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也松自小便熱衷于畫虛線,在草稿紙上,在畫板上,在雨后模糊的車窗上。他喜歡虛線帶來的虛而不實的神秘美感,朦朧又曖昧,像李商隱的詩。當然,在數學幾何圖里,他更多的是不確定,虛線可以再改成實線,實線卻不能簡單粗暴用橡皮擦成虛線。
不知打何時起,他也將自己塑造成了筆下萬千虛線中的一條。“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他是一株小樹,卻也學松樹生長,想要和松樹一樣挺拔。這便是他名字“也松”的由來吧。
只是,東施效顰難免出丑,他終究沒有成為他渴望的松樹。他追求自己在別人心中的形象,甚至把自身也當作外人,逼迫自己做一些內心深處并不愿做的事。潛意識早已被藏得深之又深了。
你不論何時看他,總是一副急促的樣子,仿佛旁邊有人不斷催促他似的。其實是他內心的小人機械式的重復“hurry up”,他一切讓人感嘆自律的事情其實都是身不由己為了滿足自己那一點點完美的念想和癡迷。
每天上班被一種虛無的充實和喜悅填滿,被同事們羨慕,被領導稱贊,他早已見怪不驚。卻在列興趣愛好清單的時候,托著下巴不知何從下筆。
說是工作狂,實則是出于本能與義務的守紀;至于無所不能,也不過是填補無聊和虛無的機器人式按程序律動的行為;還有人緣好,更是八面玲瓏地從疲憊中堆出笑來的城府。
他不會在人際關系中動用真正的感情,握手點頭全是下意識的反應,一切都不過是泛泛之交。和所有人都能打好關系,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真正坐在咖啡廳里吐露真心的人。
誰都認為他會孤獨終老,沒想到他也會挽著一位女子的手邁入婚姻殿堂。也松也松,誰也不可低估他做松樹的意志和決心。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婚姻于他,更多的是義務、責任、無數個人生階段上的一環(huán),是儀式、是歸宿、是人生第二次的投胎。這類聽著就讓人想打瞌睡的詞,卻被他實實在在地奉為圭臬。
只是,恐怕沒有女人會受得了他,他的妻子也不例外。婚后生活簡直是一地雞毛,他習慣于抱怨,責備妻子不是一個合格的賢妻良母。誰能想到這個溫良和順的男人本質上仍是一頭原始的、天性未解放的野獸呢?
在和妻子大吵一架后,他氣沖沖地跑到浴室洗了把臉,把所有的泥垢、汗水、污漬連同那段戒備的謹慎的偽裝的歲月一同洗刷了個遍。
他長長的睫毛還能掛住幾顆水珠,眉毛和鼻尖都是一片濕漉漉,老實說眼睛似乎進了水,有些睜不開了。費勁巴拉地張開眼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鏡子里的這個人,眼睛終于重新返回了清澈,皮膚更加光滑,終于不緊繃了,臉頰透露出健康的血色,嘴角總算能自如地上揚,而非出于應酬。
他終于做回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