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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上部

結(jié)賬的時候，凌山說，我早已經(jīng)幫你買過了。

我說，這怎么行。說好我請你的呀。

凌山說，你請客，我買單。

我說，我不懂這些理。只是知道，我不能言而無信。

他說，這世上很多事，不是道理可以講得清的。就像我們醫(yī)學上很多難題，也不是按照原有邏輯去解答?；蛟S，換一種方式，它就會呈現(xiàn)出那種健康而更完美的畫面。

我說，我不是很懂。

他說，時間是最好的老師。

他的車靜靜地泊在綠蔭叢中的馬路上。是一輛黑色的奧迪。黑色總是以它的神秘和冰冷誘惑著我，卻讓我陷入莫名的春天如絲般的迷惘之中。

他坐在司機旁邊，送我會學校。但路上并不和我說話。好像在閉目養(yǎng)神，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下車之后，也就是禮貌地握手。告別。

我覺得挺好，至少省了路費，而任務(wù)也圓滿完成了。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我下了他的車，看著那黑色的影子消失在暗夜之中。

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下，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轉(zhuǎn)過身來，原來是秦燕。

我說你什么時候來的呀？神神叨叨的，把我都要嚇出心臟病來了。

秦燕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我說，你才有鬼呢。

這天正是周末，宿舍里的同學也都走光了。又留下了我和秦燕兩個人。寧靜的校園里，似乎也倍加冷清。梔子花開了，香氣四溢，春風沉醉的夜里，的確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

秦燕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和院長走得很近了？

我說，你在胡思亂想什么？才幾天功夫？照你這么說，我是不是要問你，你是不是和文主任很親密了？

秦燕說，去你的，把我當成同性戀了？不過，我和你說，那個文主任到現(xiàn)在還是單身，倒有可能，真的是同性戀。

文主任單身？她看上去條件很好的，為什么不結(jié)婚？把心思都撲在工作上了？

我也開始好奇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去管她了。我對老處女不感興趣。秦燕說。

那采訪還順利嗎？我問道。

還行吧。秦燕撇撇嘴，總之女醫(yī)生嘛，就是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探討情感和生活。她還是挺配合的。

那你呢？秦燕又把話題轉(zhuǎn)給我。

我說，我們沒有這種私密話題。還是緊跟時尚。也就是雜志的風格。

秦燕說，可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我說，沒有不對勁兒。是你不對勁兒。

秦燕說，是呀，到現(xiàn)在我還在耿耿于懷。我在想，如果我有這么好的差使，我一定就會前赴后繼地，去追求我的所愛。

我說，你在說什么呀？你對凌院長，一見鐘情了？你了解他嗎？

秦燕說，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我被秦燕也逗樂了。

我說，你這么一本正經(jīng)，我倒要成人之美了。要不，我和主編說說，讓你也去采訪他？

主編就會以貌取人。算了吧，我這灰姑娘，現(xiàn)實生活中，也只能癡人說夢了。

那夜，我和秦燕聊著聊著，就聽到了秦燕的鼾聲。

我卻沒有很快入眠。

午夜時分，我聽到我的手機叫了一下。我看到了一則短消息，上面寫著，我已經(jīng)抵達日本東京。凌山。

原來他剛才和我分手，就直奔機場，去日本了。

他倒是深藏不露。現(xiàn)在，他離我那么遙遠，卻置身于，我曾經(jīng)最神往的國度，那四月櫻花的花海之中。

他在電子郵件上，發(fā)了日本櫻花的照片給我。的確美極了。浪漫的櫻花的確是名副其實，和小說家筆下唯美的描述如出一轍。

或許，最美的畫面總是難以描述，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一種意境。所以，我眼前只有那些粉色的花朵，而其他的，似乎都被一種氤氳的香氣暈染了。

他有時候也會在那些深夜問我，在忙什么？

我說在趕稿啊。就是關(guān)于你的那篇稿子。

他說我始終在開會。馬不停蹄地開會。就像是開會機器了。

他說東京和春江的區(qū)別不大，但是很干凈，清新，天空似乎也是澄澈透明的。

像藍寶石一樣的天空，就像是水晶盒子，里面承載的，應(yīng)該是一個斑斕的童話世界。我突然想起川端康城和渡邊淳一筆下的景物描寫，日本作家的文筆都是那么精致而優(yōu)雅，如同這個我想象了無數(shù)次的國度。

他忽然，在有一天夜里對我說，我想家了。

我的心有微微的觸動。他想的家，是春江這座城市，還是屬于他自己的那個家？

記得有一天，他和我描述過自己的家庭。他說他有一個在醫(yī)藥公司的妻子，一個十二歲的兒子。他和他的妻子是大學同學。他的兒子調(diào)皮活潑，很可愛。除此之外，他并沒有多說，也沒有拿過他們的全家福給我看。

