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大為媽的接觸并不算多，印象中的大為媽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女人。早年間，他們一家剛從外地搬過來的時候曾聽碎嘴子們的鄰居在小區(qū)的休閑設(shè)施邊聚堆議論過李大為家。

李大為的爸是個愛玩又有很多想法的人，吃喝賭樣樣精通，雖然不嫖，但在外面也沒少干什么令人糟心的事兒。也經(jīng)常偷拿了錢出去，不是吃喝就是把錢全都輸在了牌桌上，又跟棋牌室的老板或者守在棋牌室門口打牌的那些放高利貸的人借錢，然后繼續(xù)扔在牌桌上。

一開始打牌的時候起的都是塊兒八毛的局，后面覺得玩起來不盡興了便開始打大牌，桌子也從棋牌室的外屋換到了隱蔽的里屋。越打越剎不住車，最后陷到這塊臭烘烘的沼澤地里去萬劫不復(fù)。

塊兒八毛的牌局在這“賭場”里根本沒有人會在乎你，也沒人會去想破腦袋的出老千，但大牌局就不一樣了。賭博，十賭九騙，李大為爸的錢大都讓這些人合伙給“騙”在了牌桌上，他知道有人在玩他，但他依舊抱著點僥幸，覺得下一次趁他們不注意肯定能贏回來，下一局一定能贏回來。但沒有一次能贏回來，他上癮了。

在外面賭博欠了別人錢又欠了高利貸還不上，李大為的爸就跑出去躲起來，躲到哪去了也沒人知道，把那堆爛攤子留給手無寸鐵的妻兒。

債主追上門來潑油漆叫罵，李大為就躲在家里看動畫片，一動也不動，心里恨透了這個到處惹是生非的爸。

李大為的媽是個很能干很開明的女人，做土石方工程。工作很賣力，為了還債。

李大為爸有時候也好些，看到之前同自己混的那些小兄弟從良后賺了錢自己也心癢癢，從李大為媽的手里借了錢去做生意，但他不會做生意，一股腦的瞎混最后又欠一屁股債，然后再跑出去由大為媽出面解決。

終于在一次生意失敗后，李大為那個自私的爸銷聲匿跡了。媽很傷心，終日以淚洗面，年幼的李大為也很傷心，自己的爸沒了蹤跡不知生死，但他又很開心，這個家的累贅，他和媽人生道路上的累贅終于甩掉了。

李大為的性格，隨他媽。

江唯秋一家是在她初二那年搬過來的，那個時候的李大為爸早就跑了，而李大為媽也依舊還是那個開朗、堅強、熱情的女人。

她渴望朋友卻又不敢主動去交朋友，或者說她不懂如何交朋友更為貼切，小區(qū)里與她交好的孩子也沒有多少。所以，就算是住在同一個小區(qū)里她和李大為也不熟，直至上了高中，做了同桌。

可就算她和李大為的關(guān)系再好，她和李大為媽也是不熟的，她不太喜歡和同學(xué)的家長們接觸，總有些害怕，但自己的媽跟李大為媽卻是好朋友。高中時期媽和李大為媽一起跳廣場舞，一起去旅游，一起去郊外BBQ。江唯秋總想說些什么，但她說不出口，每次有長輩來，她都會打聲招呼后，把自己關(guān)進臥室佯裝學(xué)習(xí)或者真的在學(xué)習(xí)。

李大為媽有些不好意思的請求她帶著用保溫盒裝好的韭菜餡餃子，去他租的房子里看看時她才知道李大為那個不爭氣的爸又給他惹了禍端。

她憑著李大為媽給的地址一路尋到了李大為住的房子，她還沒考到駕照，打車來的，花了不少錢，若是按照平常她一定會開玩笑讓李大為報銷，但今天不太適合開玩笑。

開門的是一個高個子的男生，濃眉大眼看起來很和善。

“請問你找誰？”

“我找李大為，請問他在嗎？”江唯秋小心翼翼的往里面看了一眼。

“你是？”

“哦，我是他同學(xué)，他媽媽讓我來看看他。”

話音剛落，里面又探出來兩個人。

個子矮點的男生瘦巴巴的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江唯秋的腦袋里忽然想起高中時期的李大為也是一副瘦巴巴的樣子，學(xué)校里幾個愛惹事兒的男生便以為是個好欺負的主兒像訛詐點錢，結(jié)果最后倒是被他教訓(xùn)了一頓。

唯一的女孩子，是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小姑娘，眼角紅彤彤的，臉上還有個清晰可見的巴掌印。

