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信。

但岳仔不會騙我，更不會拿李常樂來開玩笑，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問他：“你說什么？”

“在在，我要殺了那個男人……我現(xiàn)在就回南市……”岳仔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從未聽他這樣哭過。

他父母好像也在旁邊，李叔叔的情緒很激動，可能剛剛爭吵過，我聽到他在喊：“你上次為那個女孩休年假跑過去，這次假期也用完了，你準備休什么？'休'了你爸你媽，過去跟她一起尋死嘛？！”

“爸！”岳仔突然大喊一聲，絕望的說：“她已經(jīng)死了……最后一面，我去見她最后一面不行嗎？！”

李叔叔愣了一下，遲疑的問：“那孩子……不是鬧情緒嘛？”

岳仔媽媽嘆了口氣，說：“唉，讓兒子去吧，就算是普通同學，也該去一趟啊，多可憐啊……”

我下意識的轉身看向青哥，忽然覺得手上軟了力氣，不死鳥的花盆一下子摔到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林在雪！”青哥從車邊跑過來，一把扶住了我，這段時間剛剛緩懈的神經(jīng)，突然被用力割斷了，眼前一片黑暗。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一家私人醫(yī)院的病床上，床單和窗簾都是粉色的，很像我小時候住院治療厭食癥的病房。

頭有些昏昏沉沉的，很快又閉上眼睛，快要睡著的時候，感覺青哥走過來坐到床邊，他握著我的手，輕輕摸著靜脈注射的手背，讓那里舒服一些。

我動了動手指，努力睜開眼睛看他，看到我醒了，眼睛亮了一下，按了床頭鈴，低頭湊近問：“感覺怎么樣？”

“岳仔……”我開口眼淚就掉下來，話不成句的說：“怎么辦……還有常樂，已經(jīng)……”

青哥把我抱起來，伸手擦掉我的眼淚，慢慢揉著后頸安慰：“先別想這些，你不能太激動，需要休息知道嗎？”

“不，我要去找他們……”我搖著重重的頭，覺得渾身都沒什么力氣，青哥摟著我，問身后剛進來的年輕醫(yī)生：“是安定起作用了嗎？”

醫(yī)生點點頭，簡單做了檢查，說：“是啊，怕他出現(xiàn)精神焦慮，像他這樣有病史的人，忽然受刺激暈倒，還是要多注意。”

我仰頭看著青哥，無力地說：“我沒有病……”

“乖……”青哥慢慢扶我躺好，親了親我的額頭，說：“放心，蕭醫(yī)生是我的朋友，他不會傷害你的。”

我眨了下眼睛，表示知道了他的意思，但本能的排斥這里的環(huán)境，很像心理診療室，我努力拉著青哥的袖子，說：“青哥……你別走……”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青哥有心事，而且與我有關。后來才知道，在我昏迷的時候，青哥接到唐瑩打來的電話，常樂家人的情緒很不好，而我今天最好不要出現(xiàn)，以免變成眾矢之的。

可是，常樂家人被趙前進催促，明天就準備辦完道別儀式，他們想要保護我，但也知道我不可能不去叫李常樂最后一面。

青哥握住我的手，溫柔的說：“我不走，別怕。李岳馬上到了，我去接他上來，你乖乖睡一會兒，好不好？”

原來他是要去接岳仔，我輕輕點了點頭，很快又陷入睡夢之中，因為意識始終不太清醒，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手機已經(jīng)被青哥收走了。

然后，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岳仔在一條漆黑的長街上拼命的跑，我在身后怎么喊他都不停，等好不容易追上他了，他一轉身卻是滿臉血痕。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用力搖著他的肩膀，他卻怎么都不回答。接著，他手里握著的東西突然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是我曾經(jīng)拿去醫(yī)院找陶姨的那把水果刀……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了，藥瓶和針都撤掉了，整個病房安安靜靜，恍惚間，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是夢里還是現(xiàn)實。

