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受尹彼德電話邀請,顧言一行人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到達緬泰邊境的小城——大其力。
像小勐拉這些靠近中國邊境的地方只能算泛金三角區(qū)域,而大其力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金三角核心區(qū),又被稱為罪惡之城,金三角局勢的晴雨表。從曾經(jīng)聞名于世的坤沙到近年震驚國人的糯康,他們的種種傳說是這個小城的一片縮影,而他們的落幕也并不代表這個小城罪的終結(jié)。
這趟來除了顧言,李副隊和葉曉文,還有一個化裝成保鏢的謝哥。
他們一出泰緬口岸就看見阿玉帶著司機早早等待著,寒暄過后阿玉告訴他們尹彼德臨時被人約去談生意不便招待,明日再來告罪。他們亦是客套的連說沒關(guān)系。
顧言暗中觀察,眼前這個中等身高,長得粗粗壯壯的司機正是隨阿玉和尹彼德一起到過徹里的那個神秘人,名叫耶敏昂,想來是他們的心腹。
車子一路行進,天邊殘陽如血。城郊大路兩旁的曠野開闊而舒展,美麗安詳?shù)臍庀⒆屓撕苋菀淄?,他們腳下的土地是讓人聞之色變的金三角心臟。
車子入城后先是穿過一片窄窄的馬路,灰塵蒙面的矮屋,一直到城中最寬闊平整的商業(yè)街。
街道兩旁林立著大大小小的酒店娛樂城,各類商店更是鱗次櫛比,車來人往穿梭于各色霓虹燈中,熱鬧非凡,看上去一點也沒有傳說中的那般神秘可怕。
車上幾人在阿玉的介紹下欣賞著沿途的風(fēng)景,葉曉文更是湊在玻璃窗前看得興致勃勃,時不時就向阿玉討教。第一次來到這么遠又有著神秘傳說的地方,她的內(nèi)心既緊張又興奮。
車子拐進一道貼著中緬文字招牌的大拱門,再繞過一棟占地頗廣的兩層樓建筑,進了后邊的一個大院子,里邊還有一棟亦是寬闊的三層建筑。阿玉下車后跟他們介紹,這是尹彼德的娛樂城,前面那棟是娛樂休閑的地方,眼前這棟是客房部和餐廳。
顧言幾人很是新奇的四下打量了一番,連聲稱贊氣派。阿玉客套地道了謝,引領(lǐng)他們進了一樓的餐廳共進晚餐。幾人客套地邊吃邊聊倒也融洽自在。
晚餐過后,阿玉又帶他們?nèi)チ巳龢窃缫褱?zhǔn)備好的客房,囑咐他們好好休息明日再過來好好招待他們,便告別辭離開。
她走后,顧言和葉曉文環(huán)顧著只有一張大床的房間,不禁都沉默了。
葉曉文隱隱紅著臉偷偷瞄向皺著眉不知在想什么的顧言,爾后拖起自己的行李箱放到寫字臺邊,一面走動著打量房間,一面開口率先打破了沉默:“這房間挺大的哈!”笑的一臉尷尬。
顧言回過神,亦是不自在的低聲應(yīng)著:“嗯!”
隨后他仔細觀察起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墻角,吊頂,電視機,燈具,床柜,沙發(fā),衛(wèi)生間,鏡子一一摸著瞅著檢查過去,葉曉文緊跟在他后面,疑惑的問:“言……阿毅,你在…”
顧言豎起食指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葉曉文腦子里一轉(zhuǎn),倒是很快反應(yīng)過來,也幫著一起翻找。直到兩人實在沒搜出任何監(jiān)聽或監(jiān)視設(shè)備這才放心些。
顧言把自己的行李放進衣柜里,然后說了句:
“我去李……”隨即又改口:“去我爸那兒看看,商量下明天的事,你先休息吧!”
說著也不等葉曉文反應(yīng)就向門口走去,臨關(guān)門前又想起一件事,轉(zhuǎn)頭瞅了瞅插在墻壁上的房卡,回到房里找了一張硬紙盒子撕下一片換下了門卡揣進兜里,這才關(guān)門出去。
葉曉文楞楞的看他一番操作,鼓著腮幫子忍俊不禁。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不少,同時又伴著竊喜。按計劃他們將在這里停留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她和顧言都將同居一室呢!
