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水湖,仙境至純至凈之所在,此刻卻像一塊被無形污穢悄然蠶食的琉璃。那本該澄澈無垠的湛藍深處,暈開了一抹抹不祥的粘稠墨色,如毒蛇般扭曲纏繞,無聲地蔓延。水面上,偶有死寂的腐臭氣泡緩緩浮起,“?!钡匾宦曀榱?,散逸出令人心悸的死氣,撕裂了仙境永恒的清甜空氣。
湖心深處,水玲瓏宮剔透的穹頂之下,水流不復往日的溫柔撫慰,反而帶著一絲遲滯的沉重。王默赤腳踩在冰涼如萬年寒玉的地面上,指尖拂過懸垂的一簇簇琉璃水草,那曾經(jīng)流淌著生命微光的植物,此刻色澤黯淡,葉片邊緣甚至染上了一層病態(tài)的灰黑?!霸趺磿@樣……”她低語喃喃,聲音在過分寂靜的水晶宮里蕩開微弱的回響,心頭那份徘徊不去的不安,沉甸甸地壓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這份不安,在她目光投向窗欞之外那片越發(fā)濃重的黑暗時,驟然凝成了實質(zhì)的鉛塊。那片黑潮,仿佛擁有惡意的生命,正一點點吞噬著凈水湖的心臟。
她轉(zhuǎn)過頭,視線急切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靜水臺下,水流盤繞的核心處,水王子閉目懸坐。往日里,他只需一念流轉(zhuǎn),純凈磅礴的水之元力便會如臂使指,滌蕩一切塵埃。可此刻,那份掌控天地的從容已然消失無蹤。他周身繚繞著薄薄一層水藍色的光暈,那是他拼命催動本源之力的象征,光暈籠罩之下,幾縷細小的黑氣如同遭受酷刑的活物,尖嘯著被強行剝離、湮滅。
然而,這景象卻絲毫不能帶來寬慰。王默清晰地看到,水王子俊美無儔的面容蒼白如紙,修長的眉緊緊蹙成一個痛苦的結(jié),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又在下一秒被周圍涌動的寒冽水流無聲抹去。他的呼吸失去了平日的悠長深遠,變得短促而艱難,每一次吸氣都像是負擔著千鈞重擔,每一次呼氣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默的心被無形的巨手攥緊,幾乎要跳出胸膛。她下意識地向前一步,腳尖卻踢到了靜水臺冰涼堅硬的基底。這輕微的聲響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水王子緊閉的眼睫猛地一顫,強行中斷了凈化過程。他迅速抬起手,寬大的袖袍拂過唇邊,動作快得只留下一抹虛影,隨即才緩緩睜開眼,那雙曾映照出銀河星海、深邃溫柔的冰藍色眼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霧氣。
“默?!彼蛩曇粢琅f低沉悅耳,卻像是被磨砂紙打磨過,帶著一種竭力掩飾的沙啞,“怎么醒了?是我打擾到你了么?”薄唇微微上揚,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弧度,然而那抹笑意如同初春湖面脆弱易碎的薄冰,僵硬且毫無溫度。
王默站在原地,水玲瓏宮特有的寒氣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化作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眼前的水王子,形貌依舊完美無瑕,可那層被強行撐起的平靜表象下,裂痕正無聲地蔓延。
“水王子,”她的聲音因為壓抑的情緒而微微發(fā)緊,“凈水湖……它是不是……”
“無妨?!彼踝咏財嗨脑?,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仿佛要將所有質(zhì)疑都強行擋回,“些許污穢侵擾,一時難纏了些。待我尋得其根源,自然迎刃而解。”他撐著靜水臺的邊緣,試圖站直身體,姿態(tài)依舊是慣有的挺拔優(yōu)雅,如同冰山上萬年不化的孤傲雪松。
然而,就在他動作的細微轉(zhuǎn)折處,身體深處某個看不見的堤壩轟然開裂。一陣無法抑制的劇烈嗆咳猛地撕破了他精心維持的平靜假象。水王子猝不及防地弓下挺拔的腰背,一只手死死抵住胸膛,另一只手徒勞地掩住口唇。那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整個靈魂都從喉嚨里掏出來,在空曠冰冷的水晶宮里猛烈地回蕩,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帶著令人膽寒的空洞回響。
