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站在皮爾的墓地前。
已經(jīng)是2016年的冬天了。
還在下雪。洛桑的雪純潔而詩意,就像皮爾永遠的笑顏。
半年前,皮爾診斷出患了惡性腫瘤的晚期。不到半年,他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很多事情的開始,總令你茫然失措,還來不及細細濾清其中的脈絡(luò),它的結(jié)局,就促不及防地來臨了。
手術(shù)前,他還緊緊地握住我和兒子的手,說,等我出來。我們過一個幸福的圣誕節(jié)。
他說,你要相信我。
我含淚哽咽,說,我會等你。
然后,他推進了手術(shù)室。
卻再也沒有出來。
他違背了對我的承諾。任憑我哭著,喊著,也沒有再醒來。
那幾天,我覺得洛桑好冷。所有的花兒都謝了。城市有一種無以言說的肅穆和凝重。
那是我一生中最寒冷的日子。
很多記憶,都在眼前,那么近,似乎觸手可及。當我真的想把它們擁入懷中,它們卻像玻璃,紛紛地破碎了。而且,它還帶著那么尖利的齒輪,灼傷了我的身體,我的心。
我只看見,無數(shù)的鮮血在汩汩奔涌而出。
最終化為一束溫暖的光芒,在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瞳仁里。
如星星一般閃耀。
皮爾帶我去騎馬。
在阿爾卑斯山下的曠野。
我穿著帥氣的騎馬服,策馬揚鞭,他則在我身后保護我。但我終于還是因為不夠嫻熟的馬技,差點從馬上摔了下去。
皮爾卻緊緊地護著我,像老鷹捉小雞一般,讓我終于完好無損地回到原地。
吃晚餐的時候,皮爾說,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永不放手。
他用葡萄酒敬我。他的眼神中,是酒一樣醇凈的溫柔。
在洛桑他的家住了有大半年了。在這之前我因為簽證到期,還回國了一次。他也一直無怨無悔地陪著我,像我的守護神。回到洛桑,我們還是按照先前的約定,我住在一樓,他住在三樓。我們仿佛是好鄰居。他每天晚上都來和我說晚安。他甚至和我保持著一米的距離。我沒有見過如此尊敬我的人,更何況是一個外國男人。
他暫時去診所休假,和診所的員工說好要陪朋友旅游,而從那天開始,他就帶我去各處旅游。我們?nèi)シ▏屠杩窗7茽栬F塔,去香榭麗舍大街購物,去奧地利的薩爾茨堡尋覓貝多芬的故鄉(xiāng),去德國的新天鵝堡看路易二世的昨日奢華,去維也納聽一場大提琴演奏的音樂會,看一場俄羅斯皇家芭蕾舞團的芭蕾舞演出………
當然,還有,就是吃遍各種各樣的美食,從披薩到香腸卷,到銀鱈魚,到煙熏三文魚沙拉,總之到后來,每天都覺得自己的肚子很飽,只想喝喝咖啡,就可以度過一整天,但他還是勸我,你要多吃點。多吃才能身體好。而他自己卻總是停下來,靜靜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的滿是父愛的慈祥。
我們一直開著兩間房。他說,他只會做君子的事。他說你們中國人,不是一直都說君子嗎?我在圖書館看過很多關(guān)于你們中國歷史的書,覺得特別有意思。
我看著他笑容后深深的魚尾紋,覺得他那一刻,真的是帥呆了。
兩個月后回到洛桑,他第一件事,就是讓我上他的診所整形牙齒。的確,我的牙齒實在是太糟糕了。參差不齊,而且有點發(fā)黃。他給我配上了瑞士的烤瓷牙貼片,還通過團隊,對我的牙齒整形進行了討論和研究,并制定出了縝密的方案。然后,開始了對我那兩排牙齒敲敲打打磨磨,重新打造的過程。
很快三個月過去了。從春天到夏天,我看見了在鏡中的自己,明眸皓齒,巧笑嫣然。我為自己的美而震驚。
皮爾卻在我的身邊說,現(xiàn)在,你可以自由地開始你的生活了。
我有些惘然,我說,你的意思是?
