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白樓主,前日還為云中龍,今兒便成了這凡土腳下的泥。我們兄弟二人可該好好伺候伺候您才是!”
任怨陰惻惻地笑,唇是血紅的,說話間好像就有血在上面流。
白愁飛皺眉后退,這二人中他最厭惡的便是這個不人不鬼的任怨,飲人血食人肉,惡心至極。
此時被這兩條水蛭一般的人纏上,白愁飛不免嗤笑,上次入牢可是見識過一番了,這次如何?
“喲!白樓主的架子還端著呢?!來!我們哥倆給您送送筋骨?!?/p>
任怨聲音黏膩像極水下滑黏的淤泥,稠得化不開,吸拉著獵物墜進陷阱,窒息而去。
言罷便有人上前壓住白愁飛,卻被他一腳一個踢倒了一排。被鐐銬緊束的手搭在衣袍上,輕蔑笑道:“
白愁飛路我熟,不敢勞煩。”
“這?!”任勞啞然,指著白愁飛灑脫好像在自己家一樣溜達的背影,看看面露驚色的任怨。
“還不快點!”任怨罵完趕緊跟上去,暗罵白愁飛這個傲烈性子,遲早把他訓(xùn)成搖首乞憐的狗!
踩在連地板縫都浸滿血的陰暗腐臭的走道,白愁飛心知他此去難還。只是心里總還有些念想和遺憾,雷純,白首之約,竟是他白愁飛先缺席……還有小石頭,也不知他是否身安……
不過是短短一宿,白愁飛卻覺得仿佛是熬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疲憊地靠坐在墻邊,淺淺的呼吸間滿是摻雜著鐵銹味兒的腥氣。
“啪嗒——”
是牢房大門被打開的聲音,白愁飛吃力地睜開眼,一眼就看到笑吟吟走進來的任勞任怨。
“白公子,咱們今兒來伺候您了?!比卧棺呓它c,看著面色慘白,氣息不穩(wěn)的白愁飛,似乎是心有不忍,可是出口的話卻是森冷無比,“您哪,放心,咱們這手段都是老手段了,保準會保住你一條命的?!?/p>
白愁飛淡漠地看了一眼任勞任怨,他沒什么力氣說話,也知道接下來的刑罰定然是難熬的,只是身上的鎖靈骨,令他沒有精力再去多想,任由他們將他帶出牢房。
“白副樓主,這么頂天立地的人,知道貼加官嗎?”任勞看著一身血色被縛住的白愁飛,隨口地道了一句。
任怨笑瞇瞇地回道:“最好的面具是拿人臉做模子,白副樓主,那我就來了。”
他的手中是輕薄的白紙,沾了水之后,那紙便成了令人窒息的面具,冷靈靈地貼在白愁飛蒼白的面上。
白愁飛只覺得面上一片冰冷,呼吸間都是水汽,微薄的空氣似乎慢慢地消失在水汽之中。
“一般人吶,最多挨五張,也不知道白副樓主能不能熬過五張?”任勞取了沾了水的白紙,遞給任怨,接著道,“讓咱們長長見識?!?/p>
第二層濕漉漉的紙貼上去的時候,一股窒息感襲上白愁飛的心頭,本就傷勢未愈的肺腑,隱隱約約透出一抹窒息的痛楚。
“這才哪兒到哪兒呢?我相信白副樓主不比常人?!比卧姑嫔系男υ桨l(fā)濃烈,他側(cè)頭看了一眼任勞,打趣地道,“任勞,你猜,這白副樓主能熬多少張?”
任勞又遞過一張濕透了的紙張,隨意地道:“七張?”
“嘿,咱們試試看,”任怨動作熟稔地將濕紙貼上去,“白副樓主,好好體會這種滋味?!?/p>
濕漉漉的紙張完全隔絕了空氣,窒息的感覺越發(fā)濃郁,白愁飛只覺得五臟六腑間都綻開了一抹劇痛,穿透銀鉤的傷勢在他無意識的掙扎之下,扯裂開來,血水一點點地浸透他身上本就是殷紅一片的衣裳,那一片紅很快便蔓延成了暗紅色。
只是此時此刻,這一股撕扯的疼痛,比不上他肺腑間窒息的難受。
正當(dāng)這時候,貼在他面上的濕漉漉的紙被揭開,驟然得來的空氣嗆進白愁飛的五臟六腑,他忍不住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令他嗆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水,他側(cè)著頭,無力地嘔出口中的腥甜。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平復(fù)下來,只是渾身的血跡斑斑,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慘白的面上透出一抹氣若游絲的孱弱,他抬眸看向走到身邊的男子。
“人呢,到死的時候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絕望?!辈滔嗫粗簧砝仟N卻依舊倔強的白愁飛,淡淡地開口,“你不會在這個時候放棄吧?!?/p>
“方應(yīng)看,和雷純,都向我推薦你?!?/p>
白愁飛無力地輕笑一聲,他的聲音很輕:“那我真該好好謝謝他們?!?/p>
他緩緩?fù)鲁鲆豢跉?,熬著渾身的痛楚,扯了扯嘴角,繼續(xù)道:“不過為相爺賣命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不差我一個?!?/p>
“人者多欲,其性尚私?!辈滔鄵u了搖頭,道,“你這種人,不應(yīng)該為其他人賣命。你應(yīng)該為自己啊?!?/p>
白愁飛扯了扯手,縛住手腳的鎖鏈壓制了他的動作,他冷冷地道:“那你給我一把刀,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為自己賣命。”
蔡相對于白愁飛的話,不為所動,他淡淡地道:“是嗎?你現(xiàn)在很想殺我嗎?”