王默的瞳孔驟然收縮,血色瞬息從臉上褪盡。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本能地想要扶住他劇烈顫抖的肩膀。
“別過來!”水王子的聲音在咳喘的間隙擠出,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沙啞和嚴厲。他猛地抬起那只掩唇的手,用力揮開,想要阻止她的靠近。
就在他手掌揮開的剎那,王默的目光凝固了。那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間,赫然沾染著刺目的猩紅!更令她靈魂為之凍結(jié)的是,那猩紅之中,竟糾纏著絲絲縷縷凝而不散、如同活物般蠕動翻騰的墨黑色霧氣!那黑氣帶著一種冰冷徹骨的邪惡氣息,僅僅瞥上一眼,便讓她渾身的血液都似要凝固。
“血……黑氣……”王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冰縫里擠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和徹骨的寒意。被騙的憤怒、目睹愛人受苦的劇痛、對這詭異黑潮的恐懼,如同三條淬毒的藤蔓,瞬間絞緊了她的心臟,幾乎讓她窒息。
水王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間的腥甜和翻涌的黑霧。他站直身體,染血的手指迅速隱入寬大的袖袍深處,冰藍的眸子轉(zhuǎn)向王默,里面沉淀著被徹底撕去偽裝后的沉重疲憊,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固執(zhí)?!澳?,這只是暫時的反噬。相信我,我能處理。”那“處理”二字,他說得異常艱難,仿佛每一個音節(jié)都重逾千斤。
王默沒有回應他的保證。她的目光越過他染血的袖口,越過他強撐挺直的脊背,死死地釘在靜水臺外那片越發(fā)洶涌深邃的黑暗上。凈水湖的心跳,正被那墨色無情地扼緊。一個此前無數(shù)次被她刻意回避、如同毒刺般深埋心底的念頭,此刻帶著血淋淋的鐵證,轟然刺穿了所有僥幸的迷霧。她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是因為我,對嗎?”
空氣驟然凝滯,如同被凍結(jié)的深潭。水玲瓏宮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兩人壓抑的呼吸聲,以及遙遠湖水中黑潮翻涌的、令人心悸的沉悶低嘯。
王默死死盯著水王子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試圖從那深邃的漩渦中找到一絲否定,一絲辯解。然而,她只看到了驟然掠過的、無法掩飾的痛楚和一絲被洞悉的倉皇。那瞬間的失態(tài),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具毀滅性的力量。
“水王子……”王默的聲音抖得厲害,喉嚨里像是哽著滾燙的沙礫,“你說過的……你說仙境的氣息對人類的生命是負擔……你說我……不能一直留在這里……”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幾道泛白的月牙印,“是因為我強行留下來……才讓凈水湖變成這樣的,對嗎?”
水王子薄唇緊抿成一道倔強的直線,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即將斷裂的弓弦。他沉默著,沒有承認,卻也無力否認。那沉默本身,就是最殘忍的答案。
無形的山巒轟然坍塌,將王默徹底埋葬。是她!真的是她!是她貪戀這份仙境的愛戀與守護,是她自私地想要留住水王子身邊的溫暖時光,是她無視了仙境法則的警告!那些甜蜜的日日夜夜,那些水王子望向她時專注而溫柔的笑意,此刻都化作了淬毒的鋼針,狠狠扎在心口。巨大的負罪感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吞噬、窒息。
眼淚終于無法遏制地奪眶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她猛地抬手,用力抹去淚水,指甲在皮膚上留下淺淺的紅痕。一股混雜著絕望、痛苦和某種決絕的勇氣驟然在她心中炸開,沖散了所有的恐懼和軟弱。
“我要離開!”這四個字,她說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鋒利,如同碎裂的冰凌,鏗鏘地砸在水晶宮冰冷的玉石地面上,“水王子,送我回去!現(xiàn)在!”