他們都打量著她，像是在審視犯人一樣，讓她很不舒服。

“你怎么來了？”李大為穿著睡衣從房間里跳出來。

李大為的腦袋里渾渾噩噩的，眼前不斷劃過王所那張憤怒的黝黑的臉，打了個冷顫。

抓捕現(xiàn)場一片混亂，他滿心歡喜的參加了這場行動，急切地要證明著自己的能力，甚至在沖進去后看到抱頭鼠竄的人群時，有點自己是懲惡揚善為民除害的大英雄的感覺?？赡莻€熟悉的、可惡的、令他不可置信的身影，一下子把他打進了冰冷的地窖。

他真的以為那個還記著自己吃餃子喜歡吃哪種蘸碟的父親真的改好了，他曾經(jīng)真的相信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句話了?？涩F(xiàn)實卻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扇的他頭昏腦漲、怒不可遏、失望透頂。

電話里他跟媽發(fā)的那通脾氣是在怨他媽識人不明，也是在怨自己竟然輕易相信這個賭棍真的會改好。

他躺在床上，心慌得要命，如果他那個作為他直系親屬的不爭氣的爸真的參與了賭博，還處在實習(xí)期的他很可能轉(zhuǎn)不了正，前途盡毀。

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傳來江唯秋的聲音。

那些餃子留在了廚房的餐桌上，李大為迅速換了衣服帶著江唯秋去到了小區(qū)籃球場旁邊的大臺階上。

兩人并排坐著誰也不說話。

江唯秋曉得李大為現(xiàn)在的心情，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只能陪著他默默地坐著。

“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么個爸呢？”沉默了幾分鐘后李大為略帶哭腔的無奈道。

江唯秋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能說些什么。她終究只是李大為的朋友，是個外人，他們自己家的事兒自己也不好多嘴。良久才抬起頭嘆了口氣。

“阿姨把事情跟我說了，她現(xiàn)在也很著急，放心不下你，但又不敢來找你怕又惹你不高興，所以讓我來了。這件事我畢竟不能說些什么，作為朋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江唯秋盯著他據(jù)實以告。

李大為轉(zhuǎn)過頭，紅著眼睛看著她。把江唯秋嚇了一跳，她從沒看見過李大為哭，就算是挨了板子考砸了試。記憶中的李大為跟他媽一樣爽朗率性不拘小節(jié)，堅強獨立。

“我該怎么辦？”李大為略帶著哭腔問她。

“看最后的調(diào)查報告吧。如果，如果真的不能當(dāng)警察的話，你怎么辦？”江唯秋小心翼翼的問。

她原以為當(dāng)警察只不過是他媽為了有人管他做的選擇，可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李大為愛當(dāng)警察，也適合當(dāng)警察，他熱愛這份工作，就算每天處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算有時候要應(yīng)對無理取鬧的群眾，可他依然熱愛這份工作。好不容易成了八里河派出所的實習(xí)警員，憑著一腔熱情每日勤勤懇懇，又怎么會舍得會甘心就此放棄呢？

李大為雙手撓著頭皮，懊惱萬分：“我不知道。”

“大佛”的眼淚搖搖欲墜，他的胳膊撐在膝蓋上，雙手抱著腦袋，問著江唯秋也問著自己。如果真的當(dāng)不了警察了該怎么辦？如果真的失去了這份工作自己該怎么辦？他什么都不會，就喜歡這份兒工作。

李大為的情緒很不好，這讓江唯秋也跟著難受了起來。這種喜愛的東西突然被剝奪了感覺，和要好的人忽然不辭而別再也不見的感覺，在她看來是差不多的吧。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笨拙的安慰他。

“如果真的不能的話，你來考老師吧，我教你?！?/p>

“你教我，那我指定是考不上的?！崩畲鬄槌榱讼卤亲虞p笑一聲，忽然話鋒一轉(zhuǎn)。

江唯秋明白，他只是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了，更明白他自己心里也已經(jīng)難過、害怕的要死了，現(xiàn)在也只不過是不想讓難過情緒繼續(xù)加重而已。人在遇到難題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候選擇的都是逃避，李大為也不例外。

江唯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拽了拽他的耳朵：“沒個正形?！?/p>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李大為看了看表，他害怕自己的情緒壓抑不住，所以找個借口催著她走。

“不用，我打車走。哦對了，餃子記得吃，很多，阿姨說你要是吃不完就跟室友們分著吃。我明天再來看你。”

