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深了,書生還在哭。
讀書人,即使是在荒蕪、了無人煙的野外,究竟也不敢大聲哭。嗚嗚咽咽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時不時引來兩聲狼嚎,又驚起一群林鴉。書生也害怕得緊,越害怕卻也哭得越厲害。盤纏花完了,又落榜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這里來的,沒有找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怎么回城了。一想到自己無顏面見鄉(xiāng)親父老,書生哭得更厲害了。
離落實在聽不下去了,“你別哭了!”
書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說話聲音嚇了一大跳,忙轉(zhuǎn)過身來。只見原本空無一物的大石頭上倚著一位一身紅衣的少年,驚得一時停止了哭。
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少年見書生好歹是不哭了,便要向他走過來。
書生慌忙指著他道:“你,你,你,你別過來!”
少年聞言果真停下了腳,書生整了整帽子和衣裳。見書生不慌不忙地理著,少年歪了歪頭,便又抬腳要走過去?!扒衣?!”書生示意少年停下,再次端正了自己的帽子,“小生是今科進士,有功名在身,閣下若是要借道問些錢財,還是另尋他人?!睍f得理直氣壯,但聲音還是有些顫抖。本朝實行一年一度科舉制,因此每年殿試只取科舉前三十名,因此他這三十名之外的進士實在是沒有什么底氣。
少年見書生誤會了,便解釋道:“我不是強盜”,書生見少年確實沒拿什么武器,稍微放松了些。
此時烏云退散,月下的光景稍微清晰了些。書生才看清眼前的少年,雖不說穿得雍容華貴,但那一身紅衣也不是尋常強盜穿的,而且少年長得也頗為清俊,眉眼間更無半分匪氣。書生方信了他不是強盜,又想著他應(yīng)是城里有錢人家的公子,不知怎么也走這來了吧。
少年見書生聽了他的解釋沒有任何反應(yīng),呆呆地站在那里,便要走過去看他是怎么了。書生此時才會過神來。忙作揖道:“是在下魯莽,誤會了。還請兄臺原諒一二?!保粗倌隂]什么反應(yīng)又接著道“在下姓吳,名溪,字亭柳,南京人士,是一位考生。”說到這,又嘆息道“說來慚愧,是位落榜的考生,放了榜,見榜上無名,一時心緒萬千,便出來散散步,沒想到這一散便迷了路,辨不清哪里是回城的方向了。”
一抬頭見紅衣少年又回去倚在了那塊石頭上,書生覺得是不是自己太多話,失了禮了,便再次作揖道:“兄臺應(yīng)是城里人家的公子吧,還不知兄臺貴姓呢?!?/p>
“我并非是城里人家的公子,是鄉(xiāng)野中的人?!彼嘶厝ヒ兄^,不是因為嫌吳溪煩,而是今夜月圓,他法力最弱的時候,難以長時間維持人形,就在剛剛吳溪講話的時候,他的尾巴就跑出來了,為了不嚇到這位羸弱的書生,他只好倚著石頭把尾巴藏起來。
“但是我知道回城的路”離落看出吳溪的心思,便直接了當(dāng)?shù)卣f了,接著又道:“我叫離落”
吳溪沒想到對方這么直接,一時也愣住了。
離落看了看天,說:“今天雖然是十五,但是看這天色后半夜應(yīng)是有雨,如果你要回程只好趁現(xiàn)在”
吳溪聞言,也抬頭看了看,奇怪,我怎么看不出來要下雨呢,這月明星稀的,真的要下雨嗎?他正把頭低下來,看到了離落正看著他。吳溪只好趕緊道:“如此,便有離兄帶路了?!?/p>
離落還是不太能控制自己的尾巴,于是便示意吳溪走前面
吳溪在這無人的荒野待了許久,又驚又怕又是傷心,此時有個看起來十分良善的人愿帶他回城,便也一時意識不到被帶路的人走前面有什么奇怪了。
月光沒有暗下來的跡象,風(fēng)倒是停住了。這一條路走得平穩(wěn)又寧靜,讓吳溪想起了在家鄉(xiāng)備考,借著月光讀書的時候。在那樣的月夜,他分明才思泉涌,四書五經(jīng)爛熟在肚子里。連夫子也說他必將傍上有名,可是他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名落孫山,如今,如今到底要如何回去面見夫子啊!吳溪悲戚地快要落下淚來。眼角卻瞥見身后有什么東西在晃動,下意識回過頭去,看到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的離落,才會過神來。不禁又有一些懊惱,人家好心帶自己回城,自己這一路卻只顧著回憶,真是十分失禮啊。
“啊,今夜月色,甚是怡人啊,離兄這么晚出來是來賞月的嗎?”吳溪有些尷尬地開口,
離落還是不緊不慢地開口:“是出來曬月光的。”
曬月光?月光對人來說,不是賞玩,便是用來寄托情思的。會曬月光的,他只見過魚會在月夜浮出水面,不知道是不是在曬月光。不過離兄也說了自己是鄉(xiāng)野之人,怕是他們當(dāng)?shù)赜行┦裁雌嫣氐牧?xí)俗吧。
是他要開口問的,還是要接下去啊
“啊,常聽老一輩的說,這月光是天地間最有靈氣的東西,多曬曬想必也對身體有好處吧。”
“嗯”對修行有好處
吳溪又不知該如何把話接下去了,便另尋了一個話題“這野外荒草叢生,長得比人都高,若不是離兄帶領(lǐng),我怕是到明日也找不到路呢?!闭f著吳溪也覺得奇怪,這路看著十分寬闊,怎么自己剛剛都沒有找到呢?
不只是明日,你永遠都找不到路。離落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問道“你知道自己在野外待了多久嗎?”
“好幾個時辰吧”吳溪記得,是今天下午放的榜,下午到如今月至中天,確實是好幾個時辰了。
離落沉默了一會,說“你感覺到餓嗎?”
“尚未有餓感,有勞過問。”吳溪下意識接話道,“興許是只記掛著難過了,倒忘了饑渴?!眳窍痔寡缘臉幼?。
離落卻不再說話了,只是稍稍加快了腳步,走在了吳溪前面。
此時烏云遮月,倒真有些下雨的勢頭。
吳溪也不好再找什么話題,默默地跟在離落后面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