水王子身體猛地一晃,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那萬年冰封般平靜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碎裂開無法掩飾的震驚和痛楚。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掀起驚濤駭浪,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聲音。
“不行!”他幾乎是低吼出聲,一步踏前,帶著凜冽的水汽和不容抗拒的威壓,瞬間逼近王默。修長冰冷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默,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這黑潮……它并非全然因你而起!它的根源……”
“根源就是我!”王默猛地抬起頭,淚水在臉頰沖刷出清晰的痕跡,眼中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決絕火焰,硬生生迎向他逼人的目光?!笆俏掖蚱屏似胶猓∈俏业拇嬖?,污染了你的凈水湖,傷害了你的本源!看看你自己!”她近乎失控地指向他掩藏在袖中、沾染著恐怖黑霧的手,“看看你咳出的血!那里面有什么?那是凈水湖的污穢在反噬你!水王子!”
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燃燒的炭火,燙得她自己都渾身顫抖:“我不能再看著你這樣!不能看著凈水湖因為我而死去!我只是個人類……我不能……不能成為你的負擔!成為殺死你的罪人!” 最后幾個字,她用盡了全身力氣嘶喊出來,帶著撕裂般的痛苦和徹底的絕望。
那雙冰藍色的眼瞳死死地鎖住她,里面翻涌著風暴——震驚、痛楚、憤怒、還有一種被赤裸裸揭穿的恐慌和無措。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先是猛地收緊,幾乎要嵌入她的骨頭里,幾秒之后,卻又像被無形的力量抽走,頹然地、一點一點地松開。仿佛王默話語的重量,已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手腕上那冰冷的禁錮驟然消失,留下了一圈刺痛的麻木。王默的心沉入無底寒淵。她沒有看向水王子那雙破碎的、映著她蒼白倒影的眼睛。一股巨大的、足以撕裂靈魂的悲慟攫住了她,驅(qū)使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獸,只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切。她幾乎是憑借著本能,踉蹌著朝水玲瓏宮那通向湖面的、散發(fā)著微光的出口奔去。
就在她轉(zhuǎn)身、將脆弱的后背完全暴露給這片黑暗湖水的剎那——
靜水臺外,那片原本只是緩慢侵蝕的、粘稠如墨的黑潮,毫無預兆地爆發(fā)了!
仿佛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兇獸,積蓄已久的惡意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原本平靜的湖水陡然沸騰、咆哮!滾滾黑潮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瘋狂攪動,以恐怖的速度匯聚、堆疊、拔地而起!一道高逾宮殿穹頂、遮天蔽日的墨黑色巨浪憑空炸起!那浪頭翻滾著無數(shù)扭曲翻滾的黑色怨靈虛影,發(fā)出無聲卻刺穿靈魂的尖嘯,裹挾著碾碎一切的毀滅意志,朝著靜水臺下那個剛剛松開手、力量正處于最不穩(wěn)定波動之中的水藍色身影,轟然砸落!
時間仿佛凝固。
王默的腳尖堪堪觸及通往湖面的水梯漣漪,身后驟然暴漲的陰影和那幾乎撕裂耳膜的、純粹惡意的咆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住了她的心臟。她猛地回頭——
視野被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巨墻完全占據(jù)。在那毀天滅地的墨色浪峰之下,水王子仰起的側(cè)臉蒼白得不帶一絲生氣,冰藍的長發(fā)在狂暴的氣流中瘋狂舞動,如同風中燃燒的最后一點幽藍火焰。他剛剛松開她的手,那曾屬于她的溫暖似乎還殘留在他的指尖,而毀滅已至頭頂。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壓頂?shù)暮诎?,那雙曾映照星空的眼眸里,竟罕見地沒有恐懼,只有一片荒蕪的、仿佛早已預知的平靜。
這份平靜,比任何絕望的嘶吼更撕心裂肺。
“不——?。?!”
王默的思維在那一剎徹底斷絕。沒有權(quán)衡,沒有恐懼,甚至連“水王子”的名字都未能沖出喉嚨。只有一個純粹到極點的意念,如同自靈魂深處爆炸開來的超新星,瞬間覆蓋了她的所有感官——擋在他前面!無論付出什么!