白愁飛身上扣著的鎖靈骨不斷滲出血來,他渾身發(fā)冷,無力地躺在木架上,眼神冰冷地盯著蔡相,卻沒有開口回話。
“你說,你和你那兄弟王小石,是一樣的人嗎?”蔡相呵呵一笑,語重心長地道,“一個人,要成功,就一定要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p>
“那這一點,我是可以幫你的?!辈滔嗵ь^看向牢房外,喊了一聲,“來。”
隨著這一聲喊話,牢房外走進來一名男子,那名男子從懷里取出一瓶藥,倒了一顆出來,一言不發(fā)地將這一枚丸藥灌進白愁飛的口中。
白愁飛掙扎不得,這藥入了口,混著滿口的血水咽了下去,他嗆咳出一口血沫,而后盯著蔡相,啞聲問道:“你給我吃了什么?”
“咱們第一次見面,這藥,就當(dāng)作是我給你的見面禮?!辈滔噍p飄飄地吐出一句話。
藥效發(fā)揮得很快,白愁飛只覺得渾身的傷口都在發(fā)疼,而后這一股疼痛從四肢百骸收攏起來,鉆進心坎里,那一顆跳動的心仿佛是被人生生剖開,撕扯碎骨的痛楚又從心口網(wǎng)上蔓延,最后鉆到他的腦中。
腦中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在攪動,尖銳的疼痛令他眼前發(fā)黑,而后是強烈的暈眩襲來。
在這一片暈眩中,他如墜迷霧,在重重迷霧中,他迷茫前行,忽而見到一人,他走近一看,那是曾經(jīng)遇到的說書先生。
“你來了?!闭f書先生朝著白愁飛望去,“我知道你想問什么?!?/p>
“那人吶,命有大劫,你回去,也是于事無補?!?/p>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白愁飛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只是下一瞬,他便看到,王小石杳無聲息地被吊在大樹之上。
白愁飛整個人如遭雷擊,錐心之痛驟然出現(xiàn),令他渾身發(fā)顫。
蔡相站在牢房外,看著蜷縮起來微微顫抖的白愁飛,血水從他身上的傷口處淌落出來,沿著床板一點一滴地落下來,這狼狽不堪的模樣,讓人不忍直視。
“生的時候變不了畜生,死的時候也不必像個人?!辈滔嗬淅涞氐懒艘痪?,“殺了吧。”
說罷,他便轉(zhuǎn)身離去。
“是。”
白愁飛在迷霧中分不清虛幻還是現(xiàn)實,可是他卻覺得王小石不會這般死去,他伸手撫著心口,忽而間,一道真氣從被鎖住的脈絡(luò)間逆沖而出,仿若冰錐扎心,銳利的痛楚將他迷蒙的意識喚醒。
他睜開眼,便看到那兩名隨從正欲殺他。
白愁飛猛得一提勁,氣脈逆轉(zhuǎn),心脈處撕裂般的疼痛帶出一抹腥甜,只是也讓他綿軟的四肢恢復(fù)了些許力氣。
他翻身而起,修長的手指扣住離他最近的隨從的喉管,氣血震蕩,對方想不到本已奄奄一息的白愁飛竟然會突然出手,這般猝不及防之下,失了先機。
隨從來不及反擊,只覺得喉管處一陣劇痛,血花四濺,他的喉管被捏碎,迸濺出來的血水噴濺在白愁飛的側(cè)臉。
白愁飛沒有多做耽擱,在另一名隨從尚未回過神的時候,整個人就揉身向前,撞進這人的懷里,激起的勁氣帶著身上迸發(fā)出來的血水狠狠地砸在那名隨從的身上,嘭的一聲,兩人都撞在了木床上,沉重的氣勁,不僅將木床砸斷,更是將那名隨從的胸骨砸碎,那人口中血沫四溢,半句話都來不及出口便咽了氣。
這一切不過是發(fā)生在須臾之間,蔡相的腳步甚至還沒走出大牢,便聽得牢房里那不同尋常的聲響,他疑惑地皺了皺眉,想了一想,便又轉(zhuǎn)身走回去。
濃郁的血腥氣在空氣中彌漫,白愁飛嘔出一口血,他抬頭看向重新走回來的蔡相,咧嘴一笑,道:“讓我死,容易,讓我跪,休想!”
