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見,是在長門宮的石橋上。
手中的宮燈在氤氳里恣意出疏疏密密的光影,一片霧靄般稠密的夜幕下,他著了件平民的袍子,周身繚繞著夢寐的氣息。仿佛不再是高堂之上那個玄色龍袍睥睨天下的帝王。
“你終究是來了?!卑沈湴林?。
她學(xué)不來李夫人的嚶嚶低語,也學(xué)不來衛(wèi)子夫的柔濃軟語。她就是這般剛烈的女子。
劉徹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不語,低首間,望見了阿嬌手中的燈盞,“這么多年了,你竟然還留著?!?/p>
“這么多年了,你可愿陪阿嬌再飲一杯青梅酒?”
劉徹仰首,閉目,飲了青梅酒。
仍記得,流光的歲月里,他與她坐在甘泉宮中,交杯青梅酒,他放肆地笑著說,“阿嬌,你終是我的妻了?!?/p>
仍記得,他初次執(zhí)掌政事,卻遇到竇太后的百般阻撓。她提了一壺青梅酒,要他韜光養(yǎng)晦。
仍記得,他從平陽府回來,周身青梅酒的味道,后面跟著個叫衛(wèi)子夫的女人。
總角時的言笑晏晏,終究抵不過衛(wèi)子夫的一曲扇子舞。
阿嬌以為,妄加的巫蠱之罪,他定不會聽信讒言。
豈知一道圣旨,徹兒便棄了阿嬌至一隅長門宮。
宦官傳話,“陛下說,生死不見?!?/p>
恨,噬骨飲血的恨。
阿嬌在司馬相如那里求了一首長門賦,她賭劉徹仍有情。
果然,即便在大臣面前不為所動,他仍是只身來見她。
于是,她便騙著他飲了一杯種了蠱的青梅酒,她要他成為只屬于她的徹兒。
“阿嬌姐,徹兒糊得這只宮燈好看嗎?”往日里,如刀鋒般凜冽的眸子里裝滿了阿嬌的身影。
“徹兒的宮燈自然是最好看的。”
阿嬌滿目柔情的笑顏仿佛回到了幼年。
彼時,仍是黃發(fā)稚子,劉徹笑著說,“若得阿嬌作婦,當(dāng)作金屋貯之?!?/p>
彼時,仍是舉案齊眉。劉徹做了一只姻緣燈,掛在甘泉宮的門上。
正笑著,卻見劉徹又折了一只羽扇。
“阿嬌姐,你給徹兒跳扇子舞可好?”
已經(jīng)三天沒有見徹兒了。
那日,踩碎了劉徹折的羽扇,便頭也不回的離開。
方回到寢殿,便被埋伏的衛(wèi)青綁了起來,扔進(jìn)一間柴房。
阿嬌央求著衛(wèi)青給她留下那盞豆火盈盈的宮燈。
長門宮,劉徹的聲音在每一個角落里放肆滋長。
“阿嬌姐——阿嬌姐——”
直到第四天,長門宮恢復(fù)了往日的寂靜。衛(wèi)青打開了柴房的門扉,告訴阿嬌,陛下危在旦夕。
種在劉徹體內(nèi)的蠱要阿嬌的血每日喂養(yǎng),否則劉徹便會有萬蟻食髓的痛。
阿嬌跌跌撞撞地跑到劉徹身邊時,他已痛得昏死過去。
衛(wèi)子夫坐在陛下身邊,悉心照料。
劉徹緊緊握著衛(wèi)子夫的手,夢囈般焦急道“阿嬌姐,徹兒再也不折羽扇了,你不要不見徹兒?!?/p>
阿嬌割了手腕送至劉徹嘴邊,劉徹仿佛大旱遇甘霖,吸盡了阿嬌的血,才吐出那種在骨髓里的相思蠱。
若說恨,至此,已再無半點(diǎn)。這幾日的廝守,夠了。
元朔三年,廢后陳阿嬌,薨。
多年后,劉徹握著衛(wèi)子夫的手,低低說道,“當(dāng)年在長門宮,若不是你舍了性命救朕,朕恐怕已不存于世了?!?/p>
“陛下昏迷時仍叫著她的名字,您是真的愛她吧?!?/p>
“怎會,朕只愛你一人。”
說這話時,衛(wèi)子夫在劉徹雙眸里找不到半絲屬于她的影子。
陛下,您與她都不知道,您在長門宮里吐出的那只相思蠱,是平陽府初遇時,我種下的那只。她種下的,以深入您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