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詩的弦音促斷,卻未奪去頌詩的男子半分風華。水蘇只想窺探那半遮面具下的容顏,并未在意斷弦弄破的指尖。
紅袖樓的雅妓撫琴,今科的進士和詩,一闕醉春詞,贏得南風齋滿堂喝彩。顧家少爺自京中趕考歸來,既得了進士的功名,又得高人指點精進了文采,文人騷客聚首南風齋,皆為得他半闕詞作而來。
水蘇覺著,青案前的公子離得很遠,似站在天邊。嘆息未盡,顧少爺卻在眾人唏噓曖昧的交耳中走到眼前,面具下的眸色盈憐,“姑娘,你的手?!?/p>
他用汗巾在水蘇的手上縛了一只好看的結,連道別也未來得及說,便在眾星捧月中走出南風齋。
水蘇從未見誰的眼睛那般平淡,似是一抔清水便能洗去。許是好奇,亦或是有了期待,水蘇常來南風齋撫琴,漸漸地也攢聚了些恩客。文人雅士不愿茍同,便也不常來了。
一日,不知是誰說起,顧家少爺將詞臺移去了梨山書院,那里鶯鶯燕燕難得進去,甚是風雅。水蘇不理諷言碎語,卻也不愿顧少爺為難。她抱了琴守在梨山書院外,日復一日。
原沒有哪個女子,這般沒皮沒臉。
顧少爺亦如此覺得,故而每次詩會罷了,都從書院后門悄悄地走。若是這也能碰上,那便該是天意了。
天意的來臨略顯唐突。那一日春雨無常,開玩笑似的沐風而來,顧家少爺淋濕了衣衫,亦吹掉了面具。若是還有更糟的,那便是身后站著個抱琴的姑娘。
水蘇以為他帶著面具定是丑極了,卻不知,顧少爺那雙平淡洗水的眼睛上,襯著好看的雙葉竹眉。每一滴雨打在他臉上,都似浸在畫兒里。
“這次抓到你了?!彼K的眼睛盛滿得意,“若是再避著我,我便不還你面具。”
“無賴。”他伸手去奪,卻一跤摔在泥坑里。
他這般狼狽,水蘇有些懊悔,遞了面具低聲道,“我不是故意的?!?/p>
水蘇覺著,顧少爺的氣量像個小姑娘。跑走前甩了她一身污泥,卻連對不起也沒說一句。
梨山下的馬車似是等了許久,車轅上已浸了濃濃一層霜。趕車的文六見山上跑下泥球般的少爺,并未像尋常小廝那般急三火四。待人走得近些,他才不耐煩地埋怨道,“怎么讓我等這么久?你還真以為自己是顧少爺啊?!蔽牧狭笋R車,他卻沒有資格。無人時,他只能隨車跟著走。
面具遮在臉上,瞧不見他的模樣,只有那污泥里一深一淺的腳印,靜靜地留在背影后?,F在的他,才是顧府里那個被少爺撿回來的書童——許生。與南風齋里詩詞卓絕的顧少爺哪兒還有半點一樣。
二
雖說文六是打小兒跟著少爺的小廝,卻遠沒有許生般得顧少爺青睞。
“不過是會寫幾個字罷了?!蔽牧脑挷挥[藏,在偌大的書房里形單影只。許生蘸飽了朱墨,一筆綿長,殷實了紙上半樹桃花,也不知聽未聽見那一句。
“你個狗東西懂什么?”顧少爺舉著鳥籠進來,言辭被厭惡浸得沉甸甸的,壓得文六喘不過氣來,只得道了聲告退,躬身出去的模樣果真像只喪家犬。
顧少爺瞧著許生筆下的丹青,一樹桃花煙雨中脈脈立著個女子,寫意的筆墨下連容顏都模糊起來,只有她抱著長琴的雙手,骨節(jié)分明,纖細柔美。可顧少爺并不在意這些,他急于尋找的是顧老爺的知己好友所求的詩詞。昨日吩咐,今日便要,他唯恐時間倉促,許生一時江郎才盡,會害得他被爹爹打上一頓。
許生似是早已知曉,抽出文案上的一紙長賦,隨意地送進顧少爺手中,便又醉心描繪。
顧少爺在長賦下方的落款處印了自己的章子,方安心道,“如此便可以交差了?!贝藭r他才有時間打趣許生的畫兒,“那個水蘇又來等你了?”