我扶著床邊站起來，緩了一會兒，朝著房門走過去。青哥正在病房外的走廊說話，模模糊糊聽到他的聲音，就安心了許多。

我把門打開來，看到岳仔正抱著頭，垂首坐在椅子上，聽到動靜抬起頭，他的眼里沒有光，看起來很疲憊，只是喊我的名字：“在在……”

眼淚已經(jīng)不由自主的流下來，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看著他，我知道，常樂永遠也回不來了，那抹藍色的連衣裙角，隨風飄走了。

青哥扶著我的肩膀，不停為我擦著眼淚，說：“我們先回家去，李岳也跟我們回去，明天清晨，我送你們?nèi)⒓痈鎰e儀式，可以嗎？”

怕夢里的事成為現(xiàn)實，岳仔會沖動去找趙前進的麻煩，我想讓他跟我們在一起，青哥永遠能讀懂我的心，我點了點頭：“嗯……”

岳仔坐在那里一聲不吭，這樣突然的變故，我們誰都接受不了，常樂到底遭遇了什么，是怎樣的痛苦，才能讓她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

昨夜下了一場雷雨，天未亮時我們就出發(fā)了，死氣沉沉的灰白建筑外，聚集了很多人，喬偉和唐瑩已經(jīng)到了，陸陸續(xù)續(xù)還有其他同學也過來了。

“常樂，太可憐了……”唐瑩的眼睛腫得厲害，昨晚可能哭了很久，看到我們的時候，又放聲哭了起來。

喬偉給每人遞了一支白玫瑰，對大家說：“同學們，待會兒我們跟著家屬一起進去，送一送李常樂同學……”

手里的白玫瑰，花瓣還帶著晨露，它看起來還那么鮮活美麗，其實已經(jīng)失去生命了。青哥一直蹙緊眉頭，擔憂的看著我，他摸了摸我的胳膊，在我耳邊小聲說：“她走得很安詳，沒有太痛苦?！?/p>

“嗯?！蔽疑钗豢跉猓D身發(fā)現(xiàn)岳仔正看著我們身后的方向出神，我順著他的視線轉過身，看見趙前進和一群人跟著常樂的父母剛剛走進去。

“青哥……”我剛想問一問，青哥有沒有找過趙前進，問他常樂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聽到喬偉說：“儀式馬上開始了，我們也進去吧……”

常樂被鮮花和蠟燭簇擁著，還像我最后一次見她時一樣，穿著漂亮的連衣裙。她媽媽看起來蒼老了很多，被繼父扶著勉強向前走，遭遇這么大的悲傷，原本羸弱的身體顯得更加脆弱不堪。

有同學注意到常樂媽媽幾次想去捶打趙前進，都被繼父和身后那些人攔了下來，有人開始小聲議論：“他們在干什么？”

“一群人欺負一個剛剛失去女兒的老人，你們良心不會痛嗎？”岳仔走了過去，攔住扯阿姨衣服的人，好像是趙前進家里的某些親戚。

其他同學也圍了過去，工作人員看情況不對勁，在后面呵斥：“你們有事出去吵，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最起碼的尊重懂不懂啊？”

隨著音樂停發(fā)，所有人都按照指示從出口走出去，常樂媽媽和繼父原本跟著工作人員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卻突然爆發(fā)沖破阻攔，跑到外面來攔住了趙前進。

她拼命地打罵，但那一點力氣根本傷不到誰，哭喊著：“你還我女兒！你這個殺千刀的惡人！把常樂還給我……”

“胡說什么呢，親家是不是傷心過度，有點糊涂啦？”對面的人把她推搡開，眼里沒有同情，反而是厭惡，說：“人都死了……我們本來不想多說了，你閨女什么人自己心里沒點數(shù)嘛！”

他們太過分了，常樂媽媽都要被推倒了，我上前扶她起來，輕聲說：“阿姨，您保重身體……”