應(yīng)該是很令人羨慕的家庭。像他這么英俊帥氣，妻子也一定美貌如花。一定是多少人所艷羨的神仙眷侶啊。

他現(xiàn)在說，他想家了。

而此刻，我也想家了。

然而，那是一個空蕩蕩的家。

我有多久沒有回到清河鎮(zhèn)去了？我有多久沒有和黃鶯聯(lián)系了？我還記得那些商場，那些街道嗎？我還記得那條擺渡的春江，上面漂浮著我曾經(jīng)的初戀？

邱雨的孩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會牙牙學語了吧？

那些往事，已經(jīng)隨著滔滔的江水，灰飛煙滅了。

我在清河鎮(zhèn)的房子已經(jīng)空無一人。但是，我知道，那里依然是我的家。

這是永遠，永遠不會改變的。

我關(guān)于凌山的采訪稿，得到了主編的肯定。馮主編還為此在全社的會議上表揚了我。他說，小呂這三期的主題文章，視角獨特，文筆優(yōu)雅流暢，富有哲理，給我們的雜志又平添了一抹亮色。所以，大家要向她學習，我也要給她頒發(fā)一筆獎金！

臺下掌聲雷動。秦燕悄悄地對我說，看，偏心了吧，就表揚了你，對我只字不提。你可要請客哦。

我說，我的生日馬上到了。生日那天，我來請你。

的確，屈指一算，我的生日還有一個月就要到了。

照現(xiàn)在的說法，我出生于陽光五月，雙子座。

雙子座的特征是熱情沖動，愛冒險，情感細膩多情。這些似乎都在我身上隱約浮現(xiàn)。但這些對我而言，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確鐘愛春天，這個萬物復蘇，百花爭艷的季節(jié)，而被春天籠罩的世界，恍若就是，夢開始的起點。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一直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雨，整個城市都顯得濕漉漉的。我不知不覺中就開始發(fā)燒，渾身發(fā)冷，喉嚨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蛇@天偏偏還有任務(wù)，我先到《未來》雜志社后，吃完中飯后不久，雜志社主編讓我去新都醫(yī)院的宣傳科拿一些資料，順便把雜志帶給凌山。于是我穿了一件粉色的羊毛開衫，一條牛仔長裙，平底鞋，就趕了過去。

資料很快就拿到了。但是凌山在開會，所以沒有見到他。于是便把雜志帶給了他的秘書小徐。小徐說謝謝小呂姐。小徐和我年齡差不多，但她為何稱呼我是姐姐。我不得而知。

出于禮貌，小徐把我送到了醫(yī)院門口。但是那一刻，望著外面飛揚的雨珠，我忽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然后我的記憶，成為了一片虛無。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新都醫(yī)院的病床上。

