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寧快被氣死了。
她的午飯真的只有一盅白菜。
簡薇見老板坐在桌前,宛如一只憤怒的小鳥,忍不住出聲提醒:“這是開水白菜。”
開水白菜,是一道四川名菜。
雖然聽起來就是水煮白菜,但它作為御膳被傳承下來,對食材和湯料的要求其實非常高。
雞湯要輔以母鴨、排骨、干貝和火腿蹄肉,熬到開水般至清的透明;白菜必須選將熟未透的大白菜,還只能用其中發(fā)黃的嫩心。且這道菜不是直接煮熟,而是靠高湯一遍遍淋澆燙熟的。白菜會在碗里緩緩盛開,如同花苞綻放。
道理棠寧都懂,但她看著這一盅湯,仍然感到弱小可憐又無助:“國宴白菜就不是白菜了嗎?”
她不爽極了。
她現(xiàn)在覺得那個夢很有可能是真的,結合她醒來之后蔣林野的反應,她也不是沒可能被他虐待了五年。
她到底為什么會嫁給這么一個無情無義的男人?
吃完這道味道一級棒的白菜,棠寧靠在總裁椅上,撫摸著自己暖洋洋的小肚子,悲慘地流下無形的眼淚。
下一秒財務進門,她立刻重新興奮起來:“快來快來?!?/p>
財務也是TJ仙女小群中的一員,從沒見過棠總這么熱情,以為她有什么喜事。于是財務也跟著高興,喜氣洋洋地做完了資產(chǎn)評估。
棠寧聽完,兩只眼睛都亮起小星星:“這么說,我真的很有錢?”
老棠總靠地產(chǎn)發(fā)家,房地產(chǎn)商的流動資金很有限,她被困在父親的思維里,忘了自己現(xiàn)在根本不在地產(chǎn)行業(yè)。
財務狂拍馬屁:“是呀,棠總,您棒極了!”
“哇!”棠寧發(fā)出短促的喜悅呼聲,“我現(xiàn)在就下單買小裙子?!?/p>
“您穿小裙子一定也特好看?!?/p>
“那我多買幾條!”
“那敢情好,衣柜也塞滿了!”
一旁的簡薇面露茫然,怎么又開始說相聲了!她頭疼欲裂,連忙攔住老板:“棠總,您要不要再、再想一下……”老板明明是最“性冷淡”風格的那種職場女性!除非社交場合,從來不買彩色小裙子的!還有,老板怎么出了場車禍就像被相聲演員魂穿了一樣??!
“簡薇,”棠寧苦口婆心,“我問你,人活著是為了什么?”
“為了錢。”老板教她的。
“不,為了好看?!?/p>
財務:“老板說得對!”
棠寧循循善誘:“我再問你,賺錢是為了什么?”
“為了更多的錢!”簡薇答道,這也是老板教她的!
“不,為了更好看。”
財務:“老板說得對!”
簡薇一口氣上不來——
回去她就把那個群解散!
夜幕籠罩,城市霓虹燈閃爍,車水馬龍,光芒好像被打翻,遠遠近近,連成一片。
黑夜像巨大的容器,風里帶著涼意,徐徐吹散云層,露出滿天繁星。
蔣林野完成今天日程表上的最后一項工作,摘下眼鏡,疲憊地用指骨抵住眉心。
五年前老棠總大病一場,出院后看到棠寧結婚就知道事情已成定局,索性游山玩水不再管事,現(xiàn)在整個企業(yè)的運轉(zhuǎn),幾乎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抬頭看表,時針剛好跳到整點,十點整。
蔣林野思索片刻,松松領帶,站起身,說道:“走吧!”