李大為把她送進了出租車并囑咐她到家發(fā)條消息，甚至跟司機說自己是警察。她想，其實也不必如此。

李大為是對他這個爸徹底失望了。江唯秋靠在出租車的玻璃窗上，任由車身顛簸帶來的震感敲著自己的腦袋。在這次李大為爸回來之前她甚至沒見過李大為爸長什么樣子，后來見到了就在想這樣可憐又老實的老人怎么會做出那些不堪的事情呢？可突然又覺得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真的很對。

李大為媽并沒有讓她明天也去看李大為，只是她自己放心不下。

如果真的當(dāng)不了警察的話，她會勸他考老師，或者跟著他媽媽學(xué)做土石方工程也行，只要他樂意干的都可以。但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還沒有定論，走一步看一步。

【到家了。】李大為的手機因為微信信息的到來亮起，慘敗的光照在他的臉上嚇了要上床的趙繼偉一大跳，他拿起手機翻了個身解開屏幕。

（今晚謝謝你來看我……）李大為打到一半忽然覺得這些話肉麻膩歪死了，便一路刪除最后只輕飄飄的發(fā)了一句話。

【早點睡吧，晚安。】

【晚安?！拷ㄇ锏脑捯草p飄飄的。

為李大為擔(dān)心了一晚上的江唯秋，在第二天早上上完第一節(jié)課后收到了一條消息。

【哥滿血復(fù)活，今晚請你吃大餐！】

江唯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里也舒了一口氣，連忙回他消息。

【那我今晚可要好好宰你一頓。】

末了，她又想起什么來手指飛快的在手機鍵盤上打字。

【記得跟阿姨說一聲?！?/p>

【說了，你別擔(dān)心了，好好上課，我下班接你。】

【得了吧，你直接把地址發(fā)我，我自己去。你再來的話太耽誤時間了?！?/p>

【行。】

其實昨晚的話李大為并不是沒有考慮過，如果不能當(dāng)警察了，他或許是可以去考老師，可以讓這個丫頭教他。同樣是為人民服務(wù)，為全部人服務(wù)是服務(wù)，服務(wù)祖國的花朵，為祖國培育花朵也是光榮的事情。可他最后覺得他還是熱愛這份兒工作，他就愛干警察，就適合干警察。如果真的讓他離開，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讓他當(dāng)不了警察。

那股子不甘心、慌亂纏繞著他，心里的石頭讓他喘不過氣，讓他徹夜難眠。好在他那個爸真的沒有參與賭博，他熱愛的這份兒工作保住了。

而他那個不爭氣的爸與師父的那段推心置腹的話，他一字不落的全聽進了心里去。

在他的成長歲月里，缺失的父愛一直是他不敢去觸碰的雷點。

　　那個不爭氣的爸害慘了他們母子，他希望他死在了外邊，可能真的死在了外邊?？伤窒Ｍ莻€不爭氣的爸回來，他太需要父愛了，就算那份兒父愛摻雜著痛苦。但很快，這些想法就會被他惡狠狠的打散，這種人的愛只會害了他們家，害了他和媽，他寧愿不要父愛，也不愿意讓這個男人回來。

這種復(fù)雜且矛盾的心理困擾了他很多年。

他不是沒想過讓媽再給他找個后爸，可媽不同意，媽依然愛著那個混賬爸，這讓他震驚又不解。

那個不爭氣的爸的話和那一個鞠躬，忽然讓他意識到或許這個爸真的改正了，真的變好了，現(xiàn)在的他真的沒有那么不堪，真的可以給他他缺失了十幾年的父愛。有那么一瞬間，他原諒了這個曾經(jīng)滿嘴謊言如今改過自新的爸。

或許在外人眼里他那個混賬爹不值得被原諒，可他真的太需要父愛了，需要到可以原諒他過去所做的一切。

那天微醺的江唯秋醉眼迷離地跟滴酒不沾的李大為說：“臭小子，你這么想要父愛，不如認我做爹？”

“咦，你還要不要臉了？為了占我便宜竟然不惜改變性別?！?/p>

一個花生殼砸去，李大為穩(wěn)穩(wěn)接住。

“大為啊，姐跟你說。人這一生，不怕走路，怕的是，走了錯路卻依然不回頭?！边@是那天在出租車上醉醺醺的江唯秋靠在李大為的肩膀上，用另一邊的手拽著李大為另一邊的耳朵說的。

“打住打住，酸死了，這雞湯你哪聽來的？”

李大為偏頭，江唯秋拽著他的耳朵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