許生情竇初開難免懵懂,只覺著這女子是先賢圣人嗤之以鼻的俗妓,又不若顏如玉般矜持,不是宜室宜家的好姑娘,喜歡她是件極盡羞辱的事。故而猛地搖頭,一筆涂鴉了宣紙上暗涌的情愫。
顧少爺仰首大笑,他只在得了新奇的玩應兒時這般笑過,“聽說水蘇是紅袖樓新來的丫頭,還是個雛兒。你若是喜歡,少爺我?guī)湍阙H回來。”為了證明他并非說笑,顧少爺已解了小扇上的玉墜子,送到許生面前。
“不,少爺救過我的命,又準我做顧府的書童,已是小生的恩人。小生豈敢再拿少爺的東西?!?/p>
推搡間,玉墜已穩(wěn)穩(wěn)落進許生的袖口里。顧少爺逗弄著鳥籠里的金絲雀,對幾百兩玉墜子的興趣遠不及籠中鳥的一聲歡鳴,“無妨,便當是你替我考取功名的報酬。”
許生緊握玉墜的手藏在袖子里,似是羞于見人一般,漸漸泛出滲血的紅色。許生的不甘被感恩埋葬在心底的最深處,一旦露出嫩芽,便會如這般隱忍著,悄悄地扼殺。他原沒有什么理由去怨恨,他的父母早已為供養(yǎng)他讀書在饑荒的年月相繼死去,若不是在趕考的路上吃了顧少爺的干糧,他早就餓死了。就算許生看不起顧少爺的紈绔,卻仍得用滿腹才華來報這一場恩情。
“為了讓老爺子高興,你仍得扮作我的模樣去敷衍那些酸秀才,待下個月任官的圣旨到了,我們也就離開這里了?!?/p>
許生應著,卻執(zhí)意將玉墜子還給顧少爺。讀書人的清高,帶著一股子刻薄。
顧少爺手里拋玩著玉墜子,似是全不在意,只覺著將許生撿回來果真有趣。
那日趕考時,無意間掉在地上的半個餅被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搶去,小狗般蜷在角落里狼吞虎咽。顧少爺從未見過誰吃東西能吃得如牲畜一般,似是施舍個銅板,都能換來搖尾乞憐。而許生,即能為他博得名聲,又能給他換來功名,還是個有趣的新玩應兒,比狗強多了。
顧少爺似是又聽見籠中鳥的歡鳴,大笑著走出書房的庭院。
三
梨山書院的桃枝結出青色的果子,水蘇倚墻數著枝椏,聽著墻里頭傳來熟悉的聲音,一波又一波,漣漪般揉入耳蝸。
突然,墻里傳來喧囂的吵鬧聲,似是一場盛大的宴,連平日里守門的學徒都引了進去。
儒生圍在外,賢士立在里,重重疊疊環(huán)著許生,卻又留了三尺的空地。他站在千夫所指的困境中,被兩三個外來的書生嚷著要見一見真容。
不知是誰躲在人群里,在許生百般借病推脫后,偷偷念了一句,“該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边@一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話,如九月的蝗蟲鋪天蓋地襲來,啃食掉這些儒生們往日里求榮討好的面容,幾個人一兩句興風,便能掀起滾滾駭浪。
若是有人能幫襯著說句話,或許就能藏住秘密??伤南吕镌S生尋遍了,也沒有文六的身影。儒生們已不耐他的搪塞,竟有人伸了手來摘許生的面具。
“砰”的一聲悶響,繼而是一陣哀嚎。水蘇抱著高她半寸的長琴,似執(zhí)了一把劍,英氣逼人。詩書里從未教過這般強悍的姑娘,儒生們一時呆在原處,只有被琴骨打傷的那個理直氣壯地喊道,“你是什么東西?竟敢打我?”
“我是什么東西并不重要,可你若掀了顧少爺面具,便是侮辱朝廷命官的狗東西。”水蘇站在許生面前,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模樣,“顧少爺又不是個姑娘,既是才華橫溢,又何必容色怡人。難不成你有非分之想?”
