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谷的晨霧彌漫著鐵銹般的暗紅,那顏色如同被血水浸染過的紗布一般沉重。王楚韞立在崖壁凸出的巖石上,青霜劍穩(wěn)穩(wěn)地插在腳邊,劍穗上的兩塊白玉玨隨風輕撞,發(fā)出叮叮的脆響,回蕩在這片死寂的山谷間。
“將軍,都準備好了?!痹埔莸穆曇魪纳砗髠鱽?,低啞而疲憊,比三日之前更顯沙啞。
王楚韞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手,隨意地抹去臉上的干涸血跡。眉骨到下頜的傷口已結(jié)痂,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盤踞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自魏淮死去后,她的戰(zhàn)甲便再未卸下,內(nèi)襯早已被鮮血與汗水浸透,散發(fā)出腐朽金屬的腥味。
“弩車都就位了?”她的聲音微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冷靜。
“按您的吩咐,三十架重弩全藏在東側(cè)巖洞?!痹埔蓊D了頓,語氣中帶著猶豫,“只是……火藥受潮,恐怕……”
王楚韞緩緩轉(zhuǎn)過身,眼白布滿血絲,瞳孔卻如刀鋒般銳利,冷得讓人不禁心悸。“用火油。”她的話語簡短而冷酷,逼得云逸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心中一凜——這位跟隨多年的將軍,此刻的眼神竟如寒冰包裹的火焰,燃燒著某種無法言喻的執(zhí)念。
遠處,羯族特有的牛角號聲低沉響起,似垂死巨獸的嗚咽。谷底的霧氣開始涌動,隱約可見黑壓壓的敵軍正緩緩推進。王楚韞拔起青霜劍,劍尖挑起一捧干燥的沙土。沙土簌簌落下,被晨風吹散。
“今日刮西風?!彼穆曇糨p得像是在喃喃自語,“正好?!?/p>
第一支火箭射入谷底時,羯族大軍尚未覺察異樣?;鹩徒傅募冈M干燥的灌木叢,火苗騰地竄起,瞬間點燃了整片灌木。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火箭接連射出,三十架重弩齊發(fā),燃燒的箭雨將谷底化作一片火海。
“放滾石!”王楚韞的吼聲在山谷間回蕩。
早已準備好的巨石被推下懸崖,裹挾著雷霆之勢砸向混亂中的敵軍。慘叫聲此起彼伏,被點燃的士兵像無頭的蒼蠅四處亂撞,反而助漲了火勢蔓延的速度。
“將軍!看那邊!”淳于媔突然指向谷口。
一隊身披黑甲的騎兵正逆著火勢突圍而來,為首的將領胸口紋著猙獰的狼頭紋身——正是三日前射殺魏淮的影衛(wèi)統(tǒng)領。王楚韞的瞳孔驟然收縮,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青銅令牌。
“云逸?!彼穆曇羝届o得可怕,“給我備馬。”
“將軍!太危險了!”云逸死死拽住她的韁繩,急切地勸道,“火勢已經(jīng)失控,現(xiàn)在下去就是送死!”
王楚韞低頭注視著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副將。云逸的右臂還纏著滲血的繃帶,那是三日前為救她擋下的箭傷。她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雖輕,卻讓云逸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
“記得我們在云州學到的嗎?”她翻身上馬,青霜劍在火光中泛著詭異的紅光,“對付狼群,就要先斬斷頭狼的脖子。”
戰(zhàn)馬長嘶一聲,載著她沖下山坡,身影很快被濃煙吞沒。云逸愣了一瞬,隨即拔出佩刀,怒吼道:“赤焰營!隨我保護將軍!”
