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小言虛歲十七歲，營養(yǎng)不良，長得干瘦，跟不上年歲。

　　這幾天家里有客，她爹忙著陪客，洗菜做飯燒火劈柴等一干事宜就全落到了言頭上，將她忙成了一只短腿的陀螺，隨時隨地能刮起一陣疲于奔命的風。

　　自六歲開始，她就學會了踩著凳子做飯，在無數(shù)次險些栽進鍋里變成人肉湯后，她學會了如何單手把這沉石似的大沙鍋舞得虎虎生威。

　　這天，她正站在小凳上往大鍋里加水的時候，

　　受父親驅使，給客人端碗水，那仙風道骨的客人卻并沒有接，他伸出了一只手，沒有摸骨，也沒有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功法，只是輕輕地扳起了彥小妹的臉，與這極力壓持羞怯的“柔弱”女子對視了一眼。

　　不知真人從這一眼里看出了什么端倪，反正看完后，他神神叨叨地點了點頭，煞有介事地對著彥家人開口道：“我看此女子資質上佳，可成大器，不如交給在下做個修行路上的道侶?！?/p>

　　彥家本就不富裕，年前她娘又生了小弟，小弟生得艱難，致使他娘產(chǎn)后一直虛弱得下不了床，這樣一來，家里少了一個能干活的壯勞力，還多了個得整天吃藥的藥罐子，本就不富裕，一時間更加捉襟見肘。

　　今年年景不好，幾個月沒下一滴雨，眼看著就是顆粒無收的一場大荒，女兒早該嫁了，但當父母知道，嫁給人的女兒給不起嫁妝，免不得嫁個出不起彩禮的男人，并且只有老彥家自己人知道彥小言顛鍋勺一概只能用右手，要是嫁附近人家發(fā)現(xiàn)了再休回來就更麻煩了。

　　如此這個真人來得真是時候，當了真人的道侶，如果也能修成，是老彥家墳頭長草撞了大運，修不成也沒什么，讓她跟了別人去，走江湖也好，招搖撞騙也好，有飽飯吃，能平安喜樂，就算是好出路。

　　真人和彥家鼠目寸光的當家人一來一往，很快談妥了這筆“買賣”，真人留下了一錠碎銀，他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彥小妹從此更名彥小言，這天下午，她就要斬斷塵緣，跟著道侶啟程上路。

　　彥小言知道，爹娘這是把她賣了，她心里卻有點詭異的平靜，仿佛是早料到有這么一天，而這個不靠譜修士已經(jīng)比她預想的其他人靠譜了。

　　彥小言自認為她的所作所為并非出于怨恨，怨恨沒有道理——她的爹娘于他有生身之恩與養(yǎng)育之恩，就算他們的親情半途而廢，養(yǎng)育了一半不要她了，那么充其量也就是功過相抵。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里對自己說，爹娘眼里沒他，這沒什么，把他賣給一個不靠譜的道士，這也沒什么。

　　秦獻帶著彥小言走了。他一只手領著彥小言，沒有半點帶媳婦的樣子，反倒像個走江湖賣藝的草臺班主領著他新拐來的小跟班。

　　彥小言走得很沉默，但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看見自己的娘哭哭啼啼、面目模糊的臉，而她的爹低頭默立在一邊，不知是嘆氣還是愧疚，就是不肯抬頭多看她一眼。

　　彥小言不怎么留戀地收回目光，，她握住秦獻的手，腳下踩著御行的幾寸青鋒，跟上自封真人的深淵脫離空稱為家的深淵，渺茫的前路像是無邊的黑夜。

　　出行一般有兩種方式，一種叫做“游歷”，另一種叫做“流竄”。就他們這種連“流竄”一說也配不上。

　　彥小言跟著她的便宜道侶，風餐露宿不說，還要被那貨灌一耳朵胡說八道的修仙歪理。

　　總的來說就是世間異想天開、想要叩問仙門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能修出氣候的寥寥無幾。

　　因此在她眼里，牽著她的這個真人充其量是根管飯的棒槌，實在沒什么值得特別敬重的。

　　棒槌一樣的秦獻馴服他那灌足風鼓大的袖袍，極盡仙風道骨的做派兀自扯淡道：“小東西，你知道什么叫道侶嗎？”

　　秦獻一定過江之鯽中的漏網(wǎng)之魚，要不然他怎么會落魄到拐買鄉(xiāng)下丫頭做道侶，再聯(lián)想此人人模狗樣又招搖撞騙，彥小言登時悟了——他缺的是個粗使丫鬟。一朝茅塞頓開彥小言更是滿心不屑，偏還要勉強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秦獻就抬手一指面前，他這一指仿佛帶了什么靈通，所到處，只見一陣疾風無來由地升起，打著旋，卷著地面枯草騰空直上，那枯草凹陷的葉片有一線凌厲的枯黃，被一道天降的閃電照亮，幾乎晃花了彥小言的眼。

　　秦獻自己其實也沒料到這一變故，當即一愣，不過見自己唬住了這面和心冷的小崽子，便又就坡下驢地縮回了手。

　　他將大手揣進袖中，悠然賣弄道：“道侶就是你做我的妻子，你可以在我的教習下修習道法跳脫普通婦人的三綱五常，但也不能給我戴綠帽子……你懂了么？”

　　有的懂，但也有的很晦澀，比如什么是綠帽子？看來修道修仙真的是一個一個值得探索的新世界，彥小言懵懂地點了點頭。

　　秦獻志得意滿地向天抬起45度臉，正要借此再發(fā)揮一下，誰知老天爺不肯再給他面子，他的嘴沒來得及再次張開，方才的牛皮已經(jīng)漏了——只見雷鳴過后，一陣大風驟然氣勢洶洶地打臉而來，兜頭將師徒二人翻了個卷，緊接著便是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秦獻再顧不上裝神弄鬼，大叫一聲：“不好，要打雷?！?/p>

　　說完，他一躍而起，一手扛起劍鞘召回長劍，一手拎起驚魂未定的彥小言，撲騰而下。

　　可惜雨來得太快，縱使避開驚雷順利降落，也沒能免過變成落湯雞的命運。

　　秦獻將彥小言揣在懷里，扒下自己轉眼濕透了的外衫，聊勝于無地罩著懷里的女孩，邊撒丫子狂奔，邊大呼小叫道：“哎“woc，這雨大的，哎喲，這要往哪躲??？”

　　風雨雷電聲與秦獻的聒噪聲混成一團，她腦袋上罩著秦獻的袍子，兩眼一抹黑，卻嗅到了那袍袖上有一股清香。

　　秦獻一條胳膊將他攬在胸前，騰出一只手，始終護著彥小言的頭頂，這男人脖子以下大馬金刀的鎖骨硌得她后腦生疼，然而懷抱卻又都是貨真價實的安全。

　　彥小言默默地從衣服的縫隙中窺視著雨幕中濕透的秦獻，第一次享受了道侶的待遇。她細細體味了片刻，潤物無聲地認了便宜道侶，并且下定決心——就算這位道侶滿嘴屁話，或者哪天不需要她要把她拋開，她都能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