驚世駭俗的話倒是很符合水蘇的身份,幾個儒生自持了一股傲氣,憤憤離去。剩下的人見風使舵,或稱贊水蘇巾幗不讓須眉,或告饒許生不計小人之過。
一團和氣里,任誰都沒有在意,方才水蘇依靠的青墻下,文六正討好得塞給那幾個惹事的儒生一袋銀子。待人走得遠些,才沖著背影狠狠吐了口痰,道了句廢物。
這些暗地里使的絆子,許生沒有心思去想。他的閑時被水蘇添得滿滿的,偶爾乘著桃陰納涼,也躲不過一抔井水撲面。水蘇總是有惡作劇后的借口,她說,顧少爺對什么事都淡淡的,像是墨水畫兒里走出的人。她怕哪一天漫天的雨水將他洗凈,便再也尋不見這個人。
為了制止水蘇層出不窮的捉弄,許生常帶她去溪邊放河燈。只有五彩斑斕的花燈入水,水蘇才能放開許生的手,換得他片刻安靜。
水蘇并不喜歡看花燈,卻喜歡看花燈里的許生。雖然許生淡淡的長眸里透著不情不愿,卻仍是認真的將祈福的話寫在花燈上,看著燈影越飄越遠,許生便能舒開暖暖的笑意。
彼時,水蘇將他的臉捏在手里,就像把他的笑握在掌中,“顧少爺就要這般笑著才好看?!?/p>
她時時念著的人,和許生寫在花燈里的名字并不一樣。許生像偷了別人的東西一般,垂下嘴角。卻又像被偷了東西一般,心里難過。“若我真如那幫人所說的一般,并非什么有錢人家的公子,你可還會纏著我?”
水蘇掌心里的汗像涂了蜜一般,緊緊黏著許生的手,“那該更加纏著你才是,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彼K說話時,眸子里蒙了薄薄的塵,眉梢卻描著好看的笑意。
許生知道,以水蘇的身份,別說是顧員外的府邸,便是尋常人家也只有續(xù)弦的份兒。許生鄭重其事地許給她一個名分,水蘇笑著回給他一句沉沉的非卿不嫁。
樓里的姐妹都曾對水蘇說過,有錢人家的公子喜歡用“假如貧窮”來試探真心。卻也沒有哪家公子像顧少爺般執(zhí)著,方問過這一句送她回了紅袖樓,轉身便遣派小廝來做幫兇。
文六言之鑿鑿,說白天的顧少爺不過是顧府里的書童??僧斔K尋問真的顧少爺為何不露面時,文六又是一臉為難,不肯再說半句。
“若是姑娘不信,大可向他要一兩件珍寶,他必付不出銀子來?!?/p>
文六的話終是在水蘇的心里掀起漣漪,水波漸起,便難以平復下去。
四
六曲屏風上鯉魚蕩開的轂紋皆嵌了琥珀,碧釉涂抹的唐瓷碗繪著絢麗的顏色。古物齋里琳瑯滿目的寶器,許生只在詩書古籍里偶有拜讀,此時得見原物,早已欣喜若狂,對著水蘇一一講述。
水蘇不若往日一般纏著許生,亦未聽他文采飛揚的典故。她指尖摩挲著木架上的寶石簪子,古物齋的掌柜恰逢時機地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這支懸珠簪子乃是石榴石嵌的?!毖粤T,掌柜將襯著簪子的黑絨布遮在其上,瑩瑩之光漸起,透著清爽的碧色。
“這顆珠子會發(fā)光?!彼K驚奇地舉給許生看。
許生也只在古書里看過夜明珠,從未親眼所見,故而也透著愛不釋手的眸色。
遲疑從水蘇緊握簪子的指縫間緩緩流出,催生出的汗水險些浸濕她的手背。雖是這般怯懦著,水蘇仍是笑道,“我很喜歡,你買給我吧?!?/p>
掌柜笑著道,“顧大人若是喜歡,我給您算便宜些。但求您給小店描一副招牌,也好讓小店沾一沾您做官的光?!?/p>