蔡相看著一身血跡的白愁飛,他唇邊勾出一抹笑,道:“白愁飛,你的名字,我記住了?!?/p>
白愁飛看著蔡相離開的背影,無力地滑坐下來,他低低地咳嗽著,每一聲的咳嗽都嗆出一絲血水。剛剛沖開鎖靈骨,已然是傷了體內(nèi)的奇經(jīng)八脈,而氣勁逆沖,更是讓五臟六腑不堪重負。只是,為了活命,他不得不這般作為。
他吃力地靠墻而坐,閉眼等著體內(nèi)的疼痛緩過。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進來。
“相爺開恩,讓你洗出個人樣來?!?/p>
冰冷的話語落下,而后是寒若冰霜的冷水潑了過來,水很冷,刺骨的寒意,從他的傷口中鉆進去,身上的殷紅衣裳,讓這冷水一沖,竟是褪了些許紅色,顯出一片略淺的紅色。
滴滴答答落下的冷水混雜著傷口處滲出的血色,慢慢地浸透他身下的床板。
白愁飛閉著眼,咬牙忍著這一陣令人窒息的痛苦煎熬。他的心思還落在剛剛那一陣的迷霧之中,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他的幻覺還是那未來的預(yù)示?只是這種感覺令他極為不安。
王小石,不知道他是否平安逃脫了?
身上冰冷得厲害,白愁飛低低地咳嗽起來,他伸手掩唇,這一陣咳嗽咳得費勁,卻也綿長,好不容易等到平復(fù)了,白愁飛只覺得手中一片濡濕,他睜眼看去,就著微弱的光,只見那白皙的手上,沾滿了血色。
他隨意地將手上的血色往身上擦了擦,而后靠著墻,閉上眼,他太累了,縱然滿身傷痛,卻也還是睡下了?;蛟S,應(yīng)該說是昏睡過去。
雷純?nèi)胄滩看罄蝸砜窗壮铒w的時候,白愁飛正鮮血淋漓地倒在牢里的石板上,昏暗的牢房里,微弱的光線下,幾乎要感受不到他的呼吸。
沫兒看了一眼,只是這么一眼,便讓她心生不忍。
“小姐,有辦法把白公子救出去嗎?”
“這里是刑部大牢。沒有蔡相的首許,誰也不能放他出去。”雷純的目光落在白愁飛身上,她的聲音雖然平靜,可是緊緊握住的手,卻顯示出她內(nèi)心里的不平靜。
“太可憐了,從來沒有見過白公子這樣?!蹦瓋旱穆曇粑⑽㈩澏叮粗@般模樣的白愁飛,若不是身子偶爾有輕微的浮動,她都要以為這人已經(jīng)斷了氣息。
“他們給他吃的是蝕心丹,在戰(zhàn)場上,專門用來對付俘虜?shù)?。”雷純垂下眼眸,頓了下聲音,“吃了藥的人會產(chǎn)生幻覺,像做夢,夢見自己心里最害怕的事?!?/p>
“吃多了,人就會瘋瘋癲癲的。分不清什么時候是夢境,什么時候是現(xiàn)實?!?/p>
雷純最后看了一眼白愁飛,看著他身上那已經(jīng)被血水染紅的銀鉤,看著他偶爾間無意識地嗆咳出血水來,看著他無聲無息地煎熬著......她心頭微微發(fā)顫,卻還是強忍著心頭的不適,轉(zhuǎn)身離開。
沫兒跟著雷純走在夜色里,她曾見過的白愁飛,都是一貫的風(fēng)度翩翩,身姿卓越,何曾見過這般狼狽的白愁飛?心頭的不忍,令她不由地絮絮叨叨起來。
“從來沒看見過白公子如此凄涼,這金風(fēng)細雨樓也真是慘,王公子逃亡,蘇樓主的病也不知道怎樣了?如今這白公子還在牢里,一身的傷,給的是生肉,喂的是蝕心丹......”
沫兒這話說的是實話,卻是實打?qū)嵉卮掏蠢准兊男?,她恨的是蘇夢枕,可是如今傷的卻是對她有恩的白愁飛。
“小姐......”沫兒看著冷眼望著她的雷純,顫抖著聲音喊了一句。
忽然,一個巴掌狠狠甩在沫兒的面上。
“小姐,我錯了。我不說了,我不說了?!蹦瓋何嬷槪瑤е耷粚χ准冋f道。
“白愁飛慘,”雷純譏諷一笑,“蘇夢枕慘,王小石也慘,那我爹呢?我爹死在他們手里就不慘嗎?我?guī)状稳蝗诵呷瑁揖筒粦K嗎?”
沫兒自小就跟著雷純,知道雷純這段日子過得艱辛,她吸了一口氣,道:“小姐,我錯了?!?/p>
說著,她便跪在了雷純面前。
雷純扯了扯唇角,自嘲地道:“是我錯了,過去的一切,全都錯了?!?/p>
她緩緩?fù)鲁鲆豢跉?,將眼中的淚花眨去,而后接著開口道:“既然你這么同情金風(fēng)細雨樓,那我現(xiàn)在就讓你去一趟金風(fēng)細雨樓,幫我辦件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