助理幫忙掃尾,連忙跟上。
公司里還有很多人在加班,蔣林野給出的加班費非常優(yōu)渥,大家干勁十足。
然而位于食物鏈頂端的蔣總站在玻璃前,卻在面無表情地想:這些可憐的家伙,一定都沒有老婆。
他一邊往電梯間走,一邊打電話給簡薇。
簡薇事無巨細地匯報:“棠總今天下午叫財務來做了個資產(chǎn)評估,知道自己很有錢之后,就一直在買裙子?!?/p>
蔣林野沉默片刻,立刻明白了今天下午卡上那幾筆消費的去處。
他微頓,接著問道:“我知道了。其他的呢?”
“聯(lián)系設計師,定制更多的裙子?!?/p>
蔣林野欲言又止,一時間心情竟然有點兒復雜。
這兩年棠寧的愛好越來越少,他們沒什么共同話題,她偶爾表現(xiàn)出尖銳,總能輕而易舉地挑起他的怒氣。事情的結果往往大同小異,如果能靠行動解決矛盾,他就不想多費口舌。
掛斷電話,蔣林野沉默著,和助理一起進電梯。
顯示樓層的數(shù)字飛快跳動,他沉吟一陣,突然開口問道:“有好一點兒的廚師嗎?”
“啊,蔣總您要換私廚嗎?”助理知道老板家里有一個私廚,淮揚菜做得一絕,“您要什么菜系的?我去問問。”
“菜系倒是其次。”蔣林野想了一下,“有沒有那種——”
只是把這句話在腦子里簡單過一遍,他就覺得這種要求蠢極了。
可是他咬著牙,還是開口,沉聲問:“那種能把水煮白菜,做出紅油小火鍋味道的?”
助理呆滯無語,腦袋上緩慢地浮現(xiàn)出一個問號:“啥?”
棠寧今晚睡得很早。
她和蔣林野的婚房在“玫瑰半里”,一個有名的別墅區(qū)。住戶與住戶之間分隔得很開,空間寬廣,他們家前院養(yǎng)著一池錦鯉,后院建有盛開著鳶尾花的玻璃花房,溫泉從地下引入,直接流入浴室。
棠寧吃過晚飯,泡在巨大的浴池里,透過單向玻璃,看到外面碧翠的松濤。
空氣里浮動著清淡的硫黃味,她身上的傷口沒有完全恢復,不敢在水里待太久,發(fā)了會兒呆就匆匆爬起來。
臥室設計得倒很符合她的喜好,不是黑白色調(diào),床單是溫柔的薄荷色,讓她很想在里面躺到地老天荒。
再加上晚飯時,家里阿姨無意間說漏嘴的那句“先生工作忙,經(jīng)常在公司加班,有時候晚上不回來過夜,我們一般不準備他的飯”,棠寧整個人都興奮起來:“整張床都是我的了……不,整個房子!”
所以蔣林野三更半夜回到家,看到的就是一只毫無防備的呈“大”字形仰面躺在那里、占據(jù)了整張床的生物。
目測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的蔣林野默了默,一言不發(fā)地將夜燈旋到最低亮度,洗漱結束換好衣服,走回床頭。
剛想掀開被子把棠寧往邊上擠擠,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末端竟然還是潮濕的。
蔣林野有點兒頭疼。
“棠……”他想叫她起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蔣林野嘆口氣,回到浴室找出條干毛巾,把她的發(fā)梢放到掌心,一點兒一點兒地擦干。
擦著擦著,蔣林野開始走神。
棠寧有一頭漂亮的頭發(fā),沒怎么保養(yǎng)過,大概是天生的。她高中時在文藝活動上很活躍,校慶晚會上去唱歌,整個人明媚張揚得像一個小太陽,長發(fā)被暖色的燈光一打,如同上好的綢緞。
高中再忙,她尚且有空打理長發(fā)……工作之后,反而只將頭發(fā)留到及肩。
蔣林野停下動作,默然地注視著睡夢中的棠寧。
她歪著腦袋,睫毛如同蝶翼,亞麻睡裙的吊帶松松垮垮,被子也沒有蓋好,膚色白皙,露出肩膀和脖頸大片的皮膚。