許生本就囊中羞澀,雖說描字可抵些銀兩,他仍買不起傳說里的夜明珠。他借口忘了帶銀子,連水蘇的眼睛也不敢看,便牽著她急急離去。
水蘇心中的疑影似是打翻的汁墨,越擴越大,許生帶著她沿走的長街似是永遠沒有盡頭。水蘇猛地甩開許生的手,低低念了句,“你騙我?!?/p>
許生似是沒有聽清,回過頭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有人對我說,你根本不是顧少爺。你曾說不會騙我,可是一個少爺連幾十兩的簪子也買不起,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掩藏極好的秘密被掀開一角,許生來不及驚慌掩飾,卻已下意識的退后了幾步。水蘇的額頭上浸著汗,混著忽然飄起的小雨滴在眼睛里,模糊了視線。待眼淚流盡,許生早已跑得無蹤無影。
許生氣喘吁吁地跑回顧府時,書房里連文六也不在。顧少爺似是回來過,他的鳥籠和紙扇都散落在案幾上,紙扇尾端的玉墜子垂在桌沿,敲著梨花木的案幾,發(fā)出清脆而誘人的聲音。
他偷偷解下玉墜,塞進袖中。恐慌如鯁在喉,許生費力地咽下,周遭的一切突然都變得怨懟起來,就連籠中的金絲雀都似是帶著鄙夷,窺覷了他的罪行,警覺地鳴叫起來。那似是一響平地而起的炮仗,驚得許生躥出書房,驚恐地跑進雨中。
水蘇回到紅袖樓時已被淋濕得如落湯雞一般,姐妹們起初噓笑著她攀錯了高枝兒,被騙得如此透徹,卻是嘲諷了半晌也未見她回嘴,便無趣地散了。
正要離去的姐妹中,有一人望著閣樓下起煙的大雨,突然驚道,“呀!那樓下帶著面具的不是顧少爺嗎?”
水蘇似是被窗外響徹天空的雷擊中,過了許久方沖下樓去。許生站在新春最大的一場雷雨里,如同初見時一般,從天邊似的遠方向水蘇步步走近。他將夜明的石榴石簪子送進水蘇發(fā)髻里,似是乞求道,“水蘇,我沒有騙你,相信我?!?/p>
水蘇流著淚撲進許生的懷中,許生以為簪子掛痛了她的發(fā)絲,卻見她在懷中無聲搖頭,隔了許久才道,“再過幾日,崔媽媽便要賣了我的初夜,我不想留在這里了?!?/p>
許生沉默許久,才攬緊她柔弱的肩膀,“放心,明日我便來贖你?!?/p>
謊話說得多了,信手亦可捏來。然而許生搭在她肩上的手卻抖得厲害,只能藏在袖中。
五
“你偷了我的東西,還讓我給你錢,天下哪有這個道理?”顧少爺嗑著瓜子,一條腿搭在矮墩上,憑著丫鬟拿捏揉搓。
文六看戲一般的笑著,卻唱戲一般的附和道,“少爺何必與一個賊人說這些,盡快打發(fā)了官府才是?!?/p>
言罷,卻被顧少爺揚了一臉瓜子,“何時輪到你指揮我,一邊兒站著去?!奔词垢姘l(fā)了許生偷東西,文六在顧少爺那里仍討不到半點好處。
書房里登時靜謐下來,顧少爺嗑瓜子的聲音不緊不慢,卻催得許生心神不寧。他將尊嚴緊緊攥在手里,似是一松手就會丟得干凈,“顧少爺的前程遠比我要的銀子多得多,給我一千兩銀子,我便會離開中原,永遠不會讓別人知道顧少爺的秘密?!?/p>
顧少爺隨心所欲的閑適被許生的話凝得僵硬,連捶腿的丫頭都揮手遣退。顧少爺有一雙長了喙的眼睛,一眼望進許生的眸子里,便能叨住他無處藏躲的驚慌。