皮爾說,你如果想留在這里,可以物色新的對象,和他結(jié)婚。你如果想回國,我送你回去。我不會強求任何人,違背自己的意愿。
我尊重你的決定。
我的眼睛濕了。
我注視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卻無比迷人的男子。我為他這些天來,為我所做的一切,蔓延起無邊的感動。面對他無微不至的體貼,真誠,和執(zhí)著,我反而覺得自己卑微了。我覺得他就像阿爾卑斯山上的一株松樹,只有經(jīng)歷了歲月,才能散發(fā)出獨一無二的光華。
而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幸與之相遇,并且來到他的樹蔭之下,感受他的雨露與恩澤。
我終于相信,我就是這個幸運兒。
我對皮爾說,我要留下來。并且,我要成為你的新娘。
他幾乎不相信我的話。幾分鐘后,他走到我的面前,說,我可以抱你嗎?
我點頭。
他已經(jīng)把我飽了起來。他帶著我轉(zhuǎn)圈。他像個孩子般地笑著,跳著。他說他要昭告全世界,現(xiàn)在,他就是最幸福的人………
婚禮是在洛桑邊上的葡萄園山莊舉行的。那是一個舉世聞名的酒店度假村,風景宜人,美輪美奐。
初秋的洛桑,似乎還殘留著夏季的炎熱。皮爾穿著正統(tǒng)的白色禮服,而我穿著抹胸式的白色香奈兒婚紗,佩戴著皮爾送我的一套紀梵希的鉆石耳環(huán)和同樣系列的鉆石戒指。戒指并不大,但設(shè)計優(yōu)美,猶如天鵝般高貴吉祥。就在剛才,我們在牧師的祝福下,緩緩地走向教堂。又在莊嚴的宣誓后,走向草坪的露天派對……
皮爾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們都來了。他們站在那里,歡聲笑語,拍著手唱著祝福歌,用長長的香腸和奶油蛋糕,串成了一個大大的心型的圖案。葡萄酒,香檳酒的香氣,飄灑在空氣中,讓人沉醉。夕陽西下,葡萄園里,紫葡萄顆顆飽滿,晶瑩剔透,綠葉鮮花,交相輝映,美人如畫,人群如灑滿鮮花的海洋。有幾位樂手彈著吉他,在用和音唱著一首經(jīng)典的情歌,《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歌,我心永恒………
那一天,我肚子里的寶寶,已經(jīng)一個月了。
八個月后,我的兒子查理降臨人間。
他是我的天使。我的安吉爾。
他深邃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巴。白的像雪的皮膚,黑得像烏木一樣的頭發(fā)。
他像是童話里走出來的。卻如此真實。
是他的呼吸。他的懷抱。
有了兒子之后,我終于知道,我有了有生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我的家在洛桑。我的丈夫叫皮爾。我的兒子叫查理。
皮爾去世后,我一直會去他的診所。
等到所有人都離去。我一個人坐在那里。任憑黑暗的吞噬。我又聞道了那股熟悉的來蘇水的味道。我覺得這就是我的醫(yī)院。我心靈療傷的地方。
他的唇在那些暗夜里撫過我的額頭和眼睛。他輕輕地打開我的身體,像一個虔誠的教徒。他如此小心翼翼,像面對一個精致的瓷器。
又像是在欣賞一幅畫,讓自己沉淪在在藝術(shù)的夢境之中。
在這之前,我關(guān)于性的理解,是如此的模糊。在邱雨身上,我得到的只是疼痛和新奇,而在凌山身上,看到的只是饑渴與占有的目光。
只有這一次,我得到了真正的愛的雙手,像薄如蟬翼的棉被,又像和煦的春暖花開,覆蓋了我。
這是家的感覺。
真正的家,不分國界,姓名,年齡。
唯有深沉而真摯的愛。因為愛,他包容我的所有。
因為愛,他愿意隨我,浪跡在天涯。
這是他給予我的家。
在我們的家里,有兩個鎮(zhèn)家之寶。一個就是一個小小的古董箱子。其實是一個醫(yī)藥箱子。里面有各種各樣急救的藥丸,也有一些從中國寄來的中醫(yī)的藥片。一方面以備我急需時使用,另一方面也可以調(diào)養(yǎng)我的身體。還有一樣東西,就是一對牛角梳子。這對上好的牛角梳子,是他從南非托人帶來的珍品。梳子表面晶瑩玉潤,觸摸上去,卻有一種絲綢的光滑和靈性。皮爾說我們一人一把。按照中國的古語,一梳到白頭。白頭偕老,永結(jié)同心。