可她安靜極了。
好像只有在這種時候,世界才是靜寂而溫柔的。
一瞬間冒出的念頭讓蔣林野的眸色悄然轉(zhuǎn)深——他突然想要吻她。
棠寧睡得并不安穩(wěn),夢里有只貓頭鷹在追著她飛,一邊追一邊啄她的腦袋,問她憑什么擁有這么多頭發(fā),憑什么不禿頭不掉毛,憑什么沒有人類的煩惱。
她被追得煩了,眉頭一皺睜開眼睛,正正地對上一個逆著光的黑黢黢的高大人影,心臟差點兒被嚇得停跳。
“誰?”棠寧沒有多想,伸手一推。
蔣林野毫無防備地打了一個趔趄,一米八七的個子撞上身后的椅子,椅子懟上書桌,帶著柜子上的辭典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在黑暗中發(fā)出接連不斷的撞擊聲。
棠寧突然清醒過來。
黑暗中一片寂靜,只有男人壓抑的呼吸聲。
她遲疑地咽咽嗓子,心虛地爬起來:“蔣……蔣林野?”
蔣林野沒說話。
“我……我聽這聲兒,”她小心翼翼,“您腦袋還挺硬?”
靜默半晌。
黑暗里,飄來他咬牙切齒的聲音:“我其他地方更硬?!?/p>
“棠寧,你有種別動,在那兒給我等著?!?/p>
棠寧怎么可能等著,她跑得可快了。
趁蔣林野還沒站起身,她迅速掀開被子,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穿上拖鞋就往外躥。可跑出去沒兩步,她就被一股大力扯住手腕,用力摔回床上。
北城入秋不久,床上用品剛換成秋季款,被子枕頭都厚厚一層。
她后腦勺著陸,蔣林野像是把她拽回來的瞬間突然想起她腦袋沒好全,著陸的前一秒,趕緊又伸手托了一下。
棠寧的腦袋安安穩(wěn)穩(wěn)地落到枕頭上。
兩個人在昏暗的夜燈燈光下面面相覷。
他仍然攥著她一只手腕,保持這個姿勢半跪在床上,眼神幽深,唇微微抿著,不大高興的樣子。
棠寧遲緩地眨眨眼,一抬頭,就在他眼中碰到熟悉的光。
——在醫(yī)院那晚,他也是用這樣的眼神,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像是盯上某種獵物。
她觸電似的移開目光,強顏歡笑,企圖轉(zhuǎn)移話題:“蔣總,我剛剛不是故意的,我夢到一只長得特像你的貓頭鷹,一直追著我啄我的腦袋……你能不能別老是神出鬼沒,走路一點兒聲音都……”
她話還沒說完,蔣林野突然低下頭,用力吻住她。
這個姿勢很適合發(fā)力,他另一只手扣住她的下巴,將她整個人困在了懷里。
棠寧蒙了。
他慢條斯理地按住她,身體慢慢湊上來。她推不開他,膝蓋下意識向上頂。
他的吻還在深入,棠寧從沒這么直觀地感受到兩個人的體力差異。她用力咬他,眼里不自覺地泛起水汽,話都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你干……干什么?”
蔣林野嘴角一痛,微微皺眉,手卻將她按得更緊:“履行夫妻義務。”
“可是我不想……”全身都動彈不了,她忘了額頭還有傷,慌亂地想用腦袋撞他,可是連肩膀都起不來。
棠寧突然覺得委屈,干脆抬眼看他。臥室里燈光很暗,只有夜燈發(fā)出曖昧的暖黃色光芒,將兩個人都籠罩在里面。
“我……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我完全不記得跟你結婚的事?!彼袷自谒i間,聽到她的聲音。
她嗓音其實很清脆,讀書時唱歌動聽,婚后偶爾變得像現(xiàn)在一樣軟乎乎的。
蔣林野動作慢慢停下來。
“而且我才剛出院,我、我整個人的腦子都……”她一邊低哼,一邊在心里破口大罵,這什么人啊,多等兩天是能死嗎?!