她甚至沒有看清自己是如何動作的。身體已先于意識做出了最瘋狂、最本能的反應。腳尖在水梯上奮力一蹬,那微弱的水流漣漪被徹底踏碎!她整個人化作了一道逆流而上的赤色流星,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不是逃離,而是迎著那毀滅性的、污染最濃最深的黑色浪峰核心,義無反顧地撲了進去!
“默——!”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吼終于從水王子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那不再是清冷的仙音,而是靈魂被活生生撕裂的、帶著血沫的咆哮!冰藍的瞳孔因極致的驚駭和痛苦而瞬間緊縮如針尖!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徒勞地抓向那道被黑暗瞬間吞噬的、無比渺小的紅色身影。
太晚了。
王默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被翻滾的巨浪吞沒。那濃稠如實質(zhì)的墨色,帶著刺骨的陰寒和腐蝕靈魂的劇痛,瞬間包裹了她全身。視野被絕對的黑暗剝奪,無數(shù)冰冷滑膩、飽含惡意的觸須般的能量尖叫著纏繞上來,瘋狂地試圖鉆入她的皮膚,啃噬她的骨髓,拉扯她的意識墜入永恒的虛無深淵。
劇痛像無數(shù)把燒紅的鋼針,從每一個毛孔狠狠扎入身體!呼吸被徹底斷絕,冰冷的污水強行灌入鼻腔和喉嚨,帶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和死亡的氣息。冰冷刺骨,痛徹心扉……然而在最深沉的痛苦中心,卻奇異地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熾熱的火焰——那是她的意志,是她不顧一切也要守護某個存在的執(zhí)念!這火焰微弱卻頑固地燃燒著,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倔強地抵抗著湮滅。
就在意識即將被冰冷和劇痛徹底拖入深淵的前一秒,她恍惚感覺到一抹冰涼刺骨的觸感猛地攫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像是瀕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緊接著,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傳來,將她從那粘稠黑暗的漩渦核心猛地拽出!
下一秒,冰冷刺骨的湖水驟然包裹全身,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瞬間失去了所有感知。身體如同破碎的玩偶,被狂暴的水流裹挾著,在墨色與殘存的微弱水藍光芒激烈絞殺的混沌中翻騰、沉淪……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毀滅性的咆哮漸漸遠去。
凈水湖面,破碎的月光艱難地穿透層層疊疊、尚未完全平息的黑霧殘漬,吝嗇地灑下點點破碎的清輝。湖面漂浮著渾濁的泡沫和散逸的黑色絲縷,如同大戰(zhàn)后的狼藉戰(zhàn)場。
兩具失去意識的身體,無聲地隨波漂浮著,隨著微弱的漣漪輕輕起伏。
王默蒼白的小臉,在污濁的水中半隱半現(xiàn),長睫緊閉,濕透的黑發(fā)海藻般散開,嘴角凝固著一抹刺目的血痕。她的手臂以一種無力的姿態(tài)垂落。
而在她旁邊,水王子冰冷的身體同樣失去了所有生機。他閉著眼,俊美的臉龐如同最完美的冰雕,蒼白得透明,唇角殘留著一抹已然凝固的、帶著詭異黑氣的血跡。冰藍的長發(fā)在水波中無力地散開,如同碎裂的星河一角。
湖水的蕩漾將他們緩緩推近。
就在那破碎的、微弱的月光下,一點微小的奇跡正在冰冷的湖水中悄然發(fā)生。一只蒼白纖細、屬于人類女孩的手,與另一只修長冰冷、屬于水之主宰的手,在隨波浮沉的無意識中,指尖無意間觸碰、滑過……然后在冰冷渾濁的水流里,以一種超越意志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微弱力量,緩緩地、卻又無比固執(zhí)地,扣在了一起。
十指相扣。
冰冷的指尖糾纏著冰冷的指尖。
就在那緊扣的指縫間,一點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搏動,極其艱難地、倔強地,重新跳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下。微弱,卻帶著一種穿透死亡寂靜的、不屈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