火場中的能見度極差,王楚韞伏在馬背上,濕布捂住口鼻,卻仍被濃煙嗆得淚水直流。戰(zhàn)馬不安地噴著鼻息,蹄鐵踩在燃燒的枯枝上,濺起簇簇火星。
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來,直擊馬頸。王楚韞在坐騎倒地前敏捷地滾鞍而下,青霜劍順勢橫掃,將兩名撲來的羯族士兵攔腰斬斷。更多的黑影從濃煙中涌出,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團團圍住。
“王將軍?!庇靶l(wèi)統(tǒng)領緩步走出,手中的血狼匕滴著毒液,“我們又見面了?!?/p>
王楚韞沒有回應,只是緩緩擺出斷岳劍法的起手式。劍尖微微下垂,看似破綻百出,實則暗藏殺機。那是她父親當年在雁門關一戰(zhàn)中自創(chuàng)的“孤峰式”,專門用來應對群敵。
影衛(wèi)統(tǒng)領冷笑了一聲,吹響了骨哨。十二名黑甲武士同時撲上,刀光織成密集的網(wǎng)罩向王楚韞。她不退反進,青霜劍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光,最先沖上的三名武士喉嚨頓時綻開血線。然而,第四把刀還是劃破了她的后背,鐵甲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你的劍法,比王老將軍差遠了。”影衛(wèi)統(tǒng)領悠閑地觀戰(zhàn),手指把玩著骨哨,“當年他獨戰(zhàn)我三十影衛(wèi),撐足兩個時辰……”
王楚韞驟然變招,劍勢由守轉(zhuǎn)攻。一名黑甲武士被當胸刺穿,劍鋒未停,又劃過另一人的咽喉。但她的左腿卻被長刀砍中,鮮血很快浸透了戰(zhàn)靴。
“為了魏家那個小子?值得嗎?”影衛(wèi)統(tǒng)領逼近,血狼匕直取她心窩,“他父親臨死前也是這樣,明明可以逃……”
王楚韞的劍突然加快三分。青霜劍如龍出海,瞬間刺穿影衛(wèi)統(tǒng)領的右肩。然而,對方似乎感受不到痛楚,血狼匕仍然狠狠扎進了她的腹部。
“你錯了……”王楚韞嘴角溢出血沫,但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絲猙獰的笑容,“我是為了……所有被你們殘害的將士……”
她猛地向前撲去,任由匕首穿透自己的身體,左手卻死死掐住影衛(wèi)統(tǒng)領的咽喉。右手青霜劍回旋,逼退最后幾名黑甲武士。就在這一僵持瞬間,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影衛(wèi)統(tǒng)領的太陽穴!
“將軍!”云逸帶著援兵沖進火場,身后跟著滿臉淚痕的淳于媔。
影衛(wèi)統(tǒng)領轟然倒地,王楚韞也支撐不住跪了下來。顫抖的手摸索著懷中,掏出那兩塊染血的白玉玨,輕輕地將它們合在一起。金絲鑲嵌的裂痕完美契合,“楚韞”與“魏淮”兩個名字終于并肩而立。
“我們……贏了……”她對著玉玨輕聲說道,仿佛那里面藏著一個看不見的人。
王楚韞的遺體被運回營地時,那棵老合歡樹竟然奇跡般地再次開花了。
南歸音說這是回光返照,百年老樹在將死前總會綻放最后一場絢爛。但淳于媔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魏將軍和王將軍的魂魄歸來,讓合歡樹再開一次花。
云逸站在樹下,手里捧著王楚韞的遺物:卷刃的青霜劍、永遠合在一起的白玉玨,以及她從不離身的青銅令牌。令牌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缺口與魏淮手腕傷痕吻合,顯得格外刺目。
“他們本該……”云逸的聲音哽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南歸音將曬干的合歡花撒入棺中,輕聲道:“傳說合歡花又叫‘不眠花’,若是真心相愛的人一同見過它開花,便能生死不離?!?/p>
淳于媔撥動琴弦,彈起了那首未完成的《不眠曲》。琴聲悠揚,驚起樹上的一群白鳥,撲棱棱地飛向湛藍的天空。花瓣被風輕輕托起,落在并排停放的兩具棺木上,宛如一個溫柔的吻。
凱旋的隊伍走得很慢。當京城的輪廓終于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時,云逸下令全軍止步。
“怎么了?”淳于媔勒馬問道。
云逸沒有回答,只取出王楚韞的青霜劍和魏淮的鎮(zhèn)北劍,將它們交叉插在路旁的山坡上。劍柄上系著兩條衣帶——一條暗紅,來自王楚韞的戰(zhàn)袍;一條靛青,取自魏淮常穿的衣裳。
“讓他們……看看回家的路?!痹埔莸穆曇艉茌p,很快被風吹散。
南歸音將最后一把合歡花籽撒在劍旁。來年春日,這里將生長出一片合歡樹林?;ㄩ_時節(jié),緋紅的花霧籠罩整個山坡,遠遠望去如燃燒的晚霞。
淳于媔解下焦尾琴,輕輕放在雙劍之間。琴弦上還沾著那日的血跡,如今已變成暗褐色。她撥動琴弦,唱起了北疆最古老的民謠:
“魂兮歸來,青山為伴;魂兮歸去,合歡不眠……”
當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風中時,云逸忽然看見兩只白蝶從琴底飛出,繞著雙劍翩翩起舞,最后向著北方——那片他們共同戰(zhàn)斗過的土地——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