“都不清醒……”棠寧開口才發(fā)覺自己是真委屈,金錢完全無法填補她的精神損失,“我不想跟一個陌生人上床?!?/p>
陌生人?
“我們同床共枕五年了?!笔Y林野幾乎被氣笑,卻笑不出來。
他垂眼看她,沉默了很久,啞聲道:“你說過你喜歡我?!?/p>
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我是說過?!碧膶幋蛄税胩旄衫滓矝]憋出一滴眼淚,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眼眶真的變紅了,“我就不能后悔嗎?”
蔣林野立刻皺眉,沉聲道:“不準想離婚的事!”
棠寧舔舔唇,這就是想多了,她壓根沒想離婚。
財產(chǎn)分割實在太麻煩。她簡單了解了一下兩個人現(xiàn)在的財產(chǎn)分配情況,覺得就算是走人,也要多花一點兒他的錢再走。
為了掩飾自己的史高治本性,棠寧狀似委屈地垂下眼。
夜燈暖光熒熒,她長長的睫毛覆上了一層水汽。
她沒有說話,蔣林野忽然有些恍惚,像她這種被狗咬到腿流血都不會泛淚花的女俠性子,婚后不知死活地跟他對抗了那么多年也從不肯示弱,真的有掉眼淚的時候嗎?
也許是有的。
那已經(jīng)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統(tǒng)測之前,他們和同組值日生一起打掃舊教室,書柜上的金屬教具沒有放穩(wěn),被她一碰就墜落下來,他眼疾手快拉開她,自己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
那是夏季,他也只穿了一件T恤,尖角撞擊,脆弱的肩胛骨應時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
棠寧被嚇壞了,匆匆忙忙地送他去醫(yī)院。醫(yī)生幫他固定骨頭,他無意識地皺眉,一抬眼,就看到小姑娘眼眶紅了。
毫無理由地,他突然感到開心,低聲問:“你哭什么?”
棠寧噌地睜大眼:“我哪有哭!”
此時的她不僅像小狐貍,還像心虛的貍花貓。
“噢?!笔Y林野心里好笑,干脆不戳穿,“你眼睛有點兒紅,以后不要再熬夜了?!?/p>
這次棠寧沒有搭話,慢吞吞地眨眨眼。
半晌,她突然來了一句:“這會不會影響你以后寫字???”
這問題真把蔣林野問得一愣,因為他媽從小也沒少打他,所以他并不覺得這是多大的傷。
可她問得這么認真,鬼使神差地,他開口就成了一句:“不知道?!?/p>
棠寧突然緊張起來:“那……你要、要是真的因為我,以后沒辦法寫字了,那你……”
她話沒說下去。
但蔣林野莫名有點兒期待,不知怎么,自己在后面接了一句:“那我就幫信女棠寧完成她宏偉的心愿?!?/p>
現(xiàn)在她宏偉的心愿早就完成了,可她不僅忘了,還開始反悔。
蔣林野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低聲叫她:“寧寧……”
寧寧什么呢?
他有這么多啞然。
鼻息間浮動著熟悉的玫瑰香氣,蔣林野放開她,轉(zhuǎn)身躺到旁邊:“睡吧!”
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棠寧像毛絨小動物一樣,迅速背過身去,蜷成一團。
蔣林野一動不動,看著天花板。
所以,他從不回憶過去。
一旦回憶過去,就會想要永遠留在十七歲。
如果能做夢,只想長眠此間,不愿意醒來。
“明天是周末,記得回家看望爸爸?!彼患辈痪?,提醒她,“他聽說你出了車禍,很擔心。”
屋里很安靜,他等了很久。
棠寧始終沒有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