常樂媽媽抹著眼淚，抬頭看到我的一瞬間，忽然愣怔住了。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快要把皮膚掐破了，語無倫次的說：“是你？怎么是你……你來送常樂？你來干什么啊……”

“您冷靜點?！鼻喔邕^來把我拉開，擋在身后，趙前進從剛剛就一直盯著我們，他陰陽怪氣的說：“芮總真是無微不至，情深義重啊，連這種事都陪著你家小朋友……來一起丟人嗎？”

青哥看著他，冷冷的說：“趙前進，做人不能沒有底線，也不要觸碰別人的底線?！?/p>

沒等他們再說什么，常樂媽媽突然跪倒在我身邊，哭著說：“造孽啊，都是我的錯，逼著常樂跟那個畜生結婚……我怎么都不知道，她有喜歡的人，是媽媽不對……”

“什么……”周圍很多人議論紛紛地看著我，從那些零碎的語言里，我慢慢拼湊出一些不知道的事，心里像被塞進一塊堅利的石頭，變得沉重不堪。

唐瑩把常樂媽媽扶起來，哭著說：“阿姨，都怪我……如果我不把那張照片給她就好了，就不會發(fā)生那些事，如果孩子還在，她就不會……”

她們的話像是巨浪突然堆積起來，狠狠拍打過來，原來一切悲劇的源頭，都因為一張照片——而那正是在紫云山頂，唐瑩用拍立得拍下的我。

最后一天同學聚會的活動，常樂沒有參加，她猶豫之后還是給唐瑩發(fā)了信息，希望她幫忙拍下我的單人照，想給自己多年的感情留一個寄托。

那張照片放在常樂娘家的閨房，在她的化妝臺抽屜里存著，除了她和唐瑩，沒人知道它的存在，婚后她也沒再打開過。

因為懷孕初期反應太大，常樂每天都因為孕反不舒服，趙前進又不會照顧人，就讓她搬回娘家住。那天他在外面喝醉酒，臨時決定去常樂家找她，一身酒氣熏得常樂作嘔。

趙前進心氣不順，說常樂不照顧他洗漱脫衣，反而嫌棄他，就大發(fā)脾氣，把常樂的化妝臺都推倒了。

就是那個時候，照片從抽屜里滑落出來，趙前進忽然怒火中燒，酒后又控制不住力氣，在質問過程中把常樂推倒，肚子磕在了化妝臺的桌角，她流產(chǎn)了……

但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自從流產(chǎn)以后，常樂就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除了因為失去寶寶傷心自責外，還有趙前進在親友間的誹謗和辱罵。

他不僅沒為自己錯手傷害常樂和孩子而道歉，反而在常樂和家里其他人面前，再三數(shù)落指責她不知檢點，不守婦道，懷了自己的孩子心里還惦記著別的男人。

常樂是因為這樣的精神折磨，終于在前天夜里服下過量的安眠藥，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媽媽抱著唐瑩，哭著說：“孩子，不是你的錯，是這個畜生不放過常樂?。∥遗畠翰皇悄欠N人，她不是……她很單純啊……”

她們的聲音仿佛變得很遠，我看著趙前進毫無悔過的樣子，比地獄的惡魔還面目可憎。所有人都不知道，連岳仔也不知道，趙前進之所以會那么對待常樂，也許，是因為遷怒。

他那么恨我，恨青哥和我在一起，恨他名義上的妻子居然也如此。所以，那照片上是任何其他人，他都不會那么憤怒，因為是我，他才要報復似的折磨她……

我攥緊拳頭，看向趙前進，低聲問：“是嗎？”

趙前進愣了一下，隨后冷笑著說：“你難受了？臉色那么白？她被你害死了……”

“閉嘴！”青哥突然呵止了他，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微微顫抖，他不顧眾人的目光把我抱了起來，快步離開喧鬧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