就在許生做好同歸于盡的準備時,顧少爺突然笑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張千兩銀票,“許生,你果然有趣?!?/p>
顧少爺說,他本就沒有懲戒許生的念頭。水蘇的事情他也猜到一二,如此成人之美的功德,他愿意將此作為許生考取功名的酬勞。
顧少爺將銀票交到文六手中,吩咐他將銀票換成現銀,“這是顧家錢莊的銀票,以免日后落人口實,你還是拿著現銀穩(wěn)妥些。只是換銀需要些時辰,你暫且休息一日,明天贖了水蘇,就離開這里,不要再回來了?!?/p>
峰回路轉的晴朗刺得許生睜不開眼,他的悔不當初遠不能用言語懺悔,只能跪在顧少爺的面前,松開手中那些丟盔卸甲的尊嚴。
第二日的黎明來得這樣慢,許生幾乎是伴著雞鳴推開顧府的大門,卻見門外早已列著一排官兵。官刀在他頸側,發(fā)出刺耳的吟鳴。
“犯人許生,偷盜家主財物,昨夜顧家已將贓物呈上公堂,你束手就擒吧?!?/p>
許生驚得說不出話來,卻在轉首求救時,看到顧少爺將昨日那一千兩的銀票塞進捕頭的手中,兩人互相拜謁,透著一股狼狽為奸的味道。
文六過來撿許生的包袱,笑著敲他的頭,道,“敢威脅少爺,還真以為少爺會放過你?”文六搜他的衣襟,卻只翻出一張丹青,丹青上一樹繁花,佳人如碧。文六猥獕一笑,壓低了聲音道,“少爺吩咐了,若是你肯在獄中供認不諱,死守少爺的秘密,他會幫你把水蘇贖出紅袖樓的。要知道,在顧府做少爺的姬妾,要比在青樓人盡可夫好得多?!?/p>
文六似是突然意識到什么,甚是感慨道,“你雖是假扮了少爺,可水蘇卻要做真的顧夫人了。水蘇姑娘怕是這一世都不會知道,她嫁的顧少爺早已不是你這個贗品?!?/p>
言罷,他便跑回了顧少爺身邊。
許生雙手被縛在背后,勒骨得疼。他的不甘破土而出,卻只能隱在陰霾之下,他要護著水蘇,便意味著失去她。功名、情誼,到頭來,都不是他的。
六
接水蘇入府的不是顧少爺,而是顧府里的那個小廝。他陪著笑意告訴水蘇,顧少爺稱她是重情重義的女子,即刻便要接回顧府去。
紅袖樓的姐妹圍在香車旁,囑咐她保重。一雙雙留戀在華錦香車上的手,卻似是時刻盯著水蘇,恨不得趁她不注意時,將她拉下馬車,鳩占鵲巢。
水蘇催促著文六趕車,任憑身后的崔媽媽罵她薄涼。馬車雖單馬驅行,卻不消一刻便將紅袖樓遠遠丟在身后。水蘇蜷在車廂的一角,哭笑都寫在臉上,只是一日不見,她已經開始想念顧少爺懷里的味道。水蘇只希望馬車能再快一點,她急于將紅袖樓里受過的屈辱,都埋怨給他聽。
可如今數日已過,顧少爺卻仍是不見蹤影,就連任官的圣旨都是旁人代接的。水蘇又過起日復一日,數花等人的日子。
顧府里的人腳步都極快,幾個丫鬟匆匆走過水蘇面前,帖耳交談也是匆匆晃過,“……那個偷少爺東西的書童,怕是判了死刑吧?!?/p>
“聽文六說,就是幾日后呢。真真是……”
后話溺死在無端而起的風雨里,水蘇撐袖遮雨,與這一段閑言擦肩而過,仍站在風雨里,等著她的顧少爺回家。
許生跌坐在死氣沉沉的陰牢里,稻草下的老鼠穿梭在他破漏的衣衫間,舔食他衣裳里滲出的血水。
遙遠穿來開鎖的聲音,許生猛地爬到牢房前,隔著木刺扎人的欄桿,低低哀求送飯的牢頭,“求求你,求求你幫我給顧府帶一封信。”
牢頭似是聽了許多遍,終于不耐煩道,“說了幾百遍了,不行!”
