人,輕聲道,
“她說了不想讓你見到她,”魏嬰很公道的擺事實(shí)講道理,“做買賣總要有先來后到吧,你說,我是得先聽她的吧?”
傅恒怔住了,而后捂著眼,開始輕輕點(diǎn)頭,
魏嬰知道人之將死的辛苦,他這輩子見過了太多太多這樣的時刻,臨走前低聲道,
“淑德,淑惠,淑芬,”魏嬰哽咽了一聲,開朗的笑了,“不是都陪過你了么?!?/p>
故事的最后,結(jié)局永遠(yuǎn)是一捧灰塵。
愿所有塵世間的罪惡與紛爭,都隨著肉身隕滅而消散。
那些情與愛,卻會永遠(yuǎn)的留存在每一分靈魂里,伴著你在奈何橋上,在滾滾輪回中,往復(fù)流轉(zhuǎn),不消不散。
或許某一天,還會再見。
那一天呢,一定會存在的。
小蘋果頸間的鈴鐺在山谷間叮當(dāng)作響,魏嬰騎著它悠閑的吹著風(fēng)。
他摸著走多了路,鬧脾氣中的小蘋果的頭,語帶慈祥的叮囑,
“只要是我的驢,永遠(yuǎn)都是小蘋果哈?!?/p>
魏嬰笑著想,這么詭異的驢名,肯定容易找,總有一天,他會被人找到的。
也不知道爾晴有沒有給傅恒留下什么訊號。
傅恒摸著袖口的帕子輕輕閉上了眼。
你的帕子在我這。
想要的話,來尋呀。
爾晴留了,傅恒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