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杳再醒來，天色都暗了。

這么多年了，對她來說，時間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鍵。

沒有值得留戀的人，每一天，每一年，三點一線地過著，枯燥而乏味。

曾經(jīng)失去了記憶的自己，不知歸途，亦不知來路，周圍人人都在隱瞞，她像是一尾被浪花無情地拍打上岸、快要窒息而亡的魚。

昔日愛人就在身旁，她卻渾然不知。

這樣的日子，像小時候坐火車要經(jīng)過的長長的隧道，總覺得到不了頭，但總會有重見光明的時刻。

可紀杳如今竟然害怕隧道到頭的天光乍現(xiàn)，刺得她眼睛發(fā)酸。

可和席故對視的那一秒，紀杳突然就讀懂了他的隱忍、釋懷與無所謂。紀杳明白，他們這次是真的要說分開了。

再怎么挽留也無濟于事，再長的夢也終究要醒。

他們早就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女了。

曾經(jīng)那樣刻骨銘心的愛，重逢后那樣撕心裂肺的恨，一切的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愛恨交織，無有終點。

席故就坐在沙發(fā)另一頭，一手拿著份資料，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

“醒了？”和她對視一眼，他移開了視線，放下了手中薄薄的幾張紙，溫聲說，“吃蛋糕吧?！?/p>

紀杳點頭，便被席故拉到了餐廳。

他沒開燈，只在蛋糕周圍點了幾根蠟燭，放了兩個高腳杯，頗有燭光晚餐的意味。

但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虛幻夢境的最后一幕。燈滅人散，夢方醒。

席故就撐著頭看紀杳吃蛋糕的動作，細細描摹她臉上每一寸，似乎想記住她現(xiàn)在的每一個表情。

“明天就離開吧?！钡案獠淮螅o杳快吃完的時候，席故說。

“……”

紀杳苦澀地笑了，明明是值得開心的事，明明是這幾個月以來她朝思暮想的結(jié)局，明明她早有預(yù)感。

明明是既定的事實。

可面前這人，是她少女時代獨一無二的愛人，是她曾經(jīng)想要共度一生的唯一人選，是曾經(jīng)被她的愛征服過的怪物。

最后她問：“為什么？”為什么舍得放手了。

席故說：“你不應(yīng)該被困在這里?！?/p>

“你說謊。席故，你根本不是這么想的?！?/p>

紀杳又笑了，笑出了眼淚。

“你之前不是說，你喜歡的東西，要么關(guān)起來，要么毀掉嗎？”

在昏黃的燭光下，那人的臉竟隔著重重光影，愈加虛幻了。

她有點看不清他了。

或者她從來沒看清過。

席故沒有回答，他只是說。

“下輩子別再隨便救人了?！?/p>

也別再遇見我了。

“行。最后一件事，晚上陪我放一次煙花吧。明天我就走?！奔o杳說。

“……等等，不用煙花，仙女棒就行?！?/p>

她想，怎么開始的，就怎么結(jié)束吧。

十八歲那年他們曾一起點燃過的仙女棒見證了他們在一起的某一瞬間，而如今，成了紀杳送給席故最后的訣別禮。

小女孩，雪地，仙女棒。

可是沒有那句我喜歡你了。

如今又重演，竟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再見。席故?！?/p>

“多愛愛自己吧?！?/p>

第二天一早，紀杳什么都沒帶走。

這富麗堂皇的別墅，里里外外，沒有一樣?xùn)|西是屬于她的。

但或許曾經(jīng)的席故是屬于過她的。

紀杳想，其實她設(shè)想過許多他們的結(jié)局。

有她拿著匕首，席故胸前汩汩鮮血直流，而她在一旁放聲大笑，有警察成功制服了他，而她在一旁喜極而泣，有她永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永生永世都受他桎梏，更有他親手了結(jié)了自己，抬起鮮血淋漓的手再了結(jié)了自己，將她抱入懷里。

她以為，照席故的性格，他們這輩子都要糾纏在一起，不論生死。

為愛瘋魔才是他本性。

但她獨獨沒想過這種結(jié)局。

平靜的，貧瘠的，沒有歇斯底里，沒有蹉跎到死，沒有血色如花。

只是這樣，在一個飄著雪的，寒冷的早晨，她獨自一人飛出囚籠，獲得自由與新生。

只是這樣而已。

獵人放下了刀，將鑰匙給了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獵物，對她說，“再見，下輩子別遇見我了?！?/p>

曾經(jīng)，若是這樣的結(jié)局，她一定會拍手稱快。

可如今，恢復(fù)了記憶的她，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了。

她逃避了這么多年的真相，終于血淋淋地擺在了她的面前，傷得她體無完膚。

他們相遇在11年前那個燥熱的雨夜，分別在如今這個寒冷的早晨。

有始有終。

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紀杳想。

可她好想留住那個雨夜里，落拓不羈的、帶著血色的少年。

少年偏頭，嘴角的傷口滲出血來，他毫不在意地擦掉，笑得惡劣，問她，“還不滾，還是說你也想像地上這群廢物一樣？”

那樣惡劣的人，這輩子再也抓不住了。

……

半個月后，席故實名舉報了自己所掌管的席氏集團，并自爆他曾非法囚禁過一名女孩兒。

溫柔儒雅的面具一夕之間破碎，看似強大的集團實則金玉其表敗絮其中，輿論排山倒海地沖整個席家沖來。

席故想，這一幕啊，像極了年少時候因私生子的身份被唾棄的自己。

又回到了原點啊。

不會再有人捂住他的耳朵了。

幾天后，清點查封席故所有資產(chǎn)的一眾警察，在砸開一棟隱藏在林間的小別墅的門后，愣住了。

那個如今被謾罵唾棄的始作俑者，如今正躺在沙發(fā)上，茶幾上七倒八歪地擺著幾個裝著安眠藥的藥瓶。

有幾粒白色的藥丸不聽話地跑了出來，有的甚至滾到了地下。

而席故只是穿著白襯衫黑褲，很安詳?shù)靥稍谀莾海袷撬艘粯印?/p>

可他的眼睛，永遠不會睜開了。

他的手肘邊，還壓著一封信，收信人的地址寫在了信封背后。

所有人都只會以為，這位年少成名的企業(yè)家是為了逃避無窮盡的牢獄生活，保留自己最后的體面才選擇自殺。

可沒有人會知道，他到底為什么要舉報自己，又為什么要斷了自己的前程與后路。

如果他不說，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畢竟他是那么善于偽裝的一個人啊。

可這個人，現(xiàn)在就躺在這里。

再也不會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