葉曉文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品開開心心的去洗了個澡,又舉著手機在房間和外邊陽臺美美的自拍了幾張照片,這才躺到被窩里等著顧言回來。
顧言來到李副隊房里,兩人先去陽臺上聽著前面那棟建筑里飄來的喧囂聲,借著院子里的燈光觀察了一會兒樓下進進出出的車輛。然后又回到房里東拉西扯。
李副隊看穿了他躲避的意圖,可也無奈。畢竟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這戲不接著演不行??!于是也隨他東拉西扯的應(yīng)著,直到凌晨他實在熬不住困倦歪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直點頭,顧言也只能告辭。
幸好回房時葉曉文早已經(jīng)睡著了,他草草的洗漱一番,從衣柜里拿出備用的毯子躺在了沙發(fā)上,一想到接下來這段期間的尷尬,他就頭疼又無奈。
第二天一早,醒來的葉曉文坐起身四處搜尋,卻不見顧言的影子。迷糊的雙眼瞬間清亮起來,急忙下床去查看,敲了衛(wèi)生間的門也無人應(yīng)答。
她又跑去拿起柜子上的手機,一看才六點半都不到,“難道他昨晚就沒回來?”葉曉文悻悻的嘀咕著。
清晨的涼風(fēng)拂過皮膚激得汗毛豎起,空靈的鳥鳴聲伴著清潔工簌簌的掃地聲,將褪去喧囂的娛樂城襯得更是靜謐。
顧言穿著一身運動裝已經(jīng)繞著前后整個娛樂城小跑了一大圈,鍛煉的同時不動聲色的觀察著。
這個娛樂城的規(guī)模確實很大,第一道伸拉門進來是一片開闊的停車場連著一小片花園,兩層樓的娛樂城是一排黃色墻面的長方形平頂建筑,以白色羅馬柱和金色浮雕裝飾,看上去很是大氣。客房部則呈品字形,外墻的顏色和裝飾與前棟不相上下,而客房部的后面還有一個大院子。前前后后停著數(shù)十輛中高檔汽車,想來是留宿的客人的。就昨晚他們觀察到的鶯鶯裊裊車進車出,這家娛樂城的生意可謂很是興隆。
顧言停下腳步,輕喘著氣,撩起掛在脖間的毛巾一角擦去臉上的汗珠,在清潔工時不時偷瞄的目光中步履自然的走進客房部的大門。
此時,李副隊和葉曉文,謝哥正好下樓來尋找他。顧言讓他們先去餐廳吃早飯,自己則回房間洗澡換衣服。
葉曉文看著合上的電梯門,抿了抿嘴一臉悻悻然。從昨天起她就能感覺到顧言在躲避自己。不管是出口岸還是晚餐期間,她好幾次想挽住顧言的手臂,都被他巧妙的躲開了。剛才她似無意間問了李副隊,得知顧言凌晨一點多才回的房,大清早又跑了出去,為了躲她連覺都不肯好好睡了嗎?