但現(xiàn)在,這對梳子只剩下一把。我把他連同皮爾的骨灰,一同埋葬在他的墓地里。除了梳子,還有我們家里的一些東西。比方說中式的筷子。還有他最喜歡的,我的一對紀梵希的鉆石耳環(huán)。統(tǒng)統(tǒng)都隨他一起埋葬了。在這冰天雪地的地方,他不會感覺寒冷,因為家在他的身旁。
生活仿佛重復(fù)了原來的日子。我依然在中文報社上班,下班,我的孩子查理在當?shù)氐囊凰W上學。每天晚上,我睡到床上,都會在床邊的花瓶里插上一束白色康乃馨。那是皮爾最愛的花。然后,我再和床上的一個棕色毛絨小熊說說話。那是皮爾送給我的禮物,我一直非常喜歡。然后,我就抱著小熊,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醒來時,枕頭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
花開花謝。葡萄又熟了。
直到那一天,父親又來到了我的身邊。
這一次,他是一個人來的。他說,他已經(jīng)和妻子商量過了。他們準備帶著自己的孩子,重新回到清河鎮(zhèn)上生活。為此,他用這些年的積蓄,在清河鎮(zhèn)買了兩套房子。還打算在清河鎮(zhèn)繼續(xù)開他已經(jīng)日益壯大的鮮花公司。他說年紀大了,忽然覺得,有了葉落歸根的感覺。
他的妻子說,只要他在哪里,她就會去哪里。
父親嘆了口氣,說,你知道嗎?黃鶯瘋了。自從盧偉強和秦燕都因為車禍死了之后,她就開始意識不清,胡言亂語。黃鶯的母親沒有辦法,只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想想真是可憐。
我說,你去看過她了嗎?
父親說,看過了。我對黃鶯說,我是呂瀟鴻的爸爸。她突然緊緊拉住我的手說,瀟鴻,瀟鴻在哪里?我很想她。
我鼻子一陣酸楚。
她記得的人不多。但是她記得你。我那天在,她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像發(fā)呆一樣。她還穿著那件粉紅色的紗裙轉(zhuǎn)圈圈。她說你是她的伴娘,見證了她的愛情……..
我轉(zhuǎn)過臉去,淚水刷刷而流。
父親說,我這次來,就是看看你。另外告訴你,我的決定。
我又回到清河了。夢里的故鄉(xiāng)。
父親說完,竟然也已是老淚縱橫。
父親一周后,登上了回國的班機。
他在與我揮手的剎那,我忽然也涌動了一個決定。
還有一個星期就是除夕了。我對查理說,我好想回家。
查理對中國很陌生,但又充滿了好奇。他只會零星的中文,卻對自己的外公,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他會爬上外公的肩膀撒嬌,會托著腮,靜靜地聽外公給他吹奏口琴。吹的是那首著名的中國民歌,《南泥灣》。獨具陜北特色的曲調(diào)一下子就把查理吸引了。就連家里的黑白二狗都呆呆地坐在那里聆聽。場面呆萌而溫馨,讓人久久難以忘懷。
這是我第一次決定,帶查理回家過年。
查理也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而回程之路,其實并不遙遠。
也就是一架飛機,與一座城市的距離。
飛機終于徐徐地降落在春江機場。
下了飛機,我攔了一臉出租車,汽車向清河鎮(zhèn)方向疾駛而去。
夜色中,出租車越過了春江大橋。越過了春江輪渡上的少女。越過了所有昨天的記憶。
而未來,就在明亮的燈光下,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下,如棋盤一般,清晰地羅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