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是種蜂,不知名。光是戰(zhàn)栗在玻璃上,卻似只薄翅蒼蠅。本應是迅猛,倒生得笨拙,光是一掌,便葬入琉璃。
監(jiān)控是看不見的。蜂似是從里頭鉆出來的,盤踞在液晶屏上。不動彈,仿佛它們自己就是蜂巢,僅是會漸漸擴張。
空殼般,撣去落地上怕碎了。塑料制的薄翅,不如盡早收場。(誰也不知它是人造還是天災。)
——《無名蜂》
如入無人之境。
四面穿來鋒芒般令人暴躁的光,而后是浸泡在泥沙里的低吟,人們向著灰暗無盡涌去——且循如是見聞。
槍聲,一只誤入城市的無名蜂被擊碎,在將要墜落時被接住。粗礪的鐵板是它的葬處,損裂的瞳孔里映照的,一張繡麻點點的臉。他叫德爾塔,出生在這個無人申訴的時代。人們的生活很有層次,孩童時認為太陽繞地球轉,青年時認為地球繞太陽轉,老年、大概是沒什么好認為的了。
人們幻想中,無名蜂是來自次時代的入侵物,一切不屬于城市的事物妄圖進入城市都將被驅逐。假若真是如此……
城市早已塌陷。
德爾塔無法去往任何地方,沒有一處是他的歸宿。即使暫往某地走去,也不過是在謂作無限的時間里,畏懼有限的空間。昨日毀壞的墻,今日又恢復原樣,沒有人見到毀壞的真相。即使見到一些破損,他們也知道,一定會盡快修補完全——這是一座城池。
墜入被時間厭棄的囚籠中,為逃避生命之人供獻庇護,而又滋生更多妄圖逃回之人——德爾塔在此起舞。緊隨著追光燈,擊碎紅幕之上的石質雕塑,錐刺穿過胸膛卻未能殺死、即刻支離。驅逐了燃燒身姿的芯火,干涸了千百年暴雨無聲的裂隙,令人們癡惘于知或不知的無言世界里。失掉了。
且循既定的環(huán)境里,人們須習得生存與思想,才能在這樣混沌而秩序的世界里存在。名曰“忒彌斯之城”。
西塔是這座城的一名“凝望者”,洞察著人們的情感與潛藏的危機。一旦觀測到人們內心爆發(fā)出由環(huán)境帶來的應激情緒,便會立刻采取相應措施來平息火焰——以“律”,甚至可以說是人性化。怒氣播種慘劇,暴動收獲懺悔;不滿于物質而取采山巖,受縛于精神而步入海浪。前赴后繼得,妄想、希望,投示出成功模樣。
砸毀機械的工人們填回山石。朦朧之下。玻璃融化成沙,黛瓦滾出石礫,扶手生長出沖破屋頂的灰樹。樓梯即刻崩塌,安置在崎嶇的廢墟丘陵上。
絕望的、畫皮的,向陽的、淋雨的。眾奔向居所,我等待著下一場雨,在旅店中逃避白日。
——而這旅店之下,亦是葬崗。
無名蜂的來由,不過是看不見的城市將花木吞食后的流浪?!凹偃绮粚⑷肭终叽輾?,那么不可量的蜂巢將吞沒城市?!比藗內缡钦f。
倚靠在樹旁,德爾塔閉上了眼。他試以意識為無名之蜂們,織構一片林地,足以安葬被擊潰的亡靈。樹根盤繞的,應是一頁書卷。觸手可及,百鬼夜行的地界。無煩擾,倚在樹褶上便能談笑。一葉潭,依有未沉的、堂皇的魚鱗。假若此處是他的葬地,便可安眠于此了。而他還不能,“凝望者”時刻驅逐著無名蜂,令德爾塔昏沉中被樹根的突兀驚起。他根本不屬于這里,卻僥幸博得一點生存的機會。
生存,是西塔存在的重大意義。而對德爾塔來講,他感受不到饑餓、苦痛乃至生死;而他唯一感受到的是永恒,逃避了所有凝望的,永恒。并非無盡的循環(huán),而是沒有白日的永夜。但在人們眼中,德爾塔永遠都在變動,甚至人人可見,卻不是近人可讀。
“一天又這樣過去了啊”如是仰面倚在一處道。無畏地撥去無謂的鬧鐘,夜就此恰時,俯下身燃起燈來。
將白晝載入明天吧,如是愿望地掙脫地平線,安然地息所在24指向0的間隙里。那樣延伸,隨即墜入缺口的圈里,兀自奔跑起來。于是見到人們去尋下一個息所之地,而不在間隙里徘徊。
間隙中息所的,僅有我了罷。
德爾塔再回到人們學習逃離時代的宿處。生存與思想突出者,被踏入“階進”大廈;拘泥時代舊物的人們,將永遠被困住,直至生命終止。而追敘者,人性化得被送去過往,但前提是忘卻一切。穿游于時間潮水……
即將落下的云暮,仿又回到曙光,在古銅色的木漆凹槽里。聒噪的電流盤旋在路燈上,篩選著塵埃里浮游的飛蛾??諢o中顫動的手,舞奏起實驗音樂,人偶隨之憤涌而嘶吼。順著錢眼串上的線,被選中的飛蛾多也聚集于此,撲入火里。人偶眼睜著目睹他們眼中的飛蛾撲火。而沒被選中的,作為燃料,消失在落下的云暮里。
沒有篩選,也就沒有生存的可能與思想的發(fā)展。而無名蜂之毀,僅是因為人們似不解于如何篩選它們,故列為入侵一徒。假使蜂被研究出益處,“律”便可立即頒布:禁止毀壞無名蜂。于是便能安家。
周而復始,城市中安家的愈來愈多,卻唯獨沒有人們的家。
為生活而撕扯的人們,被冠以“平凡”之名。脫口而出的價值貴賤,往“大眾”去,往“小眾”去;精神的饑荒,往“小眾”去,往“大眾”去。人人可使的飲水,拆離了蜿蜒扭曲的管道,淌入坦平的河床里。而人們并未因此而飲水充沛,有者詬病水深混濁,有者詬病無地可取,有者詬病觀岸者愈。不論古今,不論時代,即使在這個時空重疊的世界。
月暮時初,夜的盡頭將至。潮卷的紅流蝕銹了月華,將不足息寧彼處而噬沒于黎明中?;∨P的舟楫終是渡不過就此的瀾池,隱去了罷!在這不堪的世界里,容不下背離律和義的產物。
風流,風流。
為自己而活。可以是激勵,亦可以是逃避道德管束的“利器”。
有為或無為,治求安泰,非濫亦安泰。但此屬過去,而今。安泰的標準已難以分辨。和平、富裕,計作安泰,但與此帶來更多在別處的空虛才令人難堪。許多發(fā)生的卻不可知,可知的卻不可說,可說的卻不可做,可做的卻不可廣。利,利,利。
思想蔽壘中,矮化敵人而取得的勝利恰是慣用之技,如同人碾碎一只妄夢里存在的螞蟻一般可喜可賀。而若螞蟻吞食了人,和那些復仇里的一樣,冠以罪惡。矮化后的再失敗,乃是黑惡勢們力的“大勝利”,正義力量的“大恥辱”。勝幾敗幾,板著指頭夠數過來。
西塔如是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