葉曉文心塞的同時又心疼,而且也摸不準(zhǔn)顧言是單純?yōu)榱四信芟舆€是發(fā)現(xiàn)了她隱藏的心思,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早餐過后,他們繼續(xù)在餐廳里悠閑的喝著咖啡,終于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尹彼德和阿玉。
尹彼德一看到他們就立即堆滿笑容伸出手大步上前,握住了亦是迎上前來的李副隊的手,嘴里連聲道歉解釋。
幾人握手寒暄后,坐下來聊天。謝哥和昨天見過的司機耶敏昂分別站在一行人背后,盡責(zé)地當(dāng)著背景墻的同時也相互暗中打量對方。
李副隊和顧言就整個娛樂城奉承了尹彼德一番,對方嘴上謙虛著但笑容很是得意。見他高興,李副隊湊上前輕聲提了話頭,想談?wù)劇吧狻薄?/p>
可尹彼德卻仍舊笑著抬手一擋,只道不急,他們剛來先好好玩幾天,并交代自己最近有好幾個客戶要談,只能由阿玉和他們的司機帶一行人去逛逛。李副隊和顧言不動聲色的對視一眼,趕緊道謝并接受了對方的安排。
接下來幾天,阿玉和耶敏昂果然很盡責(zé)的帶著他們到處逛,從當(dāng)?shù)赜忻娘L(fēng)景區(qū)到市井風(fēng)情,招待的也很妥帖,但是他們真正關(guān)心的問題在對方那兒卻是一點兒也沒探到。
顧言經(jīng)過思考后,突然向阿玉打探起邊境貿(mào)易的項目,一副兩手都要抓的模樣,并老神在在的說正當(dāng)生意不但可以維持體面也能更好的掩護他們的交易。心機多疑的尹彼德聽了阿玉的轉(zhuǎn)述反而放心下來,笑他貪婪又精明。
除了白天的游玩,尹彼德還為他們安排了晚上的娛樂。第二晚顧言他們就被尹彼德和阿玉帶去前棟的娛樂城內(nèi)部,并叫了他們那兒的幾個小姐作陪,雖然有葉曉文這個女伴陪著,替顧言擋了尹彼德的好意,可面對尹彼德的揶揄暗示和緊黏著的葉曉文,顧言煩悶之余又靈光一動,想起尹彼德還有個賭場。第三天,顧言就表現(xiàn)的心癢難耐般向耶敏昂請教哪里有信得過的賭場介紹他去玩玩。
耶敏昂請示了尹彼德,當(dāng)晚就帶他去了他們設(shè)在近郊的賭場。寬闊的大廳里每張桌子都圍滿了黑壓壓的人影,搖骰叫牌歡呼咒罵……各種嘈雜的聲音不絕于耳,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就在顧言的目光四處探查時,一個散著及肩發(fā),體格健壯,膚色黝黑,左臉上斜拉著一道長疤的男人匆匆過來,恭敬的向耶敏昂打招呼。在耶敏昂的介紹下,他得知這個名叫阿清的男人是這個賭場的巡場。
顧言對上那張臉,隱隱覺得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而當(dāng)那人對上顧言,也是眼光一顫,隨即若無其事般殷勤的和他打招呼,并陪著他們逛了一圈安排了位置。
顧言幾次暗中打量對方,越看越覺得眼熟?;貖蕵烦切菹r,顧言腦子里反復(fù)模擬著過濾掉對方的長發(fā)和長疤,一張記憶深處青澀的臉龐終于被他挖了出來,不由得面色大駭?shù)淖鹕恚活w心砰砰跳個不停。
此后每晚他都要請耶敏昂帶他再去,宛如一個好賭的紈绔子弟在偌大的賭場里晃蕩流連,一擲千金。葉曉文幾次想跟著一起去,都被顧言給搪塞了,惹得她很是氣悶。
顧言之所以對賭場那么感興趣自然不僅僅是為了躲避葉曉文,更是因為那個阿清。盡管對方的面容舉止已經(jīng)和以前大相徑庭,可顧言依然認出對方是曾經(jīng)和他同屆的同學(xué),本名叫聶云,也是他進入大學(xué)后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他們初次見面是在入學(xué)后的第一次早操,各班列隊點名。顧言和聶云所在的兩個班級前后排相隔不遠,聶云轉(zhuǎn)身時沖他燦然一笑。
第二次是一個周末,顧言無聊就坐在球場邊看人打球。聶云突然走了過來,問他會不會打球?顧言剛楞楞的點了點頭,就被對方一把拽起來加入了隊伍。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認識了。
在顧言的印象中,聶云是一個很開朗的人,非常愛笑又熱心。再一次打球時,顧言腳踝扭傷,對方二話不說就背起他去了醫(yī)務(wù)室,又背著他回宿舍。事后顧言出于感謝請他吃飯,一來二去愈發(fā)聊得來。每次去大教室上課時他們就會坐一起,周末也常常約著打球下棋吃飯,關(guān)系非常不錯。
只是才過了一年,對方突然就再也沒有來過學(xué)校,聽說是因為家庭原因退學(xué)了。顧言也曾多次打聽聯(lián)系過他,可一直無果。想不到竟然會在這里遇見他,顧言的心里便有了猜測。
他一邊玩著牌,一邊借著尹彼德朋友的身份跟阿清不咸不淡的攀談幾句,從對方細微的眼神中,顧言肯定自己沒認錯人。只可惜兩人在耶敏昂的眼皮底下一直沒辦法深入接觸,直到離開大其力的前一晚,耶敏昂突然中途急匆匆要離開將他托付給了阿清。
挨到凌晨,顧言一副困倦不堪的模樣向阿清提出要回娛樂城休息,阿清點點頭掐了煙,跟總巡場告了假,載著他回去。
車子不急不緩的行駛在顛簸的山路上,顧言遞給阿清一支煙并點上,阿清叼起煙沖他燦然一笑,那神情中恢復(fù)了幾分過往的熟悉。
顧言自己也點了一支,靠著椅背仰頭透過車前窗望向空中的明月,兩人一直沉默的抽著煙,唯有收音機傳出低吟的歌聲在車廂里縈繞。在這樣的境遇中重逢,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顧言偏過頭,就著車頂燈看向阿清,千言萬語只憋出一句:“還好嗎?”