有人在問我，你醒了？

我抬起頭來，看見了明亮的燈光下，一張白皙而俊朗的臉，面帶著親切的微笑，視線里盛滿了暖意與關(guān)懷。

我認出來了，是凌山。

我說我怎么了？

我拼命想坐起來。

他過來，溫柔地扶住我。

他說，你暈倒了。在醫(yī)院門口。后來發(fā)現(xiàn)你發(fā)燒了，還有貧血。

我已經(jīng)驗過血了？

我感覺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

是的，現(xiàn)在你在輸液，你好好休息。凌山說，你的家人，你應(yīng)該通知他們來陪陪你。

我說，我沒有家人。

他說，你父母呢？

我說，我母親早就去世了。我父親現(xiàn)在在深圳。

他說，哦，那么你還有其他朋友嗎？

我說，有個最好的朋友，秦燕，你見過的，就是寫文主任稿子的那個女孩。但她今天很不巧，去北京出差了。

他說，真的是。那我來擔當這個重任吧？我來陪你。

我說現(xiàn)在幾點鐘？

他說，傍晚六點。

我說，我?guī)c可以出院？

他說，這兩瓶，估計要輸上三個小時。

他又說，你餓了吧，該吃晚飯的時間了。我也要吃了。這樣，我讓秘書準備盒飯，我陪你吃。

我說，今晚你沒有應(yīng)酬了？

他說，今晚我推掉一切應(yīng)酬，來陪你。你是病人。這是我們做醫(yī)生的職責。

我說，不用可憐我的。我早就習慣了。

我忽然又緊張起來，我怎么暈倒了，又是貧血的，我不會是…….活不長了吧？

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你活得一定比我長。

我終于，笑出聲來了。

很快地，菜就端上來了。

是我熟悉的西紅柿炒雞蛋，清蒸鱸魚，小排蘿卜湯，和清炒時蔬。還有兩碗米飯。他把筷子遞給我說，要不要我喂你？

我說你說什么？

要不要，我喂你？

他看著我，粲然的笑意，還有一個很深的單純的酒窩。

我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我感覺到胸口擠壓的疼痛，隨之而來的，卻是莫名的快慰。

總之那一刻，我聽到了，奇異的聲音清晰地靠近，以一種別樣的方式攫住我。

就在，誰也難以預料的，短短的一瞬間。

后來，我在回想那夜的情景，已經(jīng)變得模糊了。

但有些細節(jié)終是清晰的，就像是鋼筆寫在本子上的日記，再也無法抹去。

事實上，他沒有喂我。

因為我的病情不嚴重，而且感冒發(fā)燒，在藥物的情況下也得到了控制。

吃完飯，我們聊了很多。我開始用一些片段，描述我斷斷續(xù)續(xù)的童年和少年。

我講到了我冷漠的母親，遠走的父親，可有可無的弟弟。唯一沒有講的，是我的初戀。他一直坐在旁邊，靜靜地聆聽，雙眉緊蹙著，直至最后，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嘆息。

他說，原來，你是個缺愛的孩子。

那么，你呢？我的好奇心又上來了。

我父母倒是很疼愛我。只是…….他沉吟了一下，說道，那段窮困交加的日子，我似乎也不愿意多想起。

他說，我小時候，住在春江下只角的棚戶區(qū)里，和幾家人公用一個衛(wèi)生間。沒有空調(diào)，冬天寒徹入骨，夏天只能睡在外面的馬路上納涼。屋子狹小逼仄，還有從衛(wèi)生間里傳來的臭氣，終年環(huán)繞在我的臥室里，慢慢地，竟然也成為習慣。

后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努力讀書來改變命運。我要離開這里，住到春江最漂亮的房子，最好面對著春江，還能看到一覽無余的江景。然后，我給自己的父母也買套房子，讓他們也遠離棚戶區(qū)，過上好的生活。

我小時候的理想呢，原本是想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我喜歡曹雪芹的《紅樓夢》，喜歡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但我父親說，作家是精神產(chǎn)業(yè)，不像做醫(yī)生這么務(wù)實。我們大多是凡夫俗子，首先要為物質(zhì)追去而奮斗。所以，讀醫(yī)，才能讓我擔當起更多的關(guān)于男人的職責。

現(xiàn)在，我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而以前的棚戶區(qū)居民，這兩年也在陸續(xù)地動遷了。政策好了，我們那些老鄰居也終于能過上好日子了。就像我也能從一名普通的醫(yī)生當上院長，全世界地飛，那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只是現(xiàn)在父母也老了。很多以前積勞成疾留下的疾病，到現(xiàn)在都開始表現(xiàn)出來。到了年老之后，才發(fā)現(xiàn)健康才是無價之寶，是無可替代的。而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似乎都在為事業(yè)打拼，而這些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所以，現(xiàn)在生病住院的人越來越多，你也要好好保養(yǎng)自己的身體。你還小，未來還有很長。

我說，你的語氣，就像是我的家長。

他說，小朋友，我現(xiàn)在是醫(yī)生，也是家長。叮囑你兩件事，第一，不要多熬夜。熬夜傷肝，傷身。第二，平時注意冷暖，不要因為漂亮，就少穿衣服。能做到嗎？

他這口氣聽起來還真的像家長。

而這時候，門被輕輕推開了。

進來的，是他的秘書小徐。

小徐說，凌院長，你要的酸奶。

小徐拿過來兩盒光明牌酸奶，就匆匆地走出去了。

凌山說，喝點酸奶，提提神。

他熟練地把吸管插進酸奶紙盒的入口，然后遞給我，說喝吧?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酸奶？而且是光明牌酸奶？

純屬巧合。他說，不過，對你身體有益，是真的。

喝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眼前，恍若有一顆顆的流星，無聲地在墜落下來。

點滴掛完了。

他說，你感覺怎樣？我送你回去吧。

是去學校嗎？

我點頭。

他說你好像穿少了，晚上涼，披上我的外套。

他把他的藏青色外套脫下來，披在我的身上。

我跟隨著他走出醫(yī)院。我看到很多人在看我們。我相信那里是很多醫(yī)生和護士。我不知道他們是在看我身上的外套，還是在揣測著什么。但他們猜疑或者羨慕的目光掃過我的身體。

我竟然是有些竊喜的。這件衣服太溫暖，讓我都想枕著它，沉沉睡去。

我上了他的黑色奧迪車。

汽車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劃過了夜空。

開到一半，汽車忽然顛簸了一下。我的頭在震動下靠近他的肩膀。我聞到了一股極其清淡的古龍水的味道。

而當我說，對不起的時候，他說，沒事的，累了，你靠會兒吧。

我靠在他的肩上，閉上了眼睛。不知是藥物的作用還是其他，總之我很快就又睡著了。

我期待這條路很長。

我的夢很長，很香，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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