許生隔著牢門,拽著牢頭的褲腳,似是拉著救命的稻草,“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不瞑目?!彼麖难プ永锾统鰩讉€銀錠子,那是買簪子剩下的銀兩,他本想用這些錢買他的命,可如今只能買通一個牢頭,“求求你,幫幫我?!?/p>
牢頭撿起他手中的銀子,對身后的人使了個顏色。幾個人開鎖入門,將許生身上僅剩的衣服一件件扯去,卻只在另一只靴子里搜出幾個銅板。
牢頭對著衣不蔽體的許生啐了一口,笑道,“有錢不早孝敬爺爺,扒了你衣服都是便宜你了。今天你就甭吃飯了,當是爺爺給你的教訓?!?/p>
許生裹著一只破麻袋躲在角落里,竟然覺得,若是趕考那日沒有撿顧少爺的半個餅,直接餓死,那該有多好。
突然有半個饅頭滾到許生面前,隔壁的一位老人捋著花白的胡子,手里拿著另半個饅頭,“小伙子,明日我就可以出去了,你想帶的信,我可以幫你帶。”
顧府里的槐花開在傍晚,水蘇倚在樹下,想著若是今日見到顧少爺,該如何數落他的怠慢,竟癡癡笑了起來。
文六拿著一封信,賊眉鼠眼的送進書房。水蘇躲在槐樹后,等文六走遠了才敢推門走進去。
那封信沒有火印,似是寫得很急。信封上筆墨熟悉,淺書“水蘇親啟”。
“水蘇?!卑橹櫳贍斢鋹偟妮p喚,格子門上擠出的咯吱聲似也沾了喜氣。
水蘇看著信上的字句,緩緩轉過身來,聲音似是被堵在喉頭,只有淚水輕而易舉便能留出。她走到顧少爺面前,顫抖的手使勁了力氣,才解下他臉上的面具。一副好看的面容,卻似是真的被水洗過一般,沒有竹葉墨青的長眉,也沒有平淡水洗的明眸。
水蘇的笑像是水底綻開的芙蓉,微風吹蕩般的模糊,“原來你長這個模樣,”她的聲音還帶著顫抖,卻能這般昧著良心說道。
水蘇躲進顧少爺的懷抱里,嬌聲嬌氣道,“你說過要娶我,還作不作數?”
顧少爺垂眸看著懷中的女子,居高臨下的笑容里寫滿得意,“自然作數?!?/p>
水蘇藏在顧少爺背后的手,偷偷將信揉作一團,悄無聲息地塞進衣袖中。
七
許生被斬首的那日,顧府迎嫁的花轎與載他的囚車擦肩而過。這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被許生深深看在眼中。他掙扎著回首,喊出口的名字被嗩吶聲堵得密不透風。
花轎的小簾似是被風吹起一角,漸開漸合。水蘇用手狠狠遮住轎簾,那夢魘般的呼喚才真正淹沒在喜樂之中。
心中的良知到底還剩多少,水蘇已經不知道了。直到坐在喜房中,水蘇才覺得,先前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龍鳳喜燭映得四壁澄明,亦如水蘇心心所念的幸福日子,愈加清晰。
喜房的門緩開,因年久失修,偶有吱呀的作古聲。寸寸逼近的腳步,敲著水蘇心尖上慌亂的節(jié)奏,牡丹金紋的秤桿挑開水蘇頭頂的黑暗,含羞抬首的剎那,水蘇不敢相信一般地瞪大雙眼。
“怎么會是你?”
文六雖配紅披花,塞進一身新郎錦衣中,卻仍是掩不住滿面流氣,“不是我還有誰?”
水蘇躲進床榻里側,鴛鴦被掩著半身,瑟瑟道,“顧少爺呢?是顧少爺娶了我?!?/p>
“顧少爺昨日已前往青州述職去了?!蔽牧笞∷K白皙的頸喉,言辭里盡是猥瑣與丑陋,“你以為那封信是誰寫給你的?少爺將真相都寫在信里,就是想知道你的反映。你的反映讓少爺很失望,他就將你賞給了我?!?/p>
水蘇已喘不過氣來,卻仍是帶著厭惡,鄙夷地看著文六。
文六蓄滿老繭的手狠狠摑在水蘇的臉上,掌得水蘇生疼,“反正你本要嫁的也不過是一個窮書童,和我這個小廝有什么不同!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敢瞧不起我!”
女子凄厲的叫聲,在顧府老宅的上空久久徘徊。就如同滿地撕碎的紅裝一般,水蘇的心被撕開一個大洞,滿腔滿腹的愧疚魚涌而出,只留下空癟的皮囊,無數次癡想著梨山桃花下,她與那個不知名的情人,瘋鬧的時光。
顧少爺坐在顛簸前行的馬車里,手上拿著一布血書。許生的信并非寫給水蘇,而是寫給顧少爺。他將最后的遺言留給顧少爺,請他好好待水蘇,并將他與水蘇的過往一一講給顧少爺聽,生怕被水蘇看出半絲破綻。
許生說,他恨顧少爺,卻也因顧少爺有過這一段美好的時光,仔細論起來,他并不虧。
顧少爺點著火折,將血書燒成灰燼,沉沉嘆氣。
趕車的小廝回過頭來,問顧少爺為何嘆息,是不是文六沒一同前往有些不適應。
顧少爺搖著頭,翹著二郎腿,甚是閑散道,“無妨,只是丟了件有趣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