阿清吸著煙的凹陷臉頰一滯,然后抬起右手夾著煙放下杵在窗沿,朝著窗外吐出一口煙霧,語氣平平的回到:“挺好!”可他漠然看著前方的眼中卻有著無盡的滄桑。
顧言忍不住伸手搭在對方有著好幾處刀疤的手臂上,不由得指尖發(fā)顫。他別過眼忍住鼻管中的酸熱,他明白,臥底的生活怎會是阿清口中的那么淡然。想著自己還在學(xué)校安然學(xué)習(xí)生活的那幾年,他的朋友卻已經(jīng)拋卻生死遠赴千里之外潛伏于危險之中,他就滿心的悲傷和敬佩。
阿清舌抵著腮,抬起眼皮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他的心中何嘗不是五味雜陳呢?當(dāng)初他接受安排,以被騙到緬甸淘金的身份混入黑幫,幫人催過債,看過場子,一步步接觸到毒品販運,每日在打打殺殺和心驚膽戰(zhàn)中收集情報,先后輾轉(zhuǎn)了幾個地方。直到一年多前他再次接到任務(wù),憑借多年累積的經(jīng)驗和人脈到了大其力,混入吞欽(尹彼德)的賭場從馬仔升任小巡場。其中的艱辛和掙扎無從道來。
途徑一處空曠,阿清將煙頭彈出窗外并用力吐了一口痰,問:“你們這次來談的怎么樣了?”他早已得知南云會有幾批客戶來這兒跟吞欽接觸,但沒想到會遇見顧言。
顧言也吐出最后一口煙,將煙頭甩出窗外,回答:“尹彼德昨天帶了幾包貨給我們驗過,也定下了交易方式。但他們太謹慎,我們找了理由想去參觀他的倉庫或工廠,不但被拒絕而且看的出對方很不開心,我們也就沒再提了?!?/p>
阿清笑笑:“那是肯定的,他們這個團伙兢兢戰(zhàn)戰(zhàn)經(jīng)營了十幾年,豈會讓你們這么輕易就摸到老巢?”
顧言問:“那你呢?有什么發(fā)現(xiàn)?”
阿清搖搖頭:“我來了以后,吞欽只讓我在賭場待著,最多去娛樂城那邊幫忙接送客人晃一晃,毒品上的事他一向只信任自己的親信。我平時也只能通過側(cè)面了解一些他的關(guān)系網(wǎng)和大概的動向?!?/p>
顧言不由得失望,照這樣子他們何時才能摸清對方的底細?
在進入娛樂城之前,阿清輕笑一聲,對他說了一句似是寬慰的話:“來日方長,急不來的!”顧言點點頭。
兩人在停車場告別。顧言走了幾步又回轉(zhuǎn)頭,看向叼著煙拖著散漫不羈的步伐,進入娛樂城的阿清背影。
遙想起當(dāng)年剛?cè)雽W(xué)時,教官在隊列前點名:“聶云!”站在他不遠處前排的,那個理著寸頭,身姿筆挺的青年直著脖子鏗鏘有力的應(yīng)答:“到!”
跑操開始,對方轉(zhuǎn)身時兩人視線相撞,對方?jīng)_他燦然一笑,小麥色的臉上露著神采奕奕的眼睛和潔白的牙,滿是青澀。
顧言的眼